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崖嶺號稱“天下第一險峰”,,皆因其有三險:青苔,、亂石與飛雪,。如今山下還是初秋,山中積雪卻已有尺余,,一片銀白中并排插著六柄利劍,,自西向東依次是:照膽、疊浪,、雪廬,、赤霄、承影,、斷水,。
劍鋒與雪光映襯出攝人心魄的慘白與凄愴。
眼前這幅場景只能確認(rèn)一件事——六劍客已悉數(shù)身遭不測,。
歐陽乘風(fēng)一言不發(fā),,伸手去背后抽出巨闕,自腰間取下拭劍短巾,,將這柄絕世名劍反復(fù)擦拭,,三尺劍光宛如一道亮銀瀑布,屈指彈在劍脊發(fā)出叮咚流泉之聲,。一步,、兩步、三步,,歐陽乘風(fēng)走向六劍,,雙眸如同山中飛雪一般澄澈透亮。
反手推劍,,劍光掠過。
電光火石之間,,歐陽乘風(fēng)的左邊臉頰處多了一條血痕,。鮮血浸潤劍尖,也染紅了地上雪,。他旋即單膝跪倒,,手中巨闕插入蒼茫雪地中,低聲呢喃著仿佛在與那六劍傾訴,,聲音隨風(fēng)飄去,。不知那消散于風(fēng)雪中的六位劍客能聽到嗎?
看到這一幕,,喬岳蒼驀然心中一痛,。
他身居萬人之上,,縱橫江湖數(shù)十年,已經(jīng)很久沒有過心痛的感覺了,。
可他更是歐陽乘風(fēng)的朋友,。
歐陽乘風(fēng)生性高傲,朋友極少,,屈指算來只有六劍客與喬岳蒼這寥寥七人而已,;但他也極重情義,認(rèn)定的事情便不會更改,。如今六劍客盡歿于摩崖嶺,,且兇手神鬼莫測下落不明,這對于歐陽乘風(fēng)來說無疑是一個慘痛卻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
“我會找出那些兇手的,。”喬岳蒼從牙縫里蹦出這九個字,,便不再多說,。
這是一句承諾,一句來自天下第一勢力掌舵人的承諾,,一諾千金,。江湖中人若能得到喬岳蒼的承諾,大概無人不會心花怒放,。
陳亢卻在思索著——現(xiàn)在也只有他可以如積雪覆蓋的山巖般冷靜,。可任憑無數(shù)種可能性被一一排除,,無數(shù)個名字從腦海中飛速掠過,,他始終找不到那個答案。
兇手,,究竟是誰,?
夜幕已經(jīng)降臨,璀璨的群星與蒼白的積雪交相輝映,,把山頂鋪張地如同白晝,。歐陽乘風(fēng)跪地許久,起身時眼神中已少了一分困惑,,多了一分堅定,。手腕翻動,巨闕入鞘,。他探手從雪地中抽出那柄照膽劍,。
照膽劍長三尺八寸,重十四斤六兩,,有“劍中鐵錘”之稱,,乃是“展翅金雕”蔚赤玄的佩劍,。
歐陽乘風(fēng)沒有停手,他又依次抽出疊浪,、雪廬,、赤霄三劍。
陳亢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突然說道:“前輩,,這劍收不得!”
“這劍我當(dāng)然收不得,?!睔W陽乘風(fēng)嘴上說著,可又伸手抽出了承影劍,。
“兇手之所以將此六劍畢集于此,,必是為了引前輩上鉤,而六位劍客身殞之事不日便會流傳于江湖,,若前輩收走六劍,,江湖中難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誣傳前輩是那殺人奪劍之兇手,。雖說前輩身直影端,、堂堂正正,可天下人洶洶之口又該如何抵擋,?”
“你說的很對,,但劍客立于世當(dāng)有所為,有所不為,?!睔W陽乘風(fēng)抽出了最后的斷水劍,雙手持六劍,,雙眼亮如夜空燦爛的星辰,,“劍即生命,亦是尊嚴(yán),。我的朋友已經(jīng)失去了生命,,我不能再讓他們的尊嚴(yán)曝露于荒野。至于那些無端口舌,,由他去罷,吾何懼哉,?”
