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雷從小區(qū)出來之后,,給郭清打了電話,,他讓郭清把聲音外放,,好讓陸心也能聽到,。
“你問了蘇仙的地址嗎,?”陸心問。
“你之前猜得沒錯,蘇仙是上海人,而且應(yīng)該還是老城區(qū)那一塊的,但是這么些年過去了,,能不能找到就不清楚了,。你想安排她們兩個見一面?”
“風(fēng)英小時候的陰影很可能是幾個誤會的重疊,,要想讓她能夠徹底從陰影中走出來,,一定要有一個她信得過的人,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她,?!?p> 李小雷問:“那她的養(yǎng)父不行么?雖然他對陌生人有些冷漠,,但我能感覺到他是一個很好的人,,讓他來幫我們這個忙,他一定會很愿意,?!?p> “不行,在李風(fēng)英的潛意識里,,她已經(jīng)把她的繼父和繼母歸為同一類人,,在她記憶里的所有人里,只有她的這個姐姐是她覺得能夠相信并且會主動去尋找的人,?!?p> “好的,這事我等會兒去找吳楚溝通一下,,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兩三天之內(nèi)就能回去?!崩钚±渍f完就把電話掛斷,,他這時才感覺到連夜開車的疲憊,他開車送劉穎去了住處,關(guān)上房門倒在床上,,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劉穎一個人坐在偌大的房間里,她躺在床上的時候,,想象自己能夠在空調(diào)送來的涼風(fēng)里,,聞到田野里各種味道。知了在聒噪地叫著,,盡管隔著窗,,還是若隱若現(xiàn)地響起。她躺了一會兒,,坐起來,,拉起窗簾,她看到倒在地上的向日葵,,滿臉密密麻麻黑色種子的向日葵,,斷了一半,桿子上流著透明的膠的向日葵,,她默默地流下了眼淚,。她把早晨收到的唯一一朵干凈整潔而又端莊的向日葵插到了花瓶里,然后把眼淚擦干凈,。
梵高畫過很多很多的向日葵,,有在花瓶里簇擁著的,有在田野里成片的,,它們澄黃,、燦爛,它們雖然并不總是向上生長,,但身上不帶著傷,;它們雖然不總是美麗,可是它們永遠不會凋謝,。
劉穎插花的時候,,發(fā)現(xiàn)屋子里居然還有一臺老式的收音機。她打開開關(guān),,收音機沒有反應(yīng),,她把收音機的電池蓋子揭開,把里面的電池撥動了一下,,收音機“呲呲”地響著,。劉穎轉(zhuǎn)動著缺了口的齒輪,收音機的頻道在切換著,。
“誰的父親死了,,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誰的愛人死了,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這是劉穎唯一能夠調(diào)到的音樂電臺,,不一會兒,,聲音沙啞的主持人開始介紹這首歌的作者,接下來又是“我們生來就是孤獨”的歌唱,。
劉穎不喜歡這種歌,,可是黑色的向日葵在劉穎心中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這個時候即便她拉上窗簾,,她知道窗簾外是黑色的向日葵,;即便她閉上眼,她知道她眼皮外是黑色的向日葵,,她瞪著花瓶里的向日葵,,她覺得自己就是生來孤獨的花瓶里的向日葵,她越發(fā)自怨自憐,。
“咚咚咚”敲門聲響了三下,。
劉穎以為是李小雷,她擦干凈眼淚,,然后去洗漱臺洗了把臉,用毛巾擦了好幾遍,,開門,。
是一個皮膚黝黑但是笑起來很慈善的老婦人,她穿著洗得泛白的粗布衣裳,,下身是肥大的黑褲子,,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劉穎能夠聞到她身上的肥皂香味,,老婦人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話告訴她,她在打掃房間的時候,,落下了收音機,,她記不清是落在哪個房間里了,所以只能一間一間地問,。
“不在我這里,。”劉穎說完這句話就關(guān)上門,,收音機還在那里扯著破嗓子咿咿呀呀地叫著,,她不知道老婦人有沒有注意到這聲音,但是她認定這收音機現(xiàn)在屬于她了,,她不愿意給任何人,。
收音機的左下角刻著“葵花”兩個字,葵花牌的收音機她奶奶也有一個,她奶奶就叫宋葵花,。在她小的時候,,宋葵花拿一副條凳到庭院里,宋葵花坐條凳的一邊,,劉穎坐條凳的另一邊,,中間放著葵花牌的收音機,宋葵花用葵花牌收音機聽廣播,,她聽著聽著就好像睡著了一樣,,坐在那里一動不動,劉穎就悄悄地順著條凳爬過去,,然后鉆到奶奶的懷里,,宋葵花就睜開眼,然后摟住她,,撓她的咯吱窩,。
