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臘梅欺雪
楚幽王五年的冬天,天氣別樣寒冷,,時令剛交臘月,,便紛紛揚(yáng)揚(yáng)降下了一場大雪,連續(xù)幾天的鵝毛大雪,,覆蓋住了世間的一切,,使得茫茫荊楚大地,一片銀裝素裹,,空氣也變得格外清冽澄澈,,沁人心脾。
大將軍府,,后宅書房內(nèi),。
屋外白雪皚皚,屋內(nèi)卻是溫暖如春,。
坐榻前的踏腳上,,分別放置了兩個碩大的銅盆,,銅盆內(nèi),骨炭燃燒正熾,,不時地發(fā)出輕微的“畢啵,、畢啵”聲,,暗紅的火焰,,將團(tuán)團(tuán)熱氣送往屋子的每一個角落。
寬大的坐榻上,,鋪著厚厚的錦繡絨墊,。上首位,大將軍項燕一身便裝,,盤腿而坐,,摩挲著手里精致的青銅暖壺,眼睛半開半合,,看向坐在對面的男子,。
男子年約三十許,寬面闊口,,頜下微須,,膚色白凈,身上穿著厚厚的藍(lán)色錦袍,,腰間束白色繡帶,頭上戴高高聳立的黑色切云冠,,也是盤腿而坐,。
此人,便是楚國當(dāng)今王上楚幽王異母兄弟,,先王考烈王偏妃所出的兒子,,負(fù)芻。
半晌,,項燕微微挺了挺略感酸脹的后背,,沉聲說道:“王爺,您剛才的話,,最好是到我這里為止,,在其他地方,切勿再提啊,?!?p> 負(fù)芻對項燕拱拱手,說道:“老將軍,,負(fù)芻所言,,句句屬實啊,。”
項燕搖了搖頭:“老夫不知道你這消息的真假,,也不想理會其真假,,老夫只知道,這種消息一旦傳開來,,有損王室清譽(yù),。”
“當(dāng)今王上,,即位已經(jīng)五年,,天下早就歸心,即便如你所說,,當(dāng)今出身詭異,,非出自正統(tǒng),你可能拿出證據(jù),?即便你能拿出證據(jù),,當(dāng)年王上即位時為什么不說,反而是過了這么多年,,再翻出來說,,你讓天下人如何信服?”
“更何況,,當(dāng)前我大楚,,最大的危機(jī)來自于臥榻之側(cè)的強(qiáng)秦,我們自己內(nèi)部,,絕對不能先生事端啊,。”
“老將軍教訓(xùn)的是,,將軍乃我大楚之棟梁,,一片憂國憂民之心,負(fù)芻感佩,!”
負(fù)芻對著項燕深深一揖,,繼續(xù)說道:“可是將軍,負(fù)芻只要一想到我羋氏八百年血統(tǒng)不再,,宮闈污穢,,便寢食難安,五內(nèi)俱焚啊,?!?p> 項燕“呵呵”一笑,說道:“可惜啊,八百年荊楚古國,,三千里大好河山,,執(zhí)此想法的,惟王爺一人耳,?!?p> 負(fù)芻低著頭,不知是屋里炭火過熱,,還是身上衣物穿得太多,,他的額頭,竟然滲出點(diǎn)點(diǎn)細(xì)汗,。
思慮再三,,負(fù)芻終于下定了決心。
他抬起頭來,,眼睛注視著項燕,,一字一頓,緩慢而堅定地說道:“將軍助我,!”
項燕哈哈大笑,。
負(fù)芻疑惑,看著項燕問道:“將軍因何發(fā)笑,?”
項燕收住笑容,,斜眼瞟向負(fù)芻,帶著戲謔的口吻說道:“我原本還奇怪,,如此天寒地凍的天氣,,王爺哪里來的閑情逸致,,專程來我這一介武夫的府上敘話,,現(xiàn)在,,老夫明白了,?!?p> “王爺,,恕項燕難以從命,。行伍之人,,說話從來不會拐彎抹角,,跟你直說吧,項某還想留著這顆大好頭顱,,多吃幾年飯呢,。”
“另外,,我勸王爺也要稍安勿躁,,以免危及性命?!?p> 負(fù)芻眼睛里的光,,越來越暗淡,,頭也深深地低了下去。
“不過,,王爺,。”項燕話鋒一轉(zhuǎn),,眼睛里射出兩道銳利的光芒:“我大楚的軍隊,,永遠(yuǎn)都會忠于坐在王位上的那個人?!?p> 負(fù)芻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項燕臉上那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少頃,,雙手前伸,,深深地伏在榻上,口中喃喃說道:“負(fù)芻明白了,,多謝老將軍,!”