山風(fēng)明明很冷,,陳亢卻突然覺得血液很熱。
他向后退半步,,深施一禮,,隨即說道:“晚輩謹(jǐn)受教,。”
“罷了,,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歐陽乘風(fēng)搖頭說道,。
喬岳蒼在一旁望向四周,,他望見峰頂矗立的涼亭,望見亭中已被積雪覆蓋的石桌石椅,,望見遠(yuǎn)處這片天地除去無盡蒼白,,便再無別的色彩。似乎如今的局勢也正如這天地,,蒼白,、混沌以及冰冷。
“不知這山中可會留有什么蛛絲馬跡,?”喬岳蒼問道,,口中呵出的白氣轉(zhuǎn)瞬間成了霜。
“很難,?!睔W陽乘風(fēng)面色頗為沉重,“這次的對手行事滴水不漏,,下手詭秘果決,,想讓他們留下破綻只怕極為不易?!?p> “前輩已有判斷,?”
“這判斷不難得出,卻終歸沒什么用處,,只會徒增心焦罷了,。”歐陽乘風(fēng)說道,,如今他暗我明,,確是毫無頭緒可尋。
“是了,,不過此處風(fēng)緊雪疾,,并非講話之所,我們不如先回紫禁城再做計議,?”喬岳蒼說道,。夜色正濃,星光燦爛,,摩崖嶺的夜景固然有清澈靜謐之美,,但也確實高處不勝寒,。除了清冷如蓮的殷雪狐,江湖中只怕無人愿在此處多停片刻,。
“也好,,你們隨我來罷?!睔W陽乘風(fēng)略作遲疑,,便向深山走去,“上山須用輕功,,下山卻是不必,,這山后有一處懸梯,只有七劍客知曉這處秘密,,如今卻已無隱瞞的必要了,。”
沿山路下山,,自然要比借鉤爪攀緣穩(wěn)且快得多,。
才剛過子夜,三人便已回到山下,。道旁四匹白馬或低頭啃青,,或昂首踏步;車板上闞無言依舊穩(wěn)坐如松,,斧刃冷厲如同天邊秋月,。這一白一黑,一動一靜倒顯得有幾分相映成趣,。
三人先后躍入駟車,,歐陽乘風(fēng)便當(dāng)先說道:“快拿酒來?!?p> 陳亢取出酒壇,,重新摘去封頭,這次他沒有再拿出琉璃樽,,而是換了三只黃泥海碗,,嫣紅的酒液如鮮血般刺目。酒未醉人,,人已自醉,。歐陽乘風(fēng)未等三人碰碗,便一仰脖先干為敬,,平日里飲酒如狂,、千杯不醉的“萬劍歸宗”,此時卻被一碗赤梅酒浸紅了臉頰,。
陳亢與喬岳蒼相顧無言,,也只得一同飲下碗中烈酒。
歐陽乘風(fēng)飲下這碗酒,,隨即雙目炯炯地望著陳亢,,說道:“玄野,借你的山川圖一用,?!?p> 陳亢不敢怠慢,連忙取出那幅“山川疆域圖”,,并將棋子一一擺好,。歐陽乘風(fēng)俯首端詳片刻,說道:“如我們先前所料,,天下九大勢力皆無行兇之嫌疑,。”
“不錯,?!?p> “天下當(dāng)然也不會有第十大勢力?!?p> “天下勢力萬千,,論力量卻只有九大勢力足以并稱?!标惪簯?yīng)道,。
“獨(dú)行游俠亦有千萬,其中手段高強(qiáng)者也不在少數(shù),,會不會是他們當(dāng)中的某幾位所為,?”
這次喬岳蒼思索了片刻,方才說道:“不會,,江湖中能勝過七劍者本就不多,,這不是幾個人、十幾人就能做成的事情,?!?p> 車廂中一陣難熬的寂靜。七劍客成名已有十余年,,即使除去最強(qiáng)的歐陽乘風(fēng),,其余六人也都絕非善于之輩,想在無聲無息間殺死他們,,這世間無人可以做到,。難道兇手是鬼非人?
