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勣來的時候,，鐘吟正在花房,，面前的白色小圓桌上擱著一壺剛泡的新茶,，用的是時下新摘的茉莉，趁著這股尚未完全脫離枝葉泥土芬芳的新鮮勁,，就為了圖這口清香味兒,。她置身于滿室馥香中，手里卻把玩著一柄短刀,，她將左手的手指輕輕貼近刀刃,。

　　其實這已經(jīng)是一把鈍刀，這樣的距離和力度,，要想剌個口子,，都是件不容易的事。

　　她很費解,，午夜行兇,，兇器竟然是把銹的不能再銹的破刀，行兇之人也是思路清奇,，而且事后還遺落在現(xiàn)場,，不止思路清奇，如此冒失,，還極可能是個新手,。

　　從法律層面看，這絕對算得上是一則刑事案件,，即便是行兇未遂,，尋常做法應(yīng)當(dāng)是立即去警局報案。但她憑直覺,，這件事并沒有那么簡單,，疑點重重的表象下，一定另有玄機，為免打草驚蛇,，斷然不能走尋常的路子,。

　　女人的直覺，一向精準(zhǔn),。

　　原本從門口傾斜進(jìn)來的陽光突然出現(xiàn)了斷層,，像是被什么東西所阻擋，鐘吟抬頭望去,，原來是項勣站在門口,。

　　她不動聲色地將短刀收進(jìn)匣子里，啪嗒落下鎖扣,。

　　“項副官,，稀客?！?p>　　項勣走過兩側(cè)開滿茉莉的小路,，在離她半米遠(yuǎn)的地方停下。

　　“好久不見,，吟小姐近來可好,？”

　　鐘吟笑了一下：“項副官真是貴人多忘事，我們昨天分明才見過,，現(xiàn)下就已經(jīng)忘了,。”

　　項勣面色未改,，仍舊笑得溫和平易：“是嗎,？昨天標(biāo)下確實見到了一個同您長得很像的人，但沒細(xì)看,，沒想到原來真的是您,，好巧?！?p>　　鐘吟啜了口茶：“副官就別和我打啞謎了,，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拐彎抹角的耽誤了你我的時間,，不劃算,，還是開門見山的好?！?p>　　“您還是這般直率,。”項勣道：“少將軍讓標(biāo)下給您帶句話,，近來事多,，吟小姐出入切要小心,，菩提子也務(wù)必貼身攜帶，以防萬一,?！?p>　　鐘吟問道：“他怎么不親自來跟我說？”

　　“少將軍冗務(wù)繁多,，實在是脫不開身,。”

　　鐘吟想到了昨天的情形,，很怪的笑了一下,，無不諷刺道：“也是，能理解,，畢竟凡事都有個輕重緩急,，我位微人輕，確實勞煩不得少將軍尊駕,?！?p>　　項勣從善如流：“少將軍猜到您會這樣說，特地讓標(biāo)下同您解釋,，確實是軍務(wù),，您別誤會,?！?p>　　鐘吟道：“果然是老手，連說辭都早就想好了,，還真是信手拈來,，全不費功夫?！?p>　　項勣上前一步,，勤勤懇懇地低聲解釋：“昨天事出有因，希望您能體諒少將軍,，他是有苦衷的,。”

　　鐘吟了然地點點頭：“棋手有棋手的苦衷,，棋子也是,，我已經(jīng)看清了自己的位置，并不需要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但也煩請你回去知會一聲你家少將軍,，一個好棋手，應(yīng)當(dāng)想好路子再走棋,，多的不說,，至少應(yīng)該想好三步,，有我這么一個變數(shù)在其中，很難保證接下來的三步是他意料之內(nèi)的,，還請三思,。”

