莛飛見父親胸口起伏,連忙端水過來,讓他歇歇再說,,易筠舟卻難以平靜,。
“爹,我聽小藍講,,沈墨云被人打傷,,孤身躲到這雪山上來,你與那人相斗想必是為了這個緣故,,這惡賊到底是誰,?”
易筠舟深長一嘆,“他是沈墨云的丈夫,,人稱‘一翼遮天’的神鷹教首石危洪,?!?p> 莛飛一驚,易筠舟道:“不錯,,我也想不通,,沈墨云那樣滿腹經(jīng)綸的書香才女,怎么會嫁給一個隱秘詭辣的幫派首領(lǐng),。神鷹教的名頭,,如今知者寥寥,我對他們的了解,,多半來自以前隨師父四處游歷時的耳聞,。”
“江湖上的匪幫若想立足擴勢,,常常勾結(jié)朝廷權(quán)貴,,橫行在外,強取豪奪,,神鷹教倒不熱衷于此,。他們私營鹽井鐵礦,鑄造偽幣壞錢,,向羌邏,、金越販?zhǔn)郾鳎瑮l條是擾廷毀政的重罪,,可教中人隱藏深山,,有秘密來去的途徑,尋常人摸不到他們的蹤跡,。你若不與他們相干,,他們就不存在,但是一旦有人阻撓神鷹教行事,,他們會立刻以邪門手段清掃障礙,。”
“小藍來衢園向我講述的一切,,正是從《笎溪散記》所著的這一年開始,。那一年石危洪閉關(guān)九月,沈墨云回父母的消夏舊居小住,。她久離江南,,處處眷戀新鮮,于是每日隨筆,,將見聞所感錄于《笎溪散記》,。”
“我離開九華山以后,,她和瑯珂回到神鷹教中,。教首和夫人住在鷹喙峰頂,,那高絕之處是神鷹教的禁地,旁人不可涉足,?!?p> “夫人以前孤寂之時,愛在峰頂?shù)您椸箮r上伴月彈琴,,琴聲引得一對巨大的黑鷹流連忘返,,飛落相伴,一個點頭聆聽,,一個舉爪而舞,,甚得其樂。夫人給兩位鷹友起名,,雄為‘風(fēng)伯’,,雌為‘雨師’?!?p> “奉宇十一年初春的一個晚上,,沈墨云在峰頂撫琴之時,與石危洪言談不合,,石危洪情急生怒,,一掌揮出,擊向巖頂?shù)囊豢蒙綏棙湫箲?,可他忘了自己力大到何等地步,,凌厲的掌風(fēng)將沈墨云掃出峰頂,推下懸崖,?!?p> “她抱琴落至半空,,被側(cè)面飛來的風(fēng)伯接在背上,,風(fēng)伯在峽谷中盤旋兩圈,欲將她送回峰頂,,可沈墨云卻不愿回去,,抱著琴從鷹身上跳了下來?!?p> “生長在崖壁上的刺棘樹叢刮毀了她的面容,,風(fēng)伯一個俯沖,又將她叼住,,這次沒有飛回峰頂,,而是展翼低翔,離開了鷹澗峽,,越飛越遠,?!?p> “巨鷹神力,一日千里,。黎明時分,,風(fēng)伯落在七百二十里外的隕村河灘上,隕村地處漢水中游,,沈墨云被河上的船家發(fā)現(xiàn),。”
“石危洪那一掌厲害無比,,她雖然只被掌風(fēng)波及,,心肺卻已重創(chuàng)受損。船家救不了這個滿臉是血,,奄奄一息,,抱琴不放的女人,正好有一位采藥老者從王家山上下來,,尋舟東歸,,這采藥老人,就是小藍常提的貝爺爺,?!?p> “小藍的醫(yī)術(shù),你沒有親眼見識過,,我和石危洪糾纏了三個月,,傷筋斷骨都由小藍收拾,對她的本事算是領(lǐng)略七八,。傳給小藍醫(yī)術(shù)的貝爺爺?shù)降资呛畏缴袷?,我一直好奇得很,可小藍只說他是個采藥的,,她和鐵牙是他的伙計,,我問不出更多,只得作罷,?!?p> “貝老一探墨云的傷勢,丟下一包銀錢將船買下,,令船家守口如瓶,,速去遠地另謀營生,自己則搖櫓而去,,載著沈墨云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漂泊,。”
“貝老治好了她臉上的傷,,可有些口子太深,,留下難消的疤痕,。更加棘手的是,她心肺衰竭,,命懸一線,。”