陳亢見狀,連忙抬手斟滿第二碗烈酒,,笑道:“二位前輩稍安勿躁,,兇手既然能做成此事,又豈會輕易露出馬腳,?!眴淘郎n與歐陽乘風(fēng)接過海碗,卻都無心飲酒,。陳亢不由得苦笑著搖了搖頭,,自顧自飲下一口,酒液順著嘴角滑落,,滴在身前那幅“山川疆域圖”上,。
他想伸手抹去那滴酒液,卻被酒液滴落的位置吸引了目光,。
那個位置上篆刻著三個小字——蒼狼國,。
“不妙!”陳亢陡然驚呼,,如同夜半星空劈下一道炸雷,,驚醒身邊兩位夢中人。兩位大俠抬眼望去,,只見陳亢的雙眼中涌現(xiàn)出極罕見的驚惶失措,。至少在這兩天內(nèi),歐陽乘風(fēng)還未曾見過這般情緒,。
“玄野,,可是有所發(fā)現(xiàn)?”
陳亢沒有答話,,他伸手指向一處,,兩位大俠隨著方向看去,便已明白了一切,。
遠(yuǎn)在十八年前,,殷雪狐與范無奇只是相約遨游江湖,便引得老可汗殷白原雷霆震怒,,險些傾全國之兵南下中原,。如今公主橫死于雪山之巔,尸骨未見,,這消息若是傳到北境人耳中,,十萬鐵騎還不把這六州一道踏為齏粉?
那可是十萬馬快箭疾,、槍沉甲厚的白狼鐵騎,,若論正面沖陣則六州無人敢攖其鋒的十萬鋼鐵洪流,!
“十八年前,事情尚有回旋之余地,,如今卻已成死局,,難有轉(zhuǎn)機(jī)了?!眴淘郎n緊鎖眉頭說道,,他與歐陽乘風(fēng)經(jīng)歷過十八年前那場風(fēng)波,知道白狼鐵騎的驍勇好戰(zhàn),,更清楚殷白原的脾氣秉性。老可汗膝下有子二十七人,,卻只有殷雪狐這一個女兒,,向來疼愛如同掌上明珠,今番若得此噩耗,,老可汗焉有不怒之理,?
更何況,摩崖嶺案發(fā)至今已有十日,。兇手若有心算計,,則此時只怕北境已得到消息,老可汗暴怒之下勢必興全國之兵南下,,彼時首當(dāng)其沖者只有一處,。
三人的目光幾乎是同時落到地圖北部,蒼狼國以南,,那里同樣篆刻著三個小字,。
鎮(zhèn)遠(yuǎn)關(guān)!
天下九大勢力之一的“鎮(zhèn)遠(yuǎn)關(guān)”,,南倚泰阿山,,北臨蒼梧原,三座關(guān)隘雄踞山川之間,,是蒼狼國南下必須逾越的第一道屏障,,三關(guān)兵力計有八千余人,尚不足白狼鐵騎的十分之一,。兵書有云:故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若蒼狼國興兵南下,,則鎮(zhèn)遠(yuǎn)關(guān)勢必有城破人亡之危。
鎮(zhèn)遠(yuǎn)關(guān)一旦失守,,中原六州千里沃土都將淪為砧板魚肉,,任人宰割。
陳亢卻仿佛來了興致,他把碗中酒一飲而盡,,指著山川圖說道:“七劍之事傳于江湖,,歐陽前輩與萬劍閣便難以脫身;金小王爺尸骨無蹤,,老王爺金萬乘痛不欲生,,喬宮主的紫禁宮便如同斷折一臂;葛泠冬,、嵇伯零雖為隱士,,但卻與青幫幫主薄云天交情匪淺;蔚赤玄家住赤??わw鷹堡,,族內(nèi)弟子向來骨硬如鐵,此次若聞噩耗,,也必會在望海州內(nèi)掀起一場波瀾,。”他的手指自北向南劃過,,隨后在地圖最南端輕輕一敲,,長嘆一聲道,“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好絕的謀劃,!”
“以山川州郡為棋盤,以萬物眾生為棋子,,他們想做執(zhí)棋者,,真是好大的野心?!睔W陽乘風(fēng)冷笑道,。
“這未免太過天馬行空?!眴淘郎n不敢相信,,“世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人,更不可能有人做出這樣的事,?!睔⑺榔邉σ咽请y于登天,算計挑起天下爭端又豈是“難上加難”四字可以形容,?
“無論兇手是否有心算計,,此事至今已成定局,江湖……要有一場劫難了,?!?p> 官道由南向北流淌,,紫禁城如同一條盤踞酣睡的臥龍,只待日出東陲,,便會蘇醒過來,。可此次等待紫禁城的是市井喧鬧,,還是血雨腥風(fēng),,歸心似箭的三人誰也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