　　項勣抬起頭直視她,，鐘吟也不甘示弱地看了回去,，只聽半晌后，他一字一頓道：“一定帶到,，但也煩請吟小姐,，一切以大局為重?！?p>　　鐘吟歪了歪頭,，也一字一句道：“我當(dāng)初愿意幫他，就已經(jīng)是站在了大局這一邊,?！?p>　　饒是鐘吟如今并不待見項勣，但他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她近來手頭的事確實很多,。

　　臨近開學(xué)，延了個把月的課程作業(yè),，都堆在了一處,，亟待解決。她一向不是個拖沓的人,，只因這個假期實在發(fā)生了許多讓她始料未及的事,，打亂了她的全盤計劃，等到終于有工夫回過頭來重新規(guī)劃時,，留給她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不過幸好，她身上最優(yōu)良的品質(zhì)之一就是具有超強的執(zhí)行力,，什么時間做什么事,，從什么地方下手，多長時間內(nèi)完成,，這些細(xì)節(jié)一旦敲定,，接下來的工作就都能有條不紊地推進(jìn)。

　　好容易有一個天朗氣清的好天氣,，然而她卻沒閑暇出門賞光,。整整一個上午都交代給了卡澀咖啡廳，她和樂越在一個靠窗卡座里筆耕不輟,，連續(xù)奮筆疾書了兩個鐘頭,，又據(jù)理力爭了一個鐘頭,，終于在十一點半完成了這篇針對于十七世紀(jì)歐洲文學(xué)風(fēng)潮的淺談大論。

　　兩人剛走出玻璃門,，就見從路邊的黑色普利茅斯里下來一個西裝打扮的男人,，停在二人面前：“吟小姐，傅先生有請,?！?p>　　樂越看了看那輛車，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什么事這么急啊,，這馬上就是飯點了,，還不讓人吃飯了么？”

　　那人只畢恭畢敬地站著,，并不應(yīng)話,，也不退讓。

　　鐘吟安撫住暴脾氣的樂越,，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沒什么大事,，我去去就來，你先回,，我晚一點回去陪你吃飯,。”

　　樂越只好應(yīng)下,，轉(zhuǎn)身的時候還不忘瞪了那人一眼,。剛走兩步，鐘吟像是突然想起來什么,，又叫住她：“把我的書袋給我吧,?！?p>　　樂越不解：“這里頭放著書本筆袋,，你拎著怪沉的?！?p>　　鐘吟堅持道：“給我吧,。”

　　接過樂越遞來的書袋,，握在手里,，她才覺得安心一些。

　　今日出門穿的是無袖上衣,，那串菩提子原也不是姑娘家戴的小巧飾物,，戴在手上突兀不說，還招致側(cè)目,，所以就只好放在書袋里面,。

　　傅茗正坐在后排閉目養(yǎng)神,，見鐘吟上了車便睜開眼睛，倒是頗熱情地：“你好啊,，吟小姐,。”

　　鐘吟只予以客氣一笑：“不知道傅先生有何貴干,？”

　　傅茗道：“怎么,，吟小姐有急事？”

　　鐘吟道：“家里有人等著吃飯,，我要是不回去,，怕他們會著急?！?p>　　傅茗一笑：“我當(dāng)是什么呢,，這有何難?！彼牧伺母瘪{座位：“跑一趟長溪公館,，跟吟小姐家里通報一聲，就說晚半個時辰到家,，讓他們安心,。”

　　鐘吟臉色有些冷：“不必了,，不敢勞駕傅先生,，有什么話不如直說的好?！?p>　　副駕的保鏢仍是推開門下了車,，車輛緩緩起步，并入寶萊大道的車流之中,，一路向西駛?cè)ァ?p>　　傅茗倚回座內(nèi),，閉上眼：“吟小姐稍安勿躁，傅某只是想帶你去個地方,?！?p>　　鐘吟明知道傅茗暫時不會對她有什么實質(zhì)的大動作，然而心弦卻不敢松懈,，攥著手中的書袋,，故作鎮(zhèn)定地望著窗外。未多時,，車停在了一處草坪上,，五米開外，是一座天主教堂,。

