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大榆樹濃密的樹蔭下已經(jīng)聚了一堆人,,圍在一處,,看另外兩人下棋。旁邊一群小童散作兩波,,三個女孩子聚在一處,,每人手中都拿了一根樹枝,蹲在地上寫寫畫畫,,時不時地仰頭看那刻著“弋”字的木牌,。另外四個男孩子在玩泥巴,其中一個正發(fā)力將手中一塊泥巴甩到地上,,口中振振有詞地吆喝著:
“天不怕,,地不怕,我家的鍋洞最大,?!?p> 娟娟和大家打了招呼。正在對弈的老人從棋盤上抬起頭來,,笑呵呵道:“娟娟,,今天中午做啥好吃的?”
“呀,,端木爺爺您回來了呀,!”
老人嘻嘻一笑,臉上神采奕奕,,道:“不想我回來?。俊?p> 娟娟:“不是不是,,頭兩天去你家拿了點藥,,看您又云游去了,還以為過幾天才回來,。好巧今天捉了大蝦,,您下完棋過來吃啊?!?p> “哎呀,,大蝦呀,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大蝦了,!不是我老端木自夸,,我這輩子啊,,最有口福了!”
眾人紛紛迎合:“是是是”,、“對對對”,,“您有口福、您有口福,?!?p> 沈懷瑜原本只想低頭走路,聽到“端木爺爺”四個字,,心中一動,,當即抬頭望去,目光落在人群當中的那位老者身上,。老者看著便是高壽,精瘦精瘦的,,身上臉上一點多余的肉也沒有,;兩只圓溜溜的小眼睛在微微凹陷的眼窩中閃閃發(fā)光,花白的頭發(fā)被一根枯樹枝隨意別著,,在頭頂做了一個鬏,;穿著一身灰色短打粗布衫,黑的白的補丁一塊連著一塊,,腰間扎著條草繩,。他大咧咧地叉腿坐在石臺邊,正和一個年輕人對弈,。沈懷瑜望著那不修邊幅的老人兀自猶疑,,瞧見老人抬頭望過來,目光在他身上一輪,,開始和娟娟說話,。明明是漫不經(jīng)心的一撇,卻叫被望的人瞬間神情肅整,、不敢造次,。沈懷瑜知道,這人必是端木老爺子無疑了,,不由為自己先前的想法暗自慚愧——他沈懷瑜一向自詡磊落君子,,卻仍避免不了以貌取人的膚淺陋習。沈懷瑜按下心中愧赧,,趁老爺子和娟娟說完一茬,,打算與之搭話,不想正在此時,,與他對弈的那年輕人不耐地催促起來:“老爺子,,輪到您啦,,您可不要故意拖延時間耍賴啊,!”
老端木孩子氣地朝沈懷瑜搖搖頭,,轉(zhuǎn)過臉去,口中說著“哎呀呀,,怎么會,,我老端木是那樣的人么!”盯著棋盤思索起來,。對面的年輕后生小聲嘀咕著:“您都耍了多少次賴皮了,。”被老爺子狠狠瞪了一眼,。
娟娟小聲道:“沒見過端木爺爺?shù)娜硕家詾樗莻€老神仙,,其實哪里是什么老神仙呀,明明是一個老頑童,,跟我爺爺一個樣,!”
沈懷瑜輕輕一笑,“不凡之人大都心態(tài)超然,、舉重若輕,,更何況尋常小事?!币彩钦f給他自己聽,。
二人跨進家門。一群母雞知道小主人給他們帶好東西了,,呼啦啦地沖過來,,將娟娟圍在中間,尖著嗓子咯咯叫著要吃的,。白老爺子坐在梨樹下挽著篾條編籃子,,忙著手中活,頭也沒抬一下,,膝蓋上蜷臥著呼呼大睡的小灰狐貍——這小東西昨天傍晚的時候就出去了,,直到今天早上天大亮了才回來,帶了一頭一臉的泥,,可見昨夜里打獵戰(zhàn)況激烈,,該是累壞了。娟娟將背上的草卸下來,,解開扎口,,散在地上,然后解下籃子上的螞蚱,從草串子上擼下來,,掏出口袋里的稻粒子,,混作一把,灑在草旁邊,,母雞們興奮地連連煽動翅膀,,“咄咄咄咄”地猛啄一氣。
娟娟:“爺爺,,端木爺爺回來了您知道么,?剛才在村口看到他和大牛哥下棋呢,我讓他今天中午來咱家里吃飯呢,。正好我和沈大哥捉了大蝦,,做了讓你們盡興吃一頓?!?p> 白老爺子:“老家伙回來了我能不知道,?哪回回來他敢不先到咱們家,你看我還能理他,!”
