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先生微微一驚,回看己方,,林雪崚殺入敵陣的棋子不多,,只有一馬兩卒,,以自己的防守之力,,應(yīng)對綽綽有余,,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居然偃旗息鼓的摸至要害,,用三子擺出極神妙的重殺,,主帥無路可逃,自己早一步發(fā)現(xiàn)就可解圍,,偏偏晚了一步,,主帥周圍的余子干干瞪眼,卻無營救之策,。
頃刻之間,,孔先生全已明白,她自設(shè)肋車鐵門閂之際,,就在用血喉獻地之策,,與其分設(shè)陷阱被識破,不如全陣皆是陷阱,,處心積慮的上演了一場守城突圍的好戲,,有大將單挑,有迂回避繞,,有獻子傷亡,,有后撤自保,如此精彩逼真,,不知不覺的激起了他的好戰(zhàn)嗜殺之快,。
趁他沉迷于火拼,,全盤壓攻,忽略后防,,她派出單騎雙卒的弱兵孤旅越河過境,,自己雖然發(fā)現(xiàn),卻以為不成氣候,,重視不足,,誰知這單騎雙卒是荊軻刺秦,絕地出奇,,讓他遺憾失利,。
孔先生呵呵笑出:“姑娘,你這單騎雙卒的重殺招術(shù),,叫什么名字,?”
“這是我和一個好友斗象戲時玩出來的擺布,名字是隨口取的,,叫作‘騏驥雙刺客’,,先生見笑了?!?p> 孔先生捻須點頭,,“二十兩銀子換此一招,真是物超所值,,物超所值,!”起身一揖,林雪崚連忙離座還禮,。
觀者看得過癮,,發(fā)出雷霆喝彩。
林雪崚早已餓得不行,,再斗下去,,肚子叫都要讓人聽見了,既然賺飽銀子,,一刻也不耽誤,,道別之后,和江粼月步出亭子,,穿出人群向外走,。
江粼月回憶那兩個小卒默契無間、鬼手功成的細節(jié)經(jīng)過,,不禁牙根發(fā)癢,,怪不得她神機自如,什么騏驥雙刺客,,不就是臭丫頭自己和蛤蟆師兄,,下盤棋都在想著和他攜手并肩,,真是無可救藥。
沒走多遠,,孔先生忽然追上來叫住他們,,林雪崚心中奇怪,“先生還有什么事,?”
孔先生一拱手,,“我家主人適才吩咐,愿再出雙倍的銀兩,,邀你一戰(zhàn),,請姑娘留步?!?p> 林雪崚生怕江粼月再搶著收錢,,連忙搖頭,“孔先生,,我還有事,,恕不能陪,請你家主人原諒,?!?p> 孔先生卻無作罷之意,“主人誠心相邀,,姑娘有什么急難之處,,盡管明言,在下愿盡微薄之力,,否則主人責(zé)怪下來,說在下辦事無能,,我這飯碗只怕不保,,請姑娘體諒?!?p> 剛才站在亭邊向畫舫傳棋的人走到孔先生身邊,,耳語幾句,一個手托錦盤的侍從跟上來,。
孔先生微撤一步,,“姑娘,主人另送小禮,,作為額外之償,,以示心意,請姑娘收下,?!?p> 他伸手一揭盤上錦帕,,盤中橫置一柄團扇,海棠扇形,,絹面絲光如鏡,,繪著極其秀雅的山水風(fēng)景,玉框玉柄,,柄下系著綠松石七彩絲墜,。
江粼月做了多年匪盜,自然識貨,,瞇眼一瞧,,光那綠松石就價格不菲,整柄扇子精麗華貴,,是個女人就會愛不釋手,。
他還沒從“騏驥雙刺客”中挪出神來,又冒出個送扇子的,,不知是何方神圣,,“孔先生,你家主人財大氣粗,,心思玲瓏,,表妹,不如會一會這貴客,?”
林雪崚實在不想再耽擱,,可見對方來勢,強推也不妥,,略一思忖,,推回扇子,“孔先生,,你家主人的好意,,我一百個心領(lǐng),可我平日打漁織網(wǎng),,哪里用得上這精貴東西,?再下一局可以,我不要任何報償,,但我有兩個條件,。”
“什么條件,?姑娘請講,。”
“第一,,只下半個時辰,,到時候,,如果未分勝負,恕不能奉陪到底,。第二,,這個,我餓得厲害……你家主人能弄些點心來嗎,?”