“貝老知道東海中有一種外形兇惡,、習(xí)性奇異的深海硬骨魚,,叫做鮟鱇魚,因為發(fā)聲似老人咳嗽,,又叫老人魚,,用這魚的硬骨磨成骨粉,有治療心肺衰竭的奇效,?!?p> “他決心試試運氣,他們沿漢水至襄州,,改走陸路向西北,,再順淮水東下入海,在淮口一帶的海域上徘徊了兩三個月,,沒有見到一條鮟鱇魚的影子,。”
“后來聽聞閩南泉州一帶的造船廠用深海鯨骨為材,,見到的深海魚更多些,,貝老便帶著墨云沿海南下,跟著一艘泉州海船出海捕鯨,,歷時月余,,船上的水手終于撈到一條六尺長的黃鮟鱇?!?p> “這條魚保住了墨云的性命,,可她自此心肺枯弱,不能再做任何消耗心神的事情,,不可縱情彈琴,,不可費神讀書,,不可竭思寫文,。‘萬松云和’雖不離身,,世上卻再也沒有夫人的絕塵琴音,,她飽覽千書萬卷,相隨的僅剩一本深藏懷中的《笎溪散記》,?!?p> “在泉州安養(yǎng)一陣,,沈墨云被貝老認作義女,從此跟隨老人采藥販藥為生,。兩人沿海北歸,,經(jīng)莆田、萬安,、長溪,,在當(dāng)年秋季到達浙南沿海的橫陽縣?!?p> “到達那天,,正是我成親的日子,街頭的鑼鼓熱鬧喧天,,她蒙著滿臉傷疤,,遠遠看清了紅衣光鮮的馬上新郎。我在竹舍外與她交談,,從來沒見過她的容貌,,她卻曾在我修橋時掀簾觀望,認得我的樣子,。她一句也沒向貝老提,,只在街上駐足片刻,便默默的背著舊琴隱匿到人群里,?!?p> “神鷹教不知她的生死,在她可能涉及的地方到處搜尋,,她容貌毀損,,未必會被認出,可她卻不愿再在江南停留,,于是又向南折,,經(jīng)嶺南進入金越國境。金越氣候濕熱,,難以適應(yīng),,她只逗留了不到半年,就和貝老北入羌邏,,一直在羌,、盛邊境徘徊,最后定居在人跡罕至的白蘭山千峋峰,?!?p> “此地雖然孤高寒苦,卻能避人眼目,她采藥運藥上山下山,,深吸擴肺,,有強練之效,算得上另一樁好處,。貝老在山下開了一間藥鋪,,有時回中原采買販賣,有時在昆侖南北兩邊的部落里給牧民治病,,感激他的牧民替他翻修了藥鋪,,上山來建造了這座結(jié)實的石屋?!?p> “貝老走動的時候居多,,墨云常常獨住石屋,不免寂寞,。三年后,,她在甘祁鎮(zhèn)上撿到一個被人遺棄的女嬰,她疼愛這個娃娃,,當(dāng)作自己親生的女兒,,帶上山來相依為命,這娃娃就是小藍,?!?p> “小藍從小練得一身嫻熟的采藥本領(lǐng),長大一些后,,上山下山的采運都由小藍一力承擔(dān),。女兒越來越能干,墨云漸漸清閑下來,,心境極穩(wěn)的時候,,也可以寫字作畫,但都只是些單頁小篇,?!?p> “貝老每次出行歸來,都會帶回外面的各種消息,,墨云有窺斑見豹之能,,居高隔遠,反而萬事看得清晰,,除此以外,,母女二人過著與世無關(guān)的日子?!?p> “去年年初,,沈墨云的衰竭癥又有轉(zhuǎn)惡的跡象,她得貝老救治,,延了近二十年性命,,小藍如今長大成人,墨云欣慰知足,,對世間再無眷戀,,她取出久未碰觸的‘萬松云和’,差小藍千里送琴,?!?p> “小藍本不想離開她,墨云卻道:‘我有鐵牙相伴,,你不必牽掛,,早一日將琴送到,我早一日心安,。易先生若問起送琴之意,,你便告訴他:‘星宿出奇,四野遮翼,,銀月傾穹,,桐梓生離,?!抑慌芜@琴能大隱于世,,永存完好,,倘若真到時事危困的時候,,他會想起此琴,,明白其中的含義,?!?p> “她托小藍稍來的這句話,,我琢磨良久,,牢牢記下。我不解的,,是以沈墨云那過早歷練出來的淡泊性情,,何以會激起她丈夫的雷霆之怒,釀成悲果,?若石危洪一時發(fā)怒失手,,以她的心胸見識,何至于從此訣別,,記恨終生,?”