娟娟嘟嘴道:“爺爺,,你能不能別這樣啊,!端木爺爺比您年齡還大呢,別總老家伙老家伙的,,多不好聽,。”
白老爺子:“咱們這望江城,,也就我敢這么叫他了,,他高興還來不及呢!你看看,,要是哪回我不這樣叫了,,那他才不樂意呢!”
娟娟無奈地嘆口氣,,走到東墻邊,,拿來掃帚,將院子里散落的青草掃到西墻下,,順便把墻根上新長出來的雜草薅干凈,,然后把掃帚放回原處。
沈懷瑜:“端木老爺子比白老爺子年齡還大,?”
娟娟:“是呀,。我爺爺八十四了,端木爺爺八十九,比我爺爺還大五歲呢,?!?p> 沈懷瑜心驚不已,暗自嘆道:八十九歲居然還能如此康健地四處云游,!
白老爺子:“那老家伙成天沒愁沒憂的,。想老也難吶?!?p> 沈懷瑜看著白老爺子,,真誠道:“您看著也不顯年齡?!?p> 白老爺子聽了這話很高興,,自二人從外頭回來之后頭一次抬起頭,樂呵呵地朝沈懷瑜招手:“來來來,,小沈,,過來,我教你用篾條編籃子,?!?p> 沈懷瑜走過去,在老人身邊蹲下,。白老爺子放慢手上動作,,瞧著沈懷瑜,慢條斯理地給他說編籃子的訣竅,。將三根藤條編進籃子里之后,,從地上拾起一根藤條遞給沈懷瑜,又把籃子送過去,,讓他編編看,。娟娟大感興趣,連忙過來,,蹲在旁邊看,。白老爺子向外揮手驅(qū)趕,道:“哎呀,,有你這兩雙大眼睛瞪著,,小沈還怎么好意思放手編?去去去,,灶間做飯去,。”
娟娟朝沈懷瑜投去求助的延伸,,沈懷瑜看著她笑,,也不說話。娟娟撅起嘴,朝梨樹下那一老一少翻了一個白眼,,口中嘟囔道:“啊呀呀,,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的嘛,!”拎起籃子去了灶間,,先刷鍋、再引火,,不知不覺間哼起一首小曲子,。
過了一會兒,娟娟聽見腳步聲,,一扭頭,,瞧見沈懷瑜走了進來。
娟娟:“沈大哥怎么過來了,?”