傳棋人去而復(fù)返,,孔先生得到指令,笑道:“主人全已答應(yīng),,姑娘請,。”
林雪崚和江粼月只得又回到亭中,,馬上有人送來茶和小點,,茶壺是義興上等青瓷壺,點心來自名店“越蠡齋”,。
江粼月看著那奢華無比的點心盒子,,把自己留在白閣中的漆盒襯得象從墓里挖出來的,心中不屑,,只盼林雪崚把這以錢財開路的家伙殺得萬世不能翻身,。
林雪崚吃飽喝足,有人送熱水盆來凈臉洗手,,許久還不見主人露面,。
孔先生道:“主人不便親臨,只傳每步走法,,由在下代為挪子,,希望姑娘不要介意?!?p> 十二支香一字排開,,首支點燃,仍是挑戰(zhàn)者先行,。
打手勢的人在畫舫上傳棋,亭邊的人記下,,到孔先生身邊耳語告知,,然后再把林雪崚的應(yīng)對走法傳回,好不麻煩,,然而這幾人肅然有序,,來往順利,倒也不比親自下棋慢多少,。
開局平平無奇,,江粼月卻見林雪崚神色凝滯,,肅靜沉思。
她一般能在十步內(nèi)看出對手的大致意圖和脾性,,從而攻戰(zhàn)攻心,,這人的棋路卻如太極柔水,萬變無形,,每一招都有許多不同的后招,,云山霧罩。
她反復(fù)審視,,似乎沒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心中卻有四面楚歌的惶惶之感,身陷迷宮,,周圍高墻密閉,,只有一圈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每推開一扇,,進去只是更多的門,,一重重深入,忘了自己的來路,,漸漸遠離了原本熟悉的可以掌握的天地,。
“我若吃了他這一車,他可通翼活馬,,然后用中砲照將,,接著用馬后砲抽將選位,再捉相離仕……不一定,,他興許用盤河馬換走我的車,,借馬使砲,照將閃將……亦或直接用砲吃卒,,退歸左肋,,以雙馬作砲架,遠近可攻八方……現(xiàn)在吃車不妥,,不能中他的棄子之計,,不過,不吃卻也惡果無窮……”
殺局圈圈層層,,變成深不可測的迷魂蛛網(wǎng),,步步驚心。
這一步該如何走,,已反復(fù)猶豫了半柱香的功夫,,周圍幾百只眼生生看著,她空著肚子下了一早上的棋,剛才塞飽了肚子,,又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去了腸胃幫助消食,,害得腦中缺血,遲鈍不繼,。
滿目的棋子漂浮起來,,頭一暈,心想一場象戲而已,,何必把命拼在這兒,,既然難以決定,不如信手拈來,,不吃那車,,橫手調(diào)砲,固守河線和中路,。
手剛離棋,,腦子一下子清醒,睜眼再看,,發(fā)現(xiàn)大大不當(dāng),,這一步使右翼陣地出現(xiàn)疏漏,他三四步之內(nèi)就可用單車刺仕加掛角馬將軍,。
林雪崚急尋補救之策,,雖然可以力挽狂瀾,但陣腳已亂,,以他的棋力,,根本容不得差錯,小輸即是大輸,。
走出一招臭手,,懊惱之余反而輕松下來,早死早解脫,。
她擦擦額角的細汗,,面露微笑,江粼月知她辛苦,,沖她做了個鬼臉,。
還余三支香,正是絞繩套頸,,對手卻在此時走了一步誰都意想不到的閑棋,,沒有任何將軍的企圖。
亭內(nèi)亭外的觀者棋品再好,,也壓制不住的議論起來,。
林雪崚眉心一動,,單手支頜,,已經(jīng)渙散的心思重新凝聚,。
這一步閑棋,分明是給自己糾錯的機會,,下棋者的品性不知不覺悄露端倪,。他有建立奇功偉業(yè)之能,卻放手不爭,,透著消沉,,他不愿以一方失誤遺憾收場,是敬重真正實力的寂寞君子,。
對手如此寬容相待,,若不全力以赴,可不配執(zhí)弈了,。
砲退原位,,重新審度,江粼月見她目中神采煥然,,淡紅的嘴角透著似有若無的笑意,,心想小恩小惠就被牽著鼻子走,沒錢的買賣,,還來起真格的了,。
林雪崚振作精神,與其在迷宮之局中小心謹慎,,不如膽子大些,,一爭主動,刺探出擊,,于是漸漸增了攻勢,,逼離、借橋,、走邊,、粘殺……看家本領(lǐng)兜底使出,招招新穎不俗,,令人大開眼界,。
對手似乎也沉迷于欣賞她的棋路,甘居守勢,,最后一柱香燃盡,,雙方仍在中局拉鋸。
時辰既至,,孔先生令人錄下棋局,,抄寫兩張,將其中一張交到林雪崚手中。
“主人原想打聽你的名字,,可知道姑娘不會以實相告,,他便消了這個念頭,今后有無機會再續(xù)此局,,他也不想勉強,,不過這張棋錄,還請姑娘妥善收存,,人生聚散如戲,,若有機緣再遇,只盼能痛痛快快酣較到底,,請姑娘多多保重,。”
林雪崚言謝道別,,與江粼月離開茭渚,,神思猶在局中。
江粼月拿著一只銀錠,,一邊向空中拋拋接接,,一邊哈哈笑道:“想不到你這丫頭是棵搖錢樹?!?p> 林雪崚回過神,,伸手去搶銀錠,“我腦仁都快干了,,花大力氣掙的,,給我!”
