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建中四年這個凜冬將至的白日,，距離長安百余里的奉天城周遭,，格外安靜。
安靜不是死寂,，當(dāng)懵懂無知的雀鳥落在城牒,、弩機、長槍甚至軍士的盔帽上時,，它們立刻遭到了沉默的人們的驅(qū)趕,。它們嚇得撲棱棱急速飛到半空，略略盤旋,，慌忙逃離這寧謐偽裝下的是非之地,。
身處中軍陣營的叛軍統(tǒng)帥姚濬，有些不習(xí)慣這種氣氛,。
背叛唐廷前,，他跟隨父親姚令言在涇州度過的戎馬歲月，也曾經(jīng)歷不少西蕃蠻子攻城,、唐人軍隊守城的對壘,。
但和眼前不同，那種對壘裝飾著驚天動地的前奏,。堡壘烽堠處冒出的熊熊狼煙，烽士們奮力擊鼓的聲響,，州城城頭激越的號角之音,。在這高昂壯闊的音畫中，涇州城防和凸出在城外的各處堡壘上,，甲兵,、箭士、弩手密布，準(zhǔn)備迎戰(zhàn)每逢秋天必要來劫掠的西蕃人,。
與鳳翔,、淮西、浙東這些膏腴之地相比,，涇原貧瘠困苦,。段秀實受楊炎陷害，調(diào)離涇原鎮(zhèn)后,，朝廷的補給忽然少了許多,。士卒們慘淡營田，也無法完全解決本鎮(zhèn)的糧餉所需,。他們像在荒原大漠中苦苦掙扎的地鼠,，隨時準(zhǔn)備迎接惡劣的天地對于生存的考驗。只是,，或許還保留有源自安西北庭軍系的血脈豪情,，涇原士卒在每年秋天防御西蕃的戰(zhàn)役中，一直恪盡職守,。他們是為大唐作戰(zhàn),，他們是大唐西北邊陲的守護者。
而此刻,，奉天城內(nèi)外的對峙,，則與抵御異族的入侵有天壤之別。攻守雙方的涇原軍和隴州軍都是唐人,，隴州與涇州相隔得并不遠(yuǎn),，說不定將要兵戎相見的他們，其中一些,，彼此還有親族關(guān)系,。對于涇源軍來說，這個場景令他們心情復(fù)雜,。前后不過半月,，他們便從為唐廷向東平叛的親藩，變成了為僭位者朱泚向西誅滅大唐宗室的逆藩,。
姚濬如何不知道軍心的重要,。襄助朱泚兵變成功后，姚濬一直讓自己在軍中的親信時刻匯報軍士們的異動,?；矢︾癜蛋底o衛(wèi)皇嗣出京，段秀實,、周軼,、何明禮等人殉國而死,，姚令言不知下落，這些都令姚濬心悸,。涇師一些高級將領(lǐng),，也在旁敲側(cè)擊地探問姚濬，圣上勞軍有虧,、牛酒儉薄一事,，是否有些蹊蹺。好在朱泚和王翃是和他一樣詭詐敏感的合作者,，他們不斷地將德宗私庫中的布帛錢物分賞給立下大功的涇師將卒,。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經(jīng)歷過安史之亂,，但長安依然是一座富麗之城,。目力所及的驚人繁華，與箱篋行囊中足以維持家小一年生計的賞賜,，開始讓涇師士卒沉浸于贊嘆和滿意中,，倒還聽從姚濬調(diào)遣。
姚濬是一天前剛在奉天城外安營扎寨的,。他此行有一位同伴——被朱泚任命為西道經(jīng)略使的李日月,。李日月提醒姚濬，往四處派出斥候,，可有其他勤王之師埋伏或者在趕來的途中,。這令姚濬心中頗為不悅。朱泚自帶三千幽州親信鎮(zhèn)守長安,、派涇師出來攻打奉天城,，還安插了李日月這樣監(jiān)軍似的人，當(dāng)他姚濬真的是自己的獵犬一樣使喚嗎,。