壽郢城外,風(fēng)雷營訓(xùn)練場,。
李鶴倒背著雙手,,冷峻的目光,注視著場上的操練,,風(fēng)雷營崇尚魔鬼訓(xùn)練,,注重錘煉意志,這個天氣,,正合適,。
“這些孩子,真的不錯,!確實能吃苦,,照這樣練下去,很快就能成氣候了,?!?p> 李為站在李鶴的身后,連聲感嘆,。
“就這么點(diǎn)人,,能成多大氣候?”李鶴冷冷地說道,。
聽著李鶴的口氣,,李為暗自一笑,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最近為了從軍的事,,跟家里有點(diǎn)賭氣。
當(dāng)李鶴跟家人說出準(zhǔn)備投軍的想法時,,讓這個安靜的家庭,,頓起波瀾,全家無一例外,,全部反對,。反對的理由很多,態(tài)度也很堅定,。
就連一家人的“精神領(lǐng)袖”,,伯父李園也表達(dá)了反對意見。
在李鶴的下意識里,,他從來都認(rèn)為自己是個成年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理年齡,,也確實是個成年人,。但是,他忽略了一點(diǎn),,在家人眼里,,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未成年人。
他的所有異于常人的地方,,都被家人理解成了富家公子身上慣有的頑劣,,出于溺愛,他們可以放縱他,。但是,,投身軍營,就越過他們的底線了,。軍營,,那可不是小孩子過家家的地方,軍人是要打仗的,,而打仗,,卻是要死人的。
李氏一門,,目前還不需要自己的子弟,拿命去搏取前程,。
整個李府,,唯獨(dú)李為,沒有發(fā)表任何意見,既沒有反對,,也不支持,,只是躲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各種意見,。
他很寵愛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弟弟,,也能理解這個弟弟一貫的不走尋常路,但這并不代表他可以忤逆父母,。
“賢弟啊,,凡事慢慢來,跟父母商量事情,,講究的是水磨工夫,,急不得,多磨上幾回,,興許就能找到個折中的辦法呢,,有事別在心里嘔著,傷人,,聽到?jīng)],?”
”嗯,我知道,?!袄铤Q點(diǎn)點(diǎn)頭。
“走吧,,外面太冷,,咱倆到李珂那里坐會,喝點(diǎn)熱湯暖暖身子,?!?p> 李為一邊跺著腳,一邊催促著弟弟,,站了這么久,,他是真的有點(diǎn)吃不消了。
“大兄先回吧,,我不冷,,待會我也得下場跟他們練練,熱熱身子,?!?p> “那隨你,我要先回了,,這鬼天氣,,還真夠冷的,。”
李為轉(zhuǎn)身走了,。
李鶴脫掉外面的錦袍,,露出貼身的短襦,緊了緊腰帶,,開始跑圈熱身,。
跑了幾圈,剛感覺身上有點(diǎn)回暖,,李鶴突然覺得心中一陣索然,,沒了往日的興致,便和小臉凍得通紅的猴子,,以及站姿筆挺的占越打了聲招呼,,披上袍子,往外走去,。
出了作坊大門,,李鶴跨上馬,一抖韁繩,,馬兒“稀溜溜”一聲嘶鳴,,一陣撒歡,踩著碎步小跑著,,馬蹄踏著積雪,,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咔嚓”聲。
進(jìn)了城,,剛拐進(jìn)南市大街,,就見到街邊的空地上,幾座臨時搭建的席棚前,,州府正在施粥,,十幾口大鍋一字排開,冒著騰騰的熱氣,。一群群衣衫襤褸的人們,,排著隊,舉著破碗,,翹首等待著屬于自己的那碗用來延續(xù)生命的稀粥,。
李鶴勒住馬韁,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些衣不蔽體,,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人們,,那里有老人,有孩子,,甚至還有尚在襁褓中的嬰兒,。
李鶴不知道,,每天的這碗稀粥,是否能夠支撐著他們挺過嚴(yán)冬,,抑或只是能讓他們多幾天的茍延殘喘。
這幾年,,每到冬天,,李鶴都能看到這壽郢城內(nèi),官府的牛車,,拉著整車的死尸,,往城外去掩埋。經(jīng)歷過后世的眾生平等,,李鶴每每見到此情此景,,都會覺得怵目驚心,而時人,,卻個個臉上都寫著麻木,,透著稀松平常。
經(jīng)歷過死亡的李鶴知道,,不是每一個生命,,都對世間充滿著留戀。也許,,對于這些遍地的餓殍來說,,活著便是一種罪過,不幸生而為人,,苦海無邊,,早點(diǎn)死去,便能早點(diǎn)解脫,,早點(diǎn)轉(zhuǎn)入輪回,。
正陷入冥想的李鶴,耳邊突然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李鶴,,李鶴,。”
李鶴扭頭一看,,只見不遠(yuǎn)處停著一輛馬車,,馬車的后簾掀開,項智一邊喊著,,一邊還在沖他招著手,。
李鶴一催胯下坐騎,來到馬車邊,,見項智身著一套火紅錦袍,,錦袍一圈下擺和兩祍鑲著寶藍(lán)色花邊,,襯得一張秀美的臉頰粉妝玉琢一般,瀑布似的的秀發(fā),,只用了一根銅簪別住,,隨意地披散著。
第一次看到項智女裝扮相,,李鶴還真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
“項~~公子,你怎么會在這,?”李鶴磕巴了一下,。
項智抿嘴一笑,嗔了李鶴一眼,,說道:“讓你叫項智,,怎么又是項公子、項公子的,?”