宋葵花告訴劉穎,這收音機的年紀(jì),,比她父親小不了幾歲,,用了幾十年了,還能用,,真是個好東西,。劉穎就會問她的父親在哪里,是什么樣子,,都有些什么故事,,宋葵花就從衣服的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西裝革履的父親,,給她講父親的故事,。
劉穎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出去奔波,劉穎很少見到他,,至于說母親,,這是一個一讓宋葵花聽到就會傷感不已的詞匯。
“你媽媽是個好姑娘,,是我們劉家對不住她···”宋葵花每次說完這句話,,就會沉思很久,她就像一尊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然后過了好半天,,揉著眼睛說,“走,,奶奶帶你去吃好吃的,?!?p> 劉穎問過奶奶,什么時候可以看到爸爸,,奶奶就笑,,奶奶摸著她的腦袋說:“等奶奶去找你媽媽的時候,你就能見到你的爸爸啦,?!?p> “那是什么時候呀?”劉穎問,。
宋葵花就凝神想了一會兒:“等你什么時候看到奶奶躺在一堆葵花里,,家里堆滿了花的時候?!?p> 奶奶真的沒有騙劉穎,。
宋葵花是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下田的時候倒下的,。宋葵花直挺挺地倒在田中,,寸生的雜草很是厚實,落下時有“簌”的聲音,,劉穎當(dāng)時就在旁邊,,她不哭也不鬧,她以為奶奶又像從前一樣睡著了,。隔壁田里的婆婆使勁喊了幾聲“宋葵花”,,發(fā)覺她沒有回應(yīng),趕緊奔回家里,,用顫抖的手撥打老式的電話,,這是婆婆第一次撥打120,,她有些緊張,,還有些情不自禁的興奮。
劉穎和奶奶分開了,,奶奶被一堆白色的人簇擁上白色的車,,消失在白色的天際,劉穎被隔壁的婆婆牽回家里,,婆婆掏出糖紙已經(jīng)褪色的棒棒糖,,塞到她嘴里,摸著她的頭發(fā),,咒語似的念叨:“摸摸頭發(fā),,孩子不怕,玉皇在上,,鬼怪莫侵···”
沒過幾天,,宋葵花就躺在一塊純白的布包裹的木板盒子里,,面帶微笑,被一群人抬進家,。家里堆滿了花圈,,宋葵花也被一大堆葵花簇擁著。劉穎偷偷摸了一下,,那葵花是用塑料布做的,,沒有香味。突然的,,劉穎就不動了——劉穎在擁擠的人群里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劉穎被父親接走了,,離開了田野,離開了歪七扭八的電線桿,,離開了庭院和收音機,,劉穎再也沒有見到過奶奶,直到她有一天突然明白了一些事,,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劉穎總覺得宋葵花就站在哪一片向日葵地里等她,等她撥開兩邊的葵花莖,,她就能看到奶奶,。劉穎眼睛有些癢,她用手揉了揉,,一點水質(zhì)感的東西浸潤了她手背上的皮膚,。她恍惚覺得瓶子里的向日葵在哭泣,它萎靡地低著頭,,劉穎拿著瓶子,,走進葵花地里,她又把向日葵插到土地里,,黑壓壓的黑色臉盤里,,只有這么一朵是純凈的黃色,劉穎怎么看怎么覺得格格不入,。遠離群體會落寞,,進入群體又無法融入,就像她一樣,。
李小雷從下午睡到第二天早晨,,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他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女子一直在他耳邊說著他聽不清的話,。忽然,她說出的話變成一團黑色的蟲子,,鉆到他的耳朵里,,然后順著耳道往里爬,,他又跟隨著這群蟲子爬進了他自己的耳朵里。李小雷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耳道的盡頭居然是一個白色的空間,,就好像他以前昏迷的時候被困住的空間一樣,。在那個白色的空間里,放著一個有他半個身體高的箱子,。箱子上上著鎖,,李小雷沒有鑰匙,所以他打不開,,但是那群蟲子很輕易地從縫里鉆進去(他不知道為什么此時蟲子又只有他四分之一個指甲蓋那么大了)他想象蟲子一樣鉆進箱子縫里,,他的身體果然就突然變小,可是變小后的身體一直在空中墜落,,他在空中墜落了很久,,就自然而然地醒來了。
李小雷起床,,把窗簾拉開,,他看到光禿禿的向日葵田——一夜之間,大片的向日葵已經(jīng)被收割掉,,只剩下短短一截戳在地里的莖,。在一片平地上,有一個披著長發(fā)的背影,。李小雷看到她穿著橘黃色的裙子,,太陽在她的身前升起。
“是個好天氣,?!崩钚±鬃叩絼⒎f身邊,伸了一個懶腰,,他特意多看了兩眼劉穎——他還從沒有見過她穿顏色這么明亮的衣服,。
“今天是帶那個小朋友去游樂場,還是直接回上海,?”