沈懷瑜有些難為情:“你爺爺嫌我笨手笨腳的,,籃子編得不好看,讓我過來給你燒火,?!?p> 娟娟噗嗤一笑,道:“這老頭子,,人家第一回編,,那能一下子就編好看了。再說了,,籃子是編來裝東西的,,又不是掛在大門上好看的。沈大哥別介意??!”爺爺也像樊大叔似的,,從來都是有話直說,,有時讓人很難堪。
沈懷瑜笑笑:“不會,?!?p> 娟娟本想對沈懷瑜說“灶間里灰大,你出去吧,,我自已一個人就行了”,,轉(zhuǎn)念一想,讓沈大哥忙一些也好,,于是道:“那你燒吧,。”
瞧見沈懷瑜從地上拾了一把木柴戳進灶膛,連忙道:“哎哎,,等等,,不能這樣?!睂⑹掷镉妹┎莞傻乃⒆訑R在灶臺上,,走過來,蹲在沈懷瑜身邊,,伸手調(diào)整剛被填進灶坑的柴火,,口中道:“可不能把幾根柴一下子全續(xù)進去,火會被憋死的,。你得這樣,,你看啊,沈大哥,,……”給沈懷瑜講起添柴,、堆柴的竅門來。
利落地說完了,,拍了拍手,,道:“沈大哥,試試看,!”拾起茅草刷,,接著刷灶臺。灶坑里,,柴火燒了一些,,又要添新柴,沈懷瑜嚴陣以待,,目光在墻角的木柴堆里搜索,,終于挑出一根趁手順眼的,頂在膝蓋上折成兩段,,腦子里將娟娟說的話過一遍,,不斷在心中告誡自己“要這樣、不能那樣”,,思索著緩緩地將木柴續(xù)進灶坑,,待新柴落在火堆上,兩只眼睛緊張地觀察著火焰燃燒的形態(tài),,緩慢調(diào)整木柴,。橙黃色的火焰像絲綢做成的花,輕飄飄地在新柴上四處開,,在他的操控下逐漸長大,。
沈懷瑜看著火苗的變化,,心里也像木柴燃燒似的燃起喜悅的火花?;鸸鉂饬?,照亮了沈懷瑜的臉膛和雙眸,他無意識地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將第二根木柴填進灶膛,,輕聲嘆息道:“卻原來,燒一根柴也有這么多不為人知的奧秘,!”
娟娟笑起來,。
沈懷瑜聽見少女的笑,臉上忽地熱起來,,一面為自己的鄙薄感到羞恥,,一面又因自己生了兩根熊熊燃燒的柴火而由衷喜悅。他臉上熱烘烘的,,身上出了不少汗,。接著添了第三根柴、第四根柴……燒了一回火,、燒了兩回火……不久之后,,成了娟娟做飯的固定燒火人。雖然羞恥地不想承認,,但沈懷瑜心里清楚,,他喜歡上燒火這件事了。
娟娟道:“沈大哥,,能講講京城里的事么,?”又怕勾起沈懷瑜的傷心事,連忙補充道,,“有沒有什么好吃的,?我長這么大了,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望江城,,估計這輩子也沒機會去京城了,。”
聽到“京城”二字,,沈懷瑜的心的確像被一根尖利的長針深深地刺了一下,。他不想想起那些,,可他看到少女渴求而又小心翼翼的眼神,,頓時就心軟了。斂下目光,,盯著灶膛里燒得正旺的火——就好像這些火能給他力量似的——腦海中閃現(xiàn)出那些風光無限的日子,。摘星樓的招牌好菜逐一在腦中排列,,沈懷瑜摘取其中一樣——白玉蘇山,那是凝兒最喜歡吃的東西,。想到凝兒——那個比仙女還要美麗溫柔的女子,,想到今生緣斷,想到她將屬于另一個男子,,沈懷瑜的心無法遏制地抽痛起來,!眼前的少女對于他的痛苦一無所知,仍然一派天真,、一臉期待地看著自己,。沈懷瑜笑了笑,那笑里有輕蔑的成分:一者輕蔑自己——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居然還敢癡心妄想,;二者輕蔑眼前這個少女的天真與稚嫩,人世間的痛苦,,她又知道什么呢,?
沈懷瑜壓下滿腔苦澀,決定痛痛快快地講一場,,于是細細地講起蘇山,,質(zhì)地、色相,、口感,,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讓甜蜜的記憶變成最鋒利的刀尖,,將他胸腔里那顆無比羞恥的心凌遲至最后一寸,。
娟娟聽得口中津液橫流,強忍著不讓自己在沈懷瑜面前吞口水,,實在忍不住了,,便假借揭開鍋蓋查看鍋中情形的機會,暗中將口水咽下去,。如此幾番,,蘇山講完了,鍋里的水也燒開了,。娟娟將大蝦在熱水里挨個燙洗干凈,,切了一堆佐料,與大蝦一起扔進鍋里,,添了水,,蓋上鍋蓋,大伙悶著燒,。做這一切的時候,,娟娟滿心都是沈懷瑜講的那種像蜜糖一樣入口即化的好東西,,心里無比向往地想:要是哪一天能吃到蘇山就好了!