　　傅茗睜開眼,，道：“就是這里了,，下車吧?！?p>　　趁著傅茗下車時,，鐘吟手疾眼快地從包中取出菩提子，別在短裙的淺兜里,，又用寬大的襯衣下擺掩住,，收拾停當(dāng)了才推門下車。傅茗穿著西裝,，右手拄著一根手杖,，正背對她望著鐘樓頂端的十字架。鐘吟吁了口氣,，走到他身邊,，跟著他穿過草坪向教堂走去。

　　兩人從中間的正門進(jìn)入教堂主廳,，廳內(nèi)高深寬敞,，富麗堂皇，高深的穹窿頂上描繪著一副巨大的圣母圖,，兩側(cè)有對稱成列的方形縱柱,，柱頭雕刻鏤空花卉，間隔設(shè)立著懺悔室,，整個廳堂俱是青石鋪就的地面,，而中間的通道則是鋪花磁磚。中央的大祭臺據(jù)說是五四時期從巴黎運過來的,，其后分列兩張小祭臺,，供奉著圣約瑟、圣母瑪利亞等神像,，整個主廳內(nèi)充斥著肅穆神秘的宗教氣息,。

　　時下正是中午，又非做彌撒的日子,，故而教堂里只有三兩教徒散落在各處,，無一人作聲。最前方的壁頂上鑲嵌著玫瑰窗,，在自然光的照射下呈現(xiàn)出強烈的光色變換，絢麗至極,，而耶穌像就坐落在教堂盡頭,。

　　進(jìn)門時，傅茗將頭上的禮帽摘下,，拿在手里,。兩人沉默走在中間的花磚通道上,，鐘吟側(cè)頭，目光在墻上那一幅幅耶穌的受難像上掃過,，只覺臉上的神情都輕松不起來了,，如同自己也親臨了受難日一般，那些原本只是文字與圖畫所勾勒的傳奇,，在這一刻,，竟仿佛幻化成了實打?qū)嵉拟堵九c焚燒，真真切切地呈現(xiàn)在她眼前,。

　　她感到一瞬的窒息,。

　　他們在首排落座，她的右手不自意地壓過心口,，沉默了半晌,，見傅茗仍沒有開口的意思，便只好隨意揀了個話頭,，道：“之前還以為您只穿長衫,，今兒頭一次見您穿西服打領(lǐng)帶?！?p>　　“在耶穌面前穿長衫馬褂,，到底是有點怠慢西洋文化?！彼d神像,，眼中如古井無波，而眼底卻有按捺的情緒在蠢蠢欲動,，甚至還有些虔誠,，“是什么場所，就得穿合適的衣服,，做合適的事情,。所謂在其位，謀其政,，我穿上元軍軍裝,，就是元軍參謀官，自然就一心向著元軍,，但我脫下這身軍裝,，就只是一個平常人，是你的世伯,，當(dāng)然是一心為你好,，斷然不會加害你。”

　　鐘吟一時驚住,。

　　傅茗側(cè)過頭,，笑著問：“怎么，不信,？”

　　鐘吟神情僵硬,，彎了下嘴唇：“只怕是您認(rèn)錯了人?！?p>　　“九娘,。”

　　鐘吟瞳孔驀地一縮,，抬起頭看向他,。

　　她誕于九月，生的那天又正好是九號,，故而家中親近之人多喚她九娘,。然而自從遭逢家中巨變，搬遷到元州來以后,，便再無人這樣稱呼過她,，連親密如樂越都不曾知曉。

　　傅茗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這下我該沒認(rèn)錯了吧,?！?p>　　鐘吟震驚之余，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你怎么……我不認(rèn)得你,?！?p>　　傅茗道：“在醫(yī)院的那一面，是我第二次見你,，第一次是你出生當(dāng)天,，還是我夫人給你接的生。你若是說認(rèn)得我,，那才要把我嚇一大跳了,。”