姚濬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對李日月道：“兵貴神速,，此時奉天不過千余守軍，吾軍當(dāng)倚眾急攻,?！?p> 是夜朗月如盤，朔氣清冽,。天明時分,，姚濬令全軍飽餐一頓，在巳時初刻已列陣于奉天甕城外三百步開外之地,。
三百步,，是步卒臂張駑的有效射程。同在西陲,，姚濬大致知曉隴州兵的武備,。
騎在馬上的李日月是奚人，藩將出身,，有著相當(dāng)豐富的作戰(zhàn)經(jīng)驗,。他和姚濬并排立于中軍陣營，看到奉天城外羊馬墻處竟然也有隴州甲士,，不由疑心頓起,。
“姚帥，奉天守軍于城墻上放箭擲石即可,，為何還要安布一支隊伍在城外,，與吾軍正面交戰(zhàn)？”
“李將軍,，想來你是沒有防過秋吧,？西蕃蠻子來攻，我們也是如此出城迎擊,?！?p> “邊疆州城，墻牒矮小,，軍士只能在烽堡箭矢的掩護下沖殺出去,，可是奉天城墻高大堅固，分明是易守難攻,，韋皋為何要舍易涉險,？”
“李將軍，不如這樣,，你換匹快馬,，此刻便奔回長安，向陛下奏稟,，看陛下的旨意,，到底是讓我姚濬打還是不打？”
“姚帥,，你,！”
他們還在爭論時，奉天城頭的第一支箭終于射了過來,。那是一支模仿前朝匈奴人的鳴鏑制成的響箭,，過于凄厲的聲音，瞬間刺激了焦灼等待主帥號令的涇師,，令他們騷動謾罵起來,。
姚濬狠狠地一咬牙，對身邊待命的諸將道：“擂鼓,，揮旗,，出擊,！”
而另一邊，韋皋的隴州兵守邊多年,，為了對付縱馬來去的西蕃鐵騎,，許多步卒都是弓弩好手。奉天甕城之外的羊馬墻下,，雖然打眼望去不過幾百士卒,，卻列陣極巧，箭矢如雨,。加之城墻上韋皋親自督戰(zhàn),，床弩的威力不可小覷，于是開戰(zhàn)伊始,，涇原叛軍竟就被壓制于羊馬墻外數(shù)十步的地方,。
姚濬和李日月正準(zhǔn)備調(diào)來后軍中的投石車和弩車，隴州守軍的箭雨忽然頓斷,。涇原軍卒剛從盾下鉆出腦袋想探看,，只見羊馬墻后馳出一名將領(lǐng)，棲鳳兜鍪,，虎頭肩甲,，手里一柄寒光凜然的馬槊。
正是皇甫珩,。
幾個彈指間,，皇甫珩已馳到兩軍之間，收韁而立,，對著前排的涇原軍高聲喊道：“各位兄弟,，我皇甫珩在涇師效力多年，沙場破虜,，梁原營田,，敢與各位稱一聲同袍。請眾兒郎聽在下一句,，此番兵變,，實乃朱泚陰謀，天家并非寡恩薄情之君,。段帥,，姚帥，前后領(lǐng)銜涇師,，何其忠勇,，對爾等也向來視同子弟。各位堂堂官健,，原本忠于大唐,，倘若不是奸人設(shè)計,，想必兄弟們也不會成為亂臣的棋子?！?p> 皇甫珩在說服邠寧節(jié)度使韓游環(huán)出兵勤王之際,，并不知何明禮回到長安后發(fā)生的事。前日他初會韋皋時,，聽聞段秀實殉身、姚令言生死未卜,，又自韋皋的言語間覺察出德宗對于姚令言頗有牽罪之意,，便決定要在涇師攻城時出來說這番宣慰策反之辭。