越想越興奮,,從角落里搬來一個木墩子,,安在沈懷瑜旁邊,坐下來,,兩手托腮,,要沈懷瑜繼續(xù)講。
沈懷瑜瞧著對他的內(nèi)心毫無察覺的少女,,嘆了一口氣,,再一次軟了心。
“再講一樣‘玉髓羹’吧,?!?p> 娟娟癡迷地聽著,好像已經(jīng)身在京城了,,腦袋里的畫面豐富而有層次地徐徐展開:她正坐在摘星樓窗戶邊上的那個什么“雅座”上,,一邊看著樓下的街道上好多人走來走去,一邊細細地品嘗著又甜又涼的玉髓羹……娟娟感到又興奮又難過:興奮的事自不必說,,難過的是她覺得自己一輩子也去不了京城,,無法親眼看看沈大哥說的街道、親口嘗嘗沈大哥講的蘇山和“玉髓羹”,。
大鍋里的水燒開了,,咕嘟咕嘟地響著,大蝦與調(diào)料的香氣混在一起,,飄了滿滿一屋子,。娟娟忽然發(fā)現(xiàn)沈懷瑜脖子上靠近下巴的地方有個凸起的小疙瘩——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是男子的喉結(jié),以前壓根兒沒有注意過——一上一下地滑動著,,嗅著空氣里的香氣,,不由又咽了一次唾沫。娟娟走到灶臺邊揭開鍋,,熱氣撲面而來,,她用勺子飛快地從鍋里撈出一只大蝦,在嘴邊吹了一會兒,,連同勺子一起遞給沈懷瑜,。
“沈大哥,你先嘗嘗,?!?p> 沈懷瑜看看娟娟,看看勺里的蝦子,,沒有拒絕,;提著兩只堅硬的大鰲,將蝦子從勺里拎出來,,手法嫻熟地褪去殼子,,剝出一條晶瑩白嫩的肉條,,送入嘴中,,緩緩地嚼起來。
“怎么樣,?”娟娟滿臉期待地望著沈懷瑜問道,。
沈懷瑜秀氣地咀嚼了兩下:“很好,。”
娟娟得意地咬唇一笑,,道:“我們云隱村也有好多好吃的,,雖然比不上你們京城里的吃食那么講究,可是也很好吃的,?!?p> 沈懷瑜輕輕一笑,不為別的,,只是覺得少女認真的表情里有一種天真執(zhí)拗的可愛,。
娟娟從靠墻的木架上拿來一只碗,撈了一碗蝦子遞給沈懷瑜,,道:“沈大哥趕緊先吃一點,,不然一會兒端木爺爺來了就沒你的份了?!?p> “吆,,說我什么呢?”
娟娟做賊心虛地回頭一瞧,,進來的正是端木老爺子,,心里一咯噔,飛快地將碗送進沈懷瑜懷中,,自個擋在沈懷瑜身前,,笑嘻嘻地與端木老爺子說話。沒成想,,她只顧將碗給沈懷瑜了,,卻沒看清準頭,碗到沈懷瑜懷里的時候一個不穩(wěn)翻倒了,,蝦子夾帶著熱水,,像燒紅的老烙鐵似的,登時刺透了單薄的夏衫,,將灼熱牢牢地烙在了沈懷瑜的皮膚上,,沈懷瑜被燙得頭皮一麻,,然而端木老爺子正站在在面前,他不敢有所動作,,抄了衣角將大蝦遮住,,強自掩飾著自己的狼狽。
端木老爺子隨意與娟娟說了幾句話,,自去揭了鍋蓋捏出一只火紅的大蝦,,在鼻端深深一嗅,笑得合不攏嘴,,目光在娟娟與沈懷瑜臉上流轉(zhuǎn)一圈,,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提著蝦子踱了出去,,口中道:“娟娟小丫頭被帶壞嘍,,都會欺騙我老頭子了?!?p> 娟娟從窗口望出去,,直到端木老爺子在梨樹下坐定了,這才松了一口氣,,扭頭對沈懷瑜道:”端木爺爺小孩子脾性,,最喜歡突然冒出來嚇唬人。沈大哥以后和老爺子相處可得留心,?!扒埔娚顟延鹦厍颁窳艘黄D時反應過來,,趕緊在沈懷瑜腳邊蹲下,,伸手要往他身上拂拭。沈懷瑜心中抵觸與女子肌膚相觸,,不動聲色地避開娟娟的碰觸,,匆忙將蝦子拾回碗中。
娟娟自責道:“都怪我太不小心,。燙著了么沈大哥,?”