　　這對于鐘吟而言,，不啻于驚天的秘聞,，且不論真假，光是敵我身份的轉(zhuǎn)變,，就讓她理解起來有些困難,。

　　首排座椅和主祭臺中間，隔著一道很矮的雕花石柵欄,，緊貼著石柵欄外側(cè)的是一排紅色跪凳,，而在他們的正前方此時正跪著一個教徒,，且從他們進(jìn)來時,，就一直恭順虔誠地跪伏在紅布上,，直到現(xiàn)在仍然紋絲未動。

　　她不禁感到疑惑,，一個人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心事,。

　　“我家人從未提起過你?！?p>　　傅茗臉上浮現(xiàn)出一個很惋惜的表情：“那是因為,，從那以后，我們就分道揚鑣了,?！?p>　　“可是，你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和我相認(rèn),？”

　　“時機,，是時機到了?！?p>　　“什么時機,？”

　　“匡正大局的時機?！?p>　　鐘吟遲疑了一下,，漸漸收起剛才浮之于面的失色：“傅先生說話還真高深莫測，我聽不懂,?！?p>　　“沒關(guān)系，我先給九娘講個故事吧,?！备弟鴮Ｐ牡赝亲鹨d像，就好像接下來的話是要說給耶穌,，而不是給她聽的,，“一個男人一生最必不可少的東西有三樣：煙、酒,、兄弟,。我年輕的時候酗過一陣子酒，把身體底子給弄垮了,，后來就不敢再成壇成壇的猛喝,，頂多碰上友人小酌幾杯，兩年前,，又因為肺部受了傷,，也再不能吸煙了,，至于兄弟……”

　　說到此處，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像是自嘲,，又仿佛失落。

　　“那就更早了,，最輝煌的時候,，我有三個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現(xiàn)在……孤家寡人一個了,?！?p>　　其實鐘吟的理智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結(jié)果，對傅茗的身份并不存疑,，然而內(nèi)心深處對此卻仍是抵觸的,。在感性與理性的對峙抗衡之時，她一貫的執(zhí)拗脾氣占了上風(fēng),，好像誓要在他的話里挑出些紕漏來,，以此證明他的偽善。

　　“可那日我看到項勣去給你買煙,?！?p>　　“上了年紀(jì)，想要徹底戒掉一個東西太難,，嘴里總是想嚼點什么,，所以平時都叼根煙，不點火的那種,，干嚼,。”

　　傅茗終于看向她,，眼睛里是一種很慈祥的笑意,。鐘吟躲閃過去，這樣的眼神和笑容讓她感到煩躁,，就像是從前自己做錯了事,，被母親關(guān)在琴房自省，父親從軍中回來將她解救出來時那樣,，也是一樣的笑容,，溫聲溫氣地勸她去跟母親撒個嬌，認(rèn)個錯,。

　　傅茗由衷地說道：“你到現(xiàn)在還是沒有完全相信我的話,，看來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沒關(guān)系,，且走且看吧,，總有一天你會相信我的,。好孩子，人心都是不純粹的,，一個人的笑和哭,，也同樣是不純粹的，不要輕信別人說了什么,，要看他到底做了什么,?！?p>　　鐘吟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其實他沒說對。

　　她的父母還沒來得及教會她如何與這個世界打交道,，就先離開了這個世界,，真正教會她的是這些年來的經(jīng)歷，和曾經(jīng)的苦痛,。疼痛讓人警醒,，讓她時刻謹(jǐn)記，對身邊的人和事應(yīng)該抱有起碼的警惕心,。

　　但必須承認(rèn),，她確實動容了。

　　他如今大勢在握,，權(quán)柄滔天,，外人看來，這才是他傅茗打拼半生,，戎馬生死后的巔峰時期,，然而他卻說，自己最輝煌的時候,，是曾經(jīng),。

　　山河不足重，無人林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