“我越思量,心中越是寒冷傷痛,,輕輕摸著那琴,,感應(yīng)如潮,,排山倒海,壓得我喘不過氣,?!?p> “我按著胸口,抬頭問小藍:‘你說你娘與石危洪言談不和,,到底因為什么不和,,你知道嗎?’”
“小藍眼里千言萬語,,最后緩緩道:‘她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不是瑯珂之死,尚有原諒他的余地,?!?p> “我腦中一空,想起那和善可愛,、為我撐傘送茶的少女,,難過得渾身一抽,‘瑯珂是怎么死的,?’”
“小藍垂眼低頭,,深吸口氣,‘我娘得遇知音,,心有思屬,,被教首察覺,從此將她幽禁在峰頂,,她整日彈琴,,一言不發(fā),教首便逼問瑯珂,,想知道我娘在笎溪見過誰,,瑯珂不答,教首捏碎了她的肘骨,、膝蓋,,瑯珂趁教首不備,咬舌觸階而死,,我娘因此與教首決裂,,被擊落懸崖?!?p> “一霎那,,正如直覺所感,我心中全已明白,,不禁淚水如潑,。在與我相談的兩月中,,沈墨云沒有提及自己任何的不快,然而她話語間意態(tài)寂寥,,處世闌珊,,我又何嘗聽不出來?”
“我曉得她不是拘泥于情的女子,,否則也彈不出臨別的《楚天斷》,,可我到底沒有懂透,,原來女子可以心如幽海,,波瀾不驚只因包容太深……為何她生命垂危抱琴不放,為何她《笎溪散記》愛不離身,,為何她跳鷹毀容無怨無悔,,為何她孤苦半生隱世不爭……她不以情來羈纏索求,卻愿為之焚骨玉碎,,石危洪與她不投不契,,所臨的便是一片冰海?!?p> “她為保我安危,,寧可自陷孤絕,瑯珂知道冰下之秘,,為此以命守護,,我有什么修行,值得她們一個花季凋謝,,一個流離戚生,!”