“沒事沒事,這個你先放回去吧,?!?p> “不行啊,!放回去不是白被燙了么,?端木爺爺和我爺爺兩個人遇到一起就喜歡掙啊搶啊的,你臉皮薄,哪能搶得過他們??!現(xiàn)在不吃,一會兒渣渣都不剩了,?!毕胫赡苁且驗樽约旱脑颍虼蟾绮缓靡馑汲?,遂道:“沈大哥,,你自己在這兒吃吧,,我給兩位老頑童弄飯去啦,!”轉(zhuǎn)身到了灶臺邊,揭開鍋蓋,,將大蝦盛在一只木盆中,,端著走出去灶間。
“喂,,兩位老人家,,還說話呢,不吃飯啦,!”
院子里傳來溫馨的說笑之聲,。一院子金燦燦的陽光之中,少他們的笑容那樣明亮,、那樣耀眼,。家灶坑里的火已經(jīng)熄滅了,鍋中的水也不再咕嘟咕嘟地響,。沈懷瑜坐在暗沉的角落里,,茫然地看著手上裝滿大蝦的碗,生出了滿心的疏離落寞之感,。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呢,?自從京城里出來,他的記性便很是不好,,剛發(fā)生的事轉(zhuǎn)眼就忘,,時常動作做到一半?yún)s忘了接下來要如何。這一刻,,他生出這樣的疑問,,并未因為忘記,而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命運為何將他丟在這里,,一前一后轉(zhuǎn)變來得如此突然,、如此劇烈,好像小孩子隨便玩了一個把戲!他忽然記起了,,這大蝦中有一半是他捉的,。我居然懂這個?他訝異地想,。轉(zhuǎn)臉又看到了灶坑,,木柴上還剩些小火苗,一簇一簇地,,像盛放在冬夜里的梅花枝,。沈懷瑜木愣愣地想:不但會捉蝦子,連火也會燒了,。于是他開始回想捉蝦和燒火的過程,,記憶的車輪一寸寸往前行駛,忽然遇到了阻隔——一張黝黑的帶刀疤的臉,。
“樊大叔以前是可是個大將軍呢,!你看到他臉上那條疤痕了么,就是打仗的時候留下的,?!?p> 娟娟跟她說這話的時候,他就在想姓樊的很有名的將軍是誰,,一時沒想起來?,F(xiàn)在,在茫然之際之時,,腦海中清晰地浮現(xiàn)出一個名字:樊鋼強,。但他立刻將這個念頭打消了。樊茂才不可能是樊大將軍,,首先年齡就不對——大將軍出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將近四十歲了,,這么多年過去了,該是一個年逾古稀的老者才對,。那么,,會不會是大將軍的后人?也不對,,事發(fā)之前,,樊大將軍的兩個兒就已戰(zhàn)死沙場!難道是樊大將軍的本家,?又或者說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呵——沈懷瑜呵出一口氣,心中聚起濃濃的悲傷,。
天下兵馬大元帥,,玄鐵大將,,破狼將軍,黑面閻羅,,大政用兵第一人……樊鋼強的名頭實在是太多了,!對于這位傳奇人物的了解,,一半源于父親的講述,,一半來自酒肆茶館的閑談,。那時他年歲尚小,父親尚在人世,,時常將他抱坐膝頭,滿臉神采地給他講玄鐵大將威震八方的故事:臺城大捷,,烽火誘敵,,雪夜搏狼……說不盡的英勇,道不盡的傳奇,,令小小的他無比神往。然而等他記事了,,這位傳奇的鐵血大將軍卻早已獲罪流放,多年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父母雙親也因進京為大將軍鳴不平而含冤下獄,、含恨九泉。沈懷瑜胸中激蕩,,將碗往灶臺一放,,抬腳出了灶間,。他要去問問娟娟、他要去弄清楚,,那個樊大叔到底是什么人。
