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正在夢里和父母游秦淮、賞華燈,,突然聞到一股燒焦味道,,猛得睜開眼,正準備起身查看,,卻聽見檀香風風火火地跑了出去,,一面還驚呼:“什么燒著了?什么燒著了,?”
我聞著那煙味不大,知道不是大火,,于是便半躺半靠地等著檀香的消息,。不一會兒,檀香就沖進我房里,,支支吾吾地道:“夫人,,是……是老爺……”
我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謝瑤,半瞇著眼睛問她:“什么老爺,?”她向院子的方向一指,,怯怯地說:“老爺在院子里燒黍稷梗?!蔽乙宦犞x安來了,,匆忙穿上一套衣裙,草草綰了個髻,,便出去見他,。
屋前的小院里,清雅深致的臘梅樹下,,謝安頭束白幘,,身著廣袖飛髾的牙色長袍,端坐于一個正燃著的青銅火盆之后,。身前面放著一盒切成段的谷類干梗,,謝安神色肅然,用雙手捧著干梗,一把一把,,不慌不忙地往火盆里撒,。風起時,鵝黃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飄落地面,,青黑色的煙,一縷一縷地飄向長空,。
這般光景下,,我和檀香都不敢上前,站在小院另外一邊,,靜靜地觀察著謝安的一舉一動,。
看了一會兒,我轉(zhuǎn)頭低聲問身邊的檀香:“這難道是中秋的風俗嗎,?大早上的要燒點東西,?”
檀香搖了搖頭道:“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風俗?我只知道燒黍稷梗是用來祭拜死人的,?!?p> 我驚呼:“什么?祭拜死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音量過大,,我又壓低了聲音繼續(xù)說:“好好的日子,他為什么要做這么晦氣的事情,?還偏偏要在我的院子里,?”
檀香面露驚恐之色地看了看四周,回道:“我聽說,,哪里死人了就要在哪里燒,。夫人,你說老爺?shù)降自诩腊菡l???”
我后背一涼,強裝鎮(zhèn)定地道:“或許是原先住在這院子里的人,?!?p> 最后一把黍稷梗被撒進火盆之后,謝安將雙手交疊回腿面,,雙眼仍是盯著火盆里正在燃燒的秸稈,。秸稈成灰,火苗熄滅之后,,我壯了壯膽子,,挪去了謝安身邊,。
“你這是在祭拜誰啊,?”我問道,。謝安抬起頭看我,面露悲戚之色,,隨即又低下頭去,,答了兩個字:“親人?!蔽覍W著他的樣子跪坐下去,,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p> 從小到大,我的身邊沒有親人亡故,,因此我對于死亡沒有什么概念,,只曉得在老媽每次恨鐵不成鋼地說“我和你爸遲早是要離開你的,你要學會照顧自己”的時候,,我所體會到的心中隱隱抽搐著的疼痛,。我想,真正失去親人的痛苦,,應該要比我體會到的那種疼要深刻幾千幾萬倍吧,。
相顧無言,空氣仿佛都凝結了,。我實在不是個安慰別人的好材料。想了好一會兒,,我覺得與其虛情假意地說些不痛不癢的場面話,,不如換個開心點的話題來讓謝安忘記眼前的傷痛。
“我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謝安聽我說了這樣一句話,,猛得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隨即淡淡地一笑,配合上之前留在臉上的悲戚與哀慟,,這一笑顯得十分苦澀,。“是的,。今晚會有圓月,?!?p> “在我的家鄉(xiāng),今夜會很熱鬧的,?!?p> “哦?如何熱鬧,?”
“我們那里有河名秦淮,,河面上行船運貨,河兩岸坊市羅布,。明月當空,,沿岸的商鋪都通宵營業(yè),男女老少都會游船賞月,。那場景,,水波粼粼,華燈萬盞,,綿延十里,。游人如織,語笑喧闐,,熱鬧非凡,?!?p> 我向謝安描述的正是南京夫子廟燈會的場景。劉氏雖不是建康人,,可在東晉這會兒,秦淮河還被稱作淮水,,因此我沒有改掉它的名字,。
謝安聽得有些入迷:“華燈萬盞,,綿延十里,。實在令人神往?!?p> 我脫口而出:“你有機會去我家鄉(xiāng),我一定帶你去看,。”語畢,,忽又想到我自己尚不知能否到“家鄉(xiāng)”,或許此生再也無緣游船賞月,,更別說帶謝安去了,。想到這里,心中頓時又掀起一陣酸楚,。
謝安察覺到我的異樣,,輕輕拍了兩下我的背以示安撫。我擠出一個笑來,,問他:“你祭拜的究竟是何人,?”
謝安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語,。
我想他是不會告訴我的,雖心有不甘,,卻只得放棄追問,,又道:“人生無常,四病八苦,,無不煎熬。正所謂,,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等閑……”
晏幾道的所有詞里,我最喜歡的就是這首《浣溪沙》,,卻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忘記下面一句了,。
謝安當然不可能認識北宋的晏殊,只當是我一時想不起自己要說什么了,,問道:“等閑什么,?”
好在本姑娘還記得這首詞的最后一句,,于是干脆將第一句和最后一句湊成一對:“一向年光有限身,不如惜取眼前人,?!?p> 兩句湊在一起好像并不是我原先要表達的意思了。不過眼下我既然已經(jīng)過了這一關,,也就管不了那么許多了,。
謝安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微微一笑,,道:“無論如何,都要多謝你,?!?p> “謝我什么?”
謝安依舊沒有回答,,只是之后六日,,我都是伴隨著焚燒黍稷梗所產(chǎn)生的青煙醒來。好在謝安的哀慟似乎也隨著被焚掉的谷梗,,逐漸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