江粼月指指右肩,,“清財贖罪,,充作撫恤銀了?!?p> 兩人打打鬧鬧,,一路爭吵著進了義興縣城,手頭闊綽,,到處吃吃玩玩,。
這盛產(chǎn)陶瓷的江南名鄉(xiāng),連墻瓦花盆都比別處講究,,大街小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制陶作坊,,后院制陶,前屋開鋪販賣,,各色各樣的陶瓷器物鋪天蓋地,。
林雪崚來過義興幾次,,于是冒充內(nèi)行,向江粼月介紹種種陶器,,邊看邊評,,講得口干舌燥,兩人跨過一道紫石小橋,,進了一間叫作“沏香村”的茶樓。
兩人在二樓一張臨窗的桌旁坐下,,茶博士臂上擱著一摞蓋碗,,手提銅壺開水,前來招呼,。
林雪崚熟門熟路,,“陽羨雪芽、荊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隨便哪個都好,?!?p> “啊喲,姑娘一聽就是行家,,兩位來得巧,,小店剛來了明前頭采的陽羨紫筍茶,可襯姑娘的心意,?”
林雪崚目中流光,,“好啊,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這陽羨紫筍若不湊巧趕上,恐怕都要在明前作貢茶了,!”
茶博士點頭,,“不錯,去年本縣貢了八千四百斤呢,!”
茶來香溢,,窗口陽光微風(fēng),令人陶醉,。
江粼月懶懶的靠在窗上,,“崚丫頭,你猜孔先生和他的主人是什么來頭,?”
林雪崚不假思索,,“反正孔先生絕對不是個窮儒,,他也知道我不是個打漁的,兩相扯平,,再無瓜葛,,還想那么多干什么?!?p> 頓了一頓,,雙眉倒豎,“惡匪,,‘崚丫頭’這幾個字是你叫的,?”
年過二十的老女人一個,被親近的人叫慣了也就算了,,從旁人口中聽到,,渾身雞皮疙瘩。
江粼月嘴角一勾,,“蛤蟆叫得,,我為什么叫不得?!?p> 他傾身靠前,,壓低聲音:“在亭子旁邊傳棋的那個人,腰側(cè)別有牛皮牌,,是西北軍中之物,,他面帶風(fēng)沙日曬之色,言行舉止訓(xùn)練有素,,是行伍中人無疑,。孔先生地位在他之上,,真是鐵騎統(tǒng)帥也說不定,,不過孔先生手上沒有槍棒繭子,不是武將,,而是文官,,他的主人么,哼哼,,必是王公權(quán)貴或者高將重臣,。”
林雪崚想了想,,“你說的有理,,可端盤送扇的侍從是江南督治府的人,我雖然沒去過江南督治府,,但見過府中的差人,,他們的仆服護領(lǐng)與別處不同,,這么一想,也許是江南督治府有貴客來訪,,要說尚大人本人就在那艘畫舫上,,我也不覺得奇怪?!?p> 林雪崚沒見過江南督治尚彥,,可聽易筠舟說起過,這尚彥八面玲瓏,,十方滲透,,善攏人心,根基極深,。
兩人邊喝邊談,林雪崚忽然想起一事,,“逛了半天,,居然忘了給你買治傷的藥,藥鋪在幾條街之外,,你在這兒等著,,我速去速回?!?p> 江粼月一早都在忍著傷痛,,此刻確實疲累,他看著她的背影下樓過橋,,消失在粉墻青瓦之間,。
正要收回視線,忽見紫石小橋下劃出幾條船,,停在茶樓前方,。
江粼月微微皺眉,臉一側(cè),,一行人已經(jīng)上樓堵住梯口,,為首兩人一個身材發(fā)福,年過半百,,手搖芭蕉扇,,另一個身材清瘦,長面闊耳,,腰掛招文袋,,身后隨行的人都提刀帶棒。
搖扇老者丟給茶博士一吊錢,,“告訴老板,,我們幾個要在此間說話,,煩請你把樓上的客人清一清?!?p> 伸手一指江粼月:“這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