“嗯嗯,,叫項智,下次一定記住,?!崩铤Q忙不迭答應(yīng)著:“你還沒跟我說,你怎么到這來了,?!?p> “我家大嫂說上這南市來看新到的綢緞,非得讓我陪著,。我見這雪景不錯,,就想著轉(zhuǎn)轉(zhuǎn)看看,便讓她們先回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就碰到你了,哎,,對了,,你剛才怎么一個人在那發(fā)呆啊,?”
“沒什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考慮有點(diǎn)入神而已,?!?p> “哦?!表椫撬菩欧切诺仄沉艘谎劾铤Q,,說道:“你冷吧,,要不你上我車上來,我這車上置了火盆,,可暖和呢,。”
“不不,,我不冷,。”李鶴連忙擺手,。
項智莞爾一笑,斜睨著李鶴說道:“怎么的,,還怕我吃了你不成,?既然你不肯上車,那我就只好下來咯,?!?p> 說完,縱身一跳,,下了馬車,,弄得李鶴想阻止都沒來得及,無奈之下,,李鶴也只好下了馬,。
“我剛才過來時,看見那邊有一處小院,,院里幾株臘梅開得正艷,,煞是喜人,勞駕鶴公子陪我過去觀賞一番,,如何,?”
說完,不等李鶴回話,,徑直往前走去,。
李鶴將馬韁交到項智的車夫手里,趕緊跟上,。
“項智,,請問項伯兄最近可忙?”李鶴邊走邊問道,。
“他能忙啥,?除了結(jié)交一些狐朋狗友,我看不出來他有啥可忙的,,怎么,,找他有事,?”項智問道。
“嗯,,有點(diǎn)事情,。”
“事情急嗎,?如果緊急,,你可以先跟我說,我替你帶個話,?!表椫峭O履_步,看著李鶴,。
“不急,,我這事啊,還真得見著項伯兄當(dāng)面說,?!?p> “是嗎?還挺神秘哦,?!表椫沁呑哌呅χf道:“你想找他,恐怕困難,,這樣吧,,我跟他說你有急事,讓他去你府上找你吧,?!?p> “嗯,多謝了,!”
兩人來到小院,,院子不大,院里堆滿了厚厚的積雪,,除了幾個零星的鳥的爪印,,絕無人的痕跡,顯示這院子可能已經(jīng)長時間無人居住了,。
院子以夯土做墻,,夯土墻豁牙咧嘴,低矮破舊,。院子一角,,幾株高大的臘梅花樹,探出低矮的院墻,伸到街上,,迎著凜冽的寒風(fēng),,正競相開放。
大雪覆蓋的枝頭,,梅花傲然挺立著,。她們,或兩三朵成簇,,或四五朵抱團(tuán),,既有冰清玉潔的白,也有嬌嫩柔弱的粉,,更有傲氣撲人的黃,,而最吸引人的,便是那如火焰般燃燒,,如云霞一般燦爛的紅了,。
看著這一簇簇嚴(yán)冬里孤獨(dú)的精靈,聞著一陣陣撲鼻的幽香,,即便如李鶴這般不懂風(fēng)情、不解花語的莽撞漢子,,一時間,,竟也有些癡了。
“喜歡嗎,?”
“嗯,,喜歡,非常喜歡,!”
李鶴看著項智,,那一身熱烈的紅,恰如這枝頭怒放的紅梅,,又仿佛是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與這皚皚白雪相互映襯,使得紅梅更加嬌艷,,白雪更加晶瑩,。
受到感染的李鶴,一闕耳熟能詳?shù)摹安匪阕印?,脫口而出?p> “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這首偉人的《詠梅》,,后世幾乎人人熟悉,,也是李鶴的最愛。
項智聽完,,似乎若有所思,,一雙美目,凝視著李鶴,,眼波流轉(zhuǎn),。
“雖然我不是很懂你吟誦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出自何處,,但是我覺得,,其音律之優(yōu)美,意境之高遠(yuǎn),,無與倫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