皇甫珩在軍中素來厭倦應(yīng)酬,，不是能言善辯的將領(lǐng),。但他知曉，這第一仗,，身后的奉天城上,，除了韋皋，必定還有天子派來的監(jiān)軍,，有可能是近臣,，有可能是內(nèi)侍，甚至有可能是太子,。他在戰(zhàn)前無法上達天聽,，便要在兩軍陣前將話說個明白。
同時,，他還心存一絲僥幸,，畢竟眼前森然的陣列中，有不少他親自教習(xí)過刀箭之術(shù),、訓(xùn)練過兵陣之法的士卒,，他們在跟著姚濬兵變后，看到被姚令言從京兆府救出的皇甫珩時,，那眼神閃爍間的驚訝,，盡在不言中。此刻,，營旗林立,、刀盾重重之下，皇甫珩無法立即找到他們,，但或許他們再次明了皇甫珩堅定勤王的立場時,，在這場戰(zhàn)役中的軍心會另有所向。
然而他話音剛落,，一支帶著勁風(fēng)的利箭,，便直奔而來,。這支箭力道剛猛異常，擦著皇甫珩的耳邊穿過,，“噹”地一聲撞在甕城城墻上,。
姚濬手持長弓，于中軍統(tǒng)帥之位向涇師將士們道：“皇甫將軍乃我姚某的義弟,，方才一箭之偏,，姚某已仁至義盡。我涇原軍連年移鎮(zhèn),，艱苦異常,，但自大行皇帝至建元新帝，始終錢糧有虧,，不思厚待,。今歲河?xùn)|叛亂吃緊，朝廷更是不顧吾等防秋疲乏,，千里征調(diào),。如此虎狼之君，早失天下軍心民意,。各位正是壯士之年,，莫再如皇甫將軍這般迂腐，快快攻下奉天,，將城中那昏聵刻薄的李家父子擒去長安,，首登城牒者，大秦皇帝必有重賞,?！?p> 無論是皇甫珩還是姚濬，二人爭鋒相對的言語其實都多少觸及了涇師將卒的某一層心思,。
這些守邊多年的粗鄙漢子,，并非如皇甫珩這般有家風(fēng)的仕宦子弟，他們的忠誠,，與其說是對君王的忠誠,，不如說是對節(jié)度使的忠誠?；矢︾裉岬搅硕涡銓嵑鸵α钛?，真真地令他們微微涌動出一絲愧意。然而姚濬更說出了他們長久以來積淀下的怨恨,?？v然沒有此番朱泚設(shè)計，唐廷自建中年間以來的所作所為，難道就對得起西北邊陲這些藩鎮(zhèn)子弟了么,？況且此刻,，千鈞一發(fā)的沙場之上，沖鋒的旗語和賞賜的許諾,，是最直接的刺激,。
而恰在此時，姚濬的呼喝也暴露了他在中軍的精確位置,，奉天城上制高點處的統(tǒng)帥韋皋,，急令調(diào)整床弩方向，往涇師中軍發(fā)出飛簇,。
涇師方陣即刻變陣,，突出在前鋒的刀兵劍士再無二話，喊殺著往羊馬墻沖去,，絕不甘在韋皋的弩箭飛矢中坐以待斃。
皇甫珩兀自長嘆一聲,，也明白韋皋的舉動無可指摘,。他將心一橫，帶著城下韋皋派出的精兵,，殺入涇軍陣中,。
姚濬被皇甫珩陣前一激，更是發(fā)了狠心要畢其功于一役,。他不顧李日月的再次勸阻,，傳令將后軍鎮(zhèn)守防御的兩千步卒也悉數(shù)壓前。他認(rèn)為,，只要越過了羊馬墻,，涇師帶來的攻城器械至少能摧毀奉天的甕城、讓韋皋無險可守,。
如此一來,，涇師的所有軍士都擠在了奉天城正西，側(cè)翼與后部瞬時出現(xiàn)了空虛,。韋皋站在奉天城上,，見此局面，不由大喜,，火速讓烽子燃起狼煙,，向不遠(yuǎn)處梁山后埋伏著的邠寧之師報信。