“沈大哥來得正好,,我正要喊你吃飯呢,。”
“我問你,,……”
“小沈,快快快,,快過來一起坐?!倍四纠舷壬鸁崆榈卣泻糁胱?。
沈懷瑜舉步走進屋中,,瞧兩位老爺子坐在飯桌東邊,,都笑瞇瞇地看著他,,什么地方還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沈懷瑜目光隨意地掃了一圈,,發(fā)現(xiàn)那咔嚓聲是小狐貍在桌子下面吃蝦殼子發(fā)出來的。端木老爺子頻頻招手叫沈懷瑜過去喝酒,,于是沈懷瑜按下將要出口的話,,在老爺子對面落了座,。
娟娟將一碗白粥放在沈懷瑜面前,,對兩位老人道:“沈大哥有傷在身,喝就不喝了,,你們兩個老頭子也不許多喝哈,。”
端木老爺子:“知道啦,,知道啦,,小丫頭這么啰嗦,當心以后嫁不出去啦,!”
娟娟俏臉一紅,,嗔怪地叫了一聲“端木爺爺”,。
端木老爺子哈哈笑了起來,,將酒碗在白老爺子的晚上碰了一下,小小地飲了一口,。兩位老前輩在前,到底不好失了分寸,,沈懷瑜便想著吃完飯尋個機會再問,。
兩位老人慢悠悠地說話、飲酒,,娟娟給他們剝蝦子,。酒香和蝦子的香氣散在熱烘烘的空氣之中,層層疊疊地氤氳在屋子里,,沈懷瑜嗅著這種氣息,,沒有喝酒也覺得有些醉了似的,,身體和思緒都變得軟軟的、懶懶的,。時間仿佛變成了一條緩緩流淌的河,,除了小狐貍在桌子下面“咔嚓”、“咔嚓”地嚼著蝦殼,,一切顯得更寧靜了,。一頓飯、一場酒,,就這樣慢悠悠地吃到太陽西斜,。這是他第一次參與云隱村人的飲酒,等他參與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便會知道,,在這里,除去農(nóng)忙時節(jié),,沒有什么事情好做的人們?yōu)榱舜虬l(fā)時光,,便將事情做的很慢,,漸而形成了那種意態(tài)悠然的處事風格,,一場酒喝上一兩個時辰很正常,。
娟娟俯身看看桌下,抬起頭來,,笑著跟大家道:“爺爺,,你們的蝦殼子里有酒啊,,把小灰都吃醉了,。”
其余三個都低下頭往桌下瞧,。只見小狐貍跟個饞嘴的小孩子似的砸吧著嘴,,帶著一副微笑似的表情,,懵懵懂懂地望著他們,。
白老爺子捋著白胡子,,道:“是有點醉啦,!今晚別讓它出去打獵了?!?p> 端木老爺子:“倒是不礙事,,一會兒讓娟娟跟我回去拿點醒酒的東西,化在水里,,給它一喂就好了,。”
吃完了飯,、喝完了酒,白老爺子讓娟娟送端木老爺子回去,,自己打著哈欠去房間睡覺了。娟娟讓沈懷瑜也去休息,,自己扶著端木老爺子出了門,。沈懷瑜猶坐在從飯桌上退下來的位置,,瞧著桌上幾堆紅通通的蝦殼,,腦袋里蒙蒙的,。忽然感覺手上癢癢的,,低頭一瞧,,見小灰狐貍正在用它粉嫩的小舌頭細細地舔他的手背,。沈懷瑜翻過手來,,撫摸小灰狐貍背上的毛——涼絲絲的,、滑溜溜的,,倒是一身好皮毛,。小灰狐貍露出了享受的表情,,開始反著脖子在他胳膊上蹭,。沈懷瑜覺得有趣,,微微俯下身來,膝蓋一傾,,小灰狐貍靈活地跳上了他的膝蓋,窩在那里打起呼嚕,。
沈懷瑜輕輕地摸著它油光水滑的毛皮,,自言自語道:“真是個小機靈,。”
聽見白老爺子的屋子里塔拉塔拉地響起腳步聲,,老爺子披著一件外褂走了出來,在門口那兒打了個哈欠,。
“爺爺怎么不睡了,?”