李小雷摸了一下鼻子:“小時候我媽每次說要帶我去游樂場,,我都會興奮好幾個禮拜,,如果她恰巧有事不能帶我去,,我會追著她問好幾個禮拜,直到我確定她不能帶我過去,,我又會難過好幾個禮拜,。”
“至少你還有媽媽,?!?p> 李小雷意外地看了一眼劉穎,,雖然她平時待人總不過分熱情,但也不會說這樣的話,,李小雷不知道在他睡著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愣著干什么,?走吧,。”劉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小雷跟劉穎到福利院的時候,,孩子們正在做早操,由于身高的差異,,他們的動作也不算整齊,,遠遠看上去兩條手臂就像是短粗的樹枝一樣四處穿插著。李小雷沒有打斷他們,,只是跟劉穎坐在一邊看著,,劉穎看了一會兒,說:“其實這樣的生活也蠻好的,?!?p> “什么生活?回到童年,,無憂無慮,?”
“我是說在這里做個老師,噥,,就像那個老師一樣,。”
李小雷順著劉穎嘴嘟著的方向看過去,,那個年輕的女老師正在幫孩子糾正動作,,小男生被糾正了好幾次,還是同手同腳,。老師也不著急,,她一只手輕輕摁住小男生像藕一樣粉白圓滾的手臂,另一只手扶著小男生另一只手臂往上抬起,,然后他自己做一遍,。小男生還是同手同腳,樣子像個小老頭,,很是滑稽,。老師就笑,笑起來的時候夏末清晨的陽光打在她臉上,,有一種樸素而平和的美感,。
“你也會喜歡這種現(xiàn)世安好的感覺,?”
劉穎白了李小雷一眼:“我為什么不喜歡?只不過大多的時候想得而不可得?,F(xiàn)在我工作也丟了,,時間也空出來了。所幸積蓄倒是不少,,也不急著找工作,,過一兩天這樣的生活,看上去也挺不錯,?!?p> 李小雷聽完話,也不回應(yīng),,只是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你搖什么頭?覺得這事兒我做不來,?”
李小雷很認真地說:“你如果只是喜歡這種安穩(wěn)和悠閑,,才在這里工作,這或許違背了這份工作的初衷,?!?p> 劉穎聽懂了李小雷的意思,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這是,,一個身影大老遠地朝著李小雷和劉穎跑來,是昨天的那個孩子,。孩子笑得很厲害,,他的眉眼末端有一點點皺褶,卻收得很好看,,李小雷過去跟老師講了一下大體的情況,,老師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劉穎:“先生,,我們福利院當(dāng)然歡迎向您這樣的熱心人,,能帶著我們的孩子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作為他們的老師,,我得照顧好他們每一個人,,萬一他們走丟了我要承擔(dān)很大的責(zé)任的。所以如果您方便,,請把您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方便我隨時跟您保持聯(lián)系,?!?p> 李小雷就把聯(lián)系方式給她了,,在他轉(zhuǎn)過身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個女老師給他拍了一張照片,也許是對他還是不大放心,,他對此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都說好了?”劉穎看著李小雷走過來,,問他,。
“走吧?!崩钚±桌鸷⒆拥氖?,作勢要走,突然又停下來:“告訴叔叔,,你的名字叫什么,?”
“趙磊?!毙∧泻⒑芮宕嗟穆曇?,他的話沒有昨天那樣多,問什么答什么,,眼神里有期待和緊張,。
劉穎和趙磊都坐在后座上,兩個人離得不遠也不近,,劉穎低頭玩著手機,,趙磊趴在車窗邊巴望著窗外的風(fēng)景,也不說話,。
“劉穎,,我座位后面的袋子里有一包糖,你拆開來給趙磊一塊,?!?p> 劉穎抬眼看了看后視鏡里的李小雷,把手伸到袋子里一摸,,摸到一包牛軋?zhí)牵骸拔也怀耘\執(zhí)?。?p> “沒說你,,你給孩子拿一塊,。”
“哦,?!眲⒎f那里一塊糖扔給趙磊,“吃糖?!?p> 趙磊看了一眼劉穎,,沒有動手去拿糖,沉默的意味更濃了,。
“我說你能不能給他剝開,?你這樣子別把人孩子嚇到?!?p> 劉穎眉頭皺了皺:“我這樣子怎么了,,我不一直都是這樣子的么?”
“他還只是個孩子···”李小雷說了一半,。
“好了,,我知道了?!眲⒎f打住李小雷的話,,她剝開牛軋?zhí)堑奶羌垼w磊擠出一張笑臉,,“來,,張嘴,阿姨剝給你吃哦,?!?p> 趙磊怯生生張開嘴,吃了進去卻不嚼,,他盯著劉穎懷里的收音機看,。
劉穎把糖塞進趙磊的嘴里,就繼續(xù)倒騰自己手里的收音機,,完全沒有發(fā)覺趙磊正盯著自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