邠寧韓游環(huán)見到那蒼黑色的濃煙,，對左右道：“兒郎們,，吾邠師沉寂數(shù)年，此番終于有了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將爾等的矛戟長槍拿穩(wěn)了,，莫辱了咱們朔方鐵騎素來的威名,！”
他本是經(jīng)由皇甫珩游說才東行勤王，此刻被眼前刀光劍影,、飛矢如蝗的畫面激熱了武人體內(nèi)勇悍好斗的血液,，也是打定了主意要大戰(zhàn)揚名一番。
邠師的營旗一豎,，憋了兩天的騎士與馬匹立刻從山坳間躍上山脊,。伴隨著鳴響的戰(zhàn)鼓，騎士們揮舞著明晃晃的戟槍,，分成十余陣列,，如傾瀉而下的山洪般，直往涇師的左翼與后方?jīng)_殺而來,。
姚濬正死死盯著攻城車的進攻之路,，忽聞屬下來報，西北方向殺來一支騎兵,，看旌旗是邠寧節(jié)度使所部,。他又驚又怒，一時忘了與李日月的嫌隙,，向李日月問道：“邠寧到奉天,，要經(jīng)過鳳翔，怎地李將軍未有軍信傳來,？”
李日月心想,，他娘的，我早讓你派出斥候?qū)⒅茉獠樘揭环僮靼才?，是你一朝爬上主帥的位置便忘了自己的斤兩,，草率出兵。于是毫不客氣地還擊道：“姚帥,，若算起來,，邠寧可是離你們涇原鎮(zhèn)更近些，怎么田將軍沒發(fā)現(xiàn)動靜,？”
他們說的李,、田二將，即李楚琳,、田希鑒,，在長安兵變后公開斬殺本鎮(zhèn)節(jié)度使或留后節(jié)度使，投向了叛亂的朱泚一方,，與唐廷為敵,。只是，大亂之際，哪個手里有些兵的武將沒幾分精明的心思,？姚濬雖然被李日月噎了回來,，卻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奚人蠻子說得扎心，田希鑒殺了留守涇原的馮河清后就和長安斷了音信,，一副要自立山頭的做派,，想必他就算發(fā)現(xiàn)了臨鎮(zhèn)的邠師正往東邊趕來勤王，也不會給長安報信,。
“田希鑒這軍漢,，莫不是巴不得我所部涇師多死些將士在外頭，好無人回去與他爭涇,、原二州,。”姚濬恨得牙癢,，但情勢緊急也顧不得發(fā)泄怨氣,，急忙下令旗官又改變陣型。
涇師中,，前鋒劍士與矛手驟然沒了后陣長弓和弩機的后援,，只能一邊與皇甫珩帶領(lǐng)的百余隴州精兵拼命、一邊護著攻城的同伴往甕城城墻上架設(shè)云梯,。而貿(mào)然舍棄了開闊地帶的后排步卒與弩手,，再行后退,、轉(zhuǎn)身接戰(zhàn)邠寧騎兵時,，發(fā)射駑箭的頻率哪里能比得上馬匹的移動速度。
韓游環(huán)下令邠寧騎兵以“襲步”陣法沖鋒,，也就是馬匹能達到的全速,，這樣的勢頭加上騎士們手里的長槍馬槊，簡直所向披靡,。涇師后陣的步卒毫無還手之力,，有的還來不及射出第二箭，或者將長矛轉(zhuǎn)個方向,，便被削去了半邊身子,。
如此不到半個時辰，姚濬和李日月均覺得左支右絀,，士氣漸衰,，不能再硬著頭皮鏖戰(zhàn)下去。
李日月倒也爽氣,，知道自己是朱泚委派的監(jiān)軍身份,，有些話得自己先提，于是道：“姚帥，今日咱們暫且吃了這個虧,，收軍南撤罷,，待長安發(fā)來援兵，何愁拿不下這小小的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