“我心中大慟,痊愈多年的呼吸紊亂之癥突然復(fù)發(fā),,止息暈厥,。等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身蓋薄被,,小藍人已不見,,只有那張蒼涼舊琴橫案相對,若不是這琴,,真以為這是一場哀傷浮夢,。”
“我將琴包藏收好,,渾渾噩噩,,一人到玄閣頂樓的書齋里默坐了一夜,次日病倒,,那都是你瞧在眼里的情形了,?!?p> “我存了心思,想見墨云一面,,可又不知如何向你娘開這個口,,何況雯兒大婚在即,離開也不合時宜,,本想等喜事之后再作計劃,,誰知婚宴橫生風(fēng)波,桻兒和雪崚走了,,我一直在朱閣陪伴你娘,,幾天之后才又踏進玄閣頂樓的書齋?!?p> “這一進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異的事情,書齋里堆滿我用粘泥木條搭建的各種沙盤土模,,都是塘堰,、堤壩、復(fù)閘,、橋渠之類,,堆建不易,因此我嚴禁旁人進這屋子,,唯恐碰翻毀壞,。”
“那陣子我正為太湖圩田大傷腦筋,,圩田的土模做了一半,,上頭插了小桿小旗作為標(biāo)記,我橫眼一掃,,見土模上赫然還插著一樣?xùn)|西,,十分醒目,卻絕不是我的標(biāo)記,,那是一支半尺長的鐵制鷹羽,,顏色墨黑發(fā)藍,邊緣銀亮,,異常精致,。”
“我腦中一緊,,武林之事我雖不熟通,,卻也認得早年令人心悸的神鷹教‘墨羽令’,幾天前才得知沈墨云曾是神鷹教首之妻,,絕跡江湖的墨羽令便在此出現(xiàn),,不知是巧合,,還是另有別因?!?p> “墨羽令插著的方位,,在土模最新捏的高處,我小心將鷹羽取下,,見羽尖上有幾滴泥漿,,泥漿是屋頂潮濕滲水所致,小藍來的那天下過雨,,墨羽令就是我在書齋里整宿不歸的那一夜被投入屋中的,,投令者以為我必定看到,卻不知我那晚心神大亂,,鷹羽就在幾尺之外,,我卻沒有察覺,?!?p> “我擰開羽管,從中抽出一塊白絹,,絹上畫著笎溪的竹林竹舍和一座竹橋,,林上懸月,月中有孤雁單飛,,旁邊只寫了八個字:‘笎溪橋頭,,與君一晤’,孤雁的意思,,是讓我獨身赴約,。”
“我頓時明白,,雯兒之死,,就是這個緣故!我神魂顛倒,,對墨羽令視而未見,,錯過消息,以致神鷹教殺人示警,!”
“一切因我一人而起,,再也不能累及無辜。神鷹教雖然隱匿多年,,猶有可怖的本領(lǐng),,防不勝防,我若順?biāo)麄兊囊?,按令而行,,獨自離開衢園,,大伙便能平安無事,倘若繼續(xù)耽擱猶豫,,節(jié)外生枝,,不知又會讓誰遭難?!?p> “我拿定主意獨身赴約,,背琴直奔九華山,我已經(jīng)猜到要和誰會面,,可我無懼無愧,,不相信有解不開的結(jié),若我能活著離開,,便攜琴來白蘭山見墨云一面,。”
“時日很緊,,晝行夜趕,,登上九華山已是初八晚上。天臺寺的古鐘恒規(guī)幽遠,,近乎冷漠,,二十年的歲月,仿佛只在蒲牢一擊之間,?!?p> “我又拐上那條通向竹林的隱蔽岔道,腳下笎溪嗚咽奔流,,起伏竹潮嘆息無盡,,夜空之下,處處蕭瑟肅漠,,一切好似原封不動,,可又再不相同,清新怡然的夢境早已隨風(fēng)而逝,,不知遠方雪山上的冷寂之人可曾午夜夢回,,觸摸這里的點點滴滴?!?p> “我竭力克抑,,牢鎖心閘,耳畔仍是響起夫人的天籟琴音和瑯珂的歡聲笑語,,我眼底濡熱,,一片模糊,等眼前又清晰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立身橋上,?!?p> “這竹橋是我親手搭建,時隔這么久,,風(fēng)吹日曬,,每根每節(jié),仍如自己的手掌一般熟悉,?!?p> “我摩挲著橋欄,忽聽不遠處傳來一個低沉冷毒的聲音:‘小小竹橋,,不足三丈,,居然用竹籠填石打樁,架雙梁,,支桁架,,拱月橋面,網(wǎng)字橋欄,,你是真舍得為她花心思,,還是天生多事,閑得發(fā)慌,?’”
“字字帶著鋒銳的棱角,,銼在我身上,,讓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