“去趟茅房,。娟娟還沒回來???”
“嗯,?!?p> “老端木那家伙估計也喝醉了。還說要戒酒,,我看呀他這輩子是戒不了嘍,!”
“爺爺,,我扶著您吧,!”
白老爺子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來?!?p> 老人家慢吞吞地走了出去。茅屋低矮,,光線昏暗,,老人家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模糊,,好像要融進白刺刺的日光里似的,。從茅房里出來的時候,,娟娟也回來了,瞧見了老爺子,,立刻上去攙扶,撒著嬌說道:
“端木爺爺醉得不成樣子,,一會去就睡倒啦!不是我說你們,,一個個都這么大把年紀了,,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似的,,喝起酒來就沒完了,,得注意身體啊!”
“哎呀,!知道啦,!你端木爺爺是個老神醫(yī),他都那樣喝了,,那,那那那,,肯定不用擔心了,!”
“爺爺就會講歪理。以后真不能這么喝了,。”
白老爺子:“你也知道,,爺爺這一輩子就兩個愛好,,說書,,喝酒,,哪能咯噔一下,,說不喝就不喝啊,!以后少喝些好啦,。”
“您說的??!”
“我說的,。哎,,別,,我不回去,想在小梨樹下坐一會兒,。”
“天好熱的,,回屋里不行么,?”
“老人家不怕熱,我還覺得屋里冷呢,!扶我過去,?!?p> 娟娟將白老爺子扶到梨樹下,坐在小小的一團樹蔭里,。老人家閉著眼睛,,一出舒坦地出了一口氣,。
“娟娟,,給我把扇子拿過來?!?p> “好嘞,!”
“我給您扇,。”
拿來扇子,,一邊給老人扇風,,一邊說起早上遇到樊茂才的事,。白老爺子享受地向后倚去,靠在小梨樹的樹干上,。日光從層層疊疊的梨子與葉子之間篩下來,,花蔭細碎,光點斑駁地投在老人酒后熏紅的臉膛上,。沒用一會兒,,帶著喉腔的“呼呼”聲緩緩響起、漸次升高,,娟娟探頭一看,,老爺子已經(jīng)睡著了。
娟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嘴上靜默了,,只在心中向爺爺傾訴著連日來的憂愁:爺爺,您知不知道,,孫女夜里好害怕啊,,每回閉上眼睛就擔心第二天再也看不到您了,再也見不到您,,再也摸不到您,,不能聽您講故事,不能跟您斗嘴,!爺爺,,您一定要好好的,,長命百歲,讓孫女一直孝敬您,。
娟娟心中悲傷的情緒已然決堤,。她輕輕地虛伏在熟睡的老人肩頭,感受著爺爺單薄的衣衫下嶙峋的瘦骨和體溫,。這瘦骨叫他憂心忡忡,,這體溫卻又叫她踏實。這樣的溫馨還能享受多久呢,?她不知道,。未名之處傳來悠長蟬鳴。娟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無人看見,仍然倔強地不讓眼淚涌出來,。
坐在房中陰影里的沈懷瑜默默地看著這一幕,,懷中的小狐貍也睡著了,這時候像熟睡的貓兒似的打起了連續(xù)震動的“呼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