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了,,青渺峰上的白雪漸漸融化,。雪水化作了春水,,滋潤了云常山的每一顆新芽,,又匯聚成了汩汩溪流,淌過崚嶒的山石,,帶走了一冬的蕭瑟,。
修元殿地勢高企,,故而每年的春天都來得晚些,。總要到了山下快暮春的時候,,這里的草才慢慢綠了起來,,于是觸目所及,盡皆是一片明朗的新綠,。
“師父,,原來修元殿竟然是有桃花的!”
玉衡抬眼一看,,他的徒兒正擎了枝盛開的碧桃,,興沖沖地從門外進(jìn)來。
那枝桃花紅艷艷的,,襯著嫩綠的桃葉,,分外惹眼。玉衡的目光頓了頓,,視線偏向那張比桃花更為嬌艷的笑臉,。
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有些晃眼,,許是殿外的陽光太過刺眼,,令他有些微的不適,。
“又貪玩,今日的劍招練熟了沒有,?”
云緋若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微微撅了嘴。
這徒弟畢竟年幼,,免不了小孩子心性,,雖然每日練功也刻苦,但閑下來的時候總能玩出許多花樣,。自她入住修元殿之后,,小云常上積年的青苔都薄了許多,殿內(nèi)殿外,,隨處可見她輕靈的身影,,連帶地飛鷺也活泛了些,好似八十老翁瞬間返老還童了一般,。
“果然還是個孩子,,心性未免浮躁。不過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下山歷練一番,,見過了世事紛擾,多半也能穩(wěn)重些,?!?p> 玉衡這樣想著,笑容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他微微抬一抬眼,,便能捕捉到窗外那翻飛的衣袂,徒弟已經(jīng)拿了放下了桃花去練劍了,。
“師父,,我練得如何?”云緋若蹦蹦跳跳地跑進(jìn)來,,微微喘氣,,眼睛亮得如剛被云常山最深遠(yuǎn)的山澗水洗過一般。
玉衡不答,,提了茶壺替她倒了杯水,。
“謝師父!”她取過那杯茶水一飲而盡,。
玉衡站起來,,目光掃見她唇邊殘余的一顆水珠搖搖欲墜,喉嚨竟有些發(fā)干。
他看了眼自己面前的茶盞,,云緋若眨眨眼,,忙替他倒?jié)M了:“師父請用茶?!?p> 玉衡“嗯”了一聲,,喝了口水。
他甩袖走至院中,,取過那把木劍,,將整套璇璣劍法如行云流水般施展了一遍。雖是同一套劍法,,但他使來完全沒有云緋若方才的滯澀沉重,,靈動矯捷如云常山間最迅捷的飛鳥一般。院中只見一片青影飄飛,,似天外飛來的一朵浮云四處游走,,在漫天落葉中徘徊。
云緋若在旁若有所思,,待玉衡收劍后奔過去接過木劍,,一張臉紅撲撲的,眼中滿是激動:“師父,,弟子明白了,,弟子過于注重招式,未能體會到璇璣劍法清逸出塵的劍意,,因此轉(zhuǎn)折之間不夠靈活,。”
玉衡含笑看了眼緋若,,道:“說得不錯,。不過你將太多時間花在了心法上,,劍招不夠純熟,,即便領(lǐng)悟了劍意也是枉然?!?p> 云緋若吐吐舌頭,,她知道師父這是嫌她偷懶了:“弟子已經(jīng)將鳳初境的十層心法全都融會貫通,將來有的是時間練劍,?!?p> “旁人都是劍招比心法進(jìn)境快,怎么到了你這里就反過來了,?”
“可是旁人也不如弟子一般一年多就修完了鳳初境?。 ?p> “狡辯!”玉衡笑罵一句,,眼中卻頗有贊許之色,。確實,如她這樣的弟子,,進(jìn)境實在已經(jīng)快到了驚世駭俗的地步,,若是讓旁人知道這其中璇璣玉功不可沒,恐怕青渺峰就不得安寧了,。
“師父啊,,弟子有句話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云緋若在玉衡身邊繞來繞去,,繞得玉衡心煩意亂,,字都寫錯了好幾張。
玉衡停了筆詫異地瞅了她一眼:“你什么時候這么客氣了,?”
“呃……弟子不是一向很尊師重道么,?”
玉衡撇撇嘴,眼睛望了望茶壺,。
云緋若知道他的意思,,一絲調(diào)皮的笑意浮上眼睛。自己入門這一年多來替師父端茶倒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倒是師父不知道服侍她喝了多少次茶,。
“那今日弟子就好好伺候一番師父!”
她取了木梳,,走到玉衡身后,,手上利索地解了發(fā)結(jié),替他梳起頭發(fā)來,。
梳齒平滑地?fù)徇^他的頭皮,,沿著發(fā)絲柔和地下移,一會兒又回到上方,。她一遍一遍地梳理,,口中猶自興致勃勃地問:“師父,舒服吧,?”
玉衡渾身一僵,,緩緩閉上眼睛,藏住了所有的情緒,。
“好了,,不必獻(xiàn)殷勤了,有什么事直說,?!?p> “后廊那邊的石壁邊,,是不是有座小樓?”
玉衡倏然一驚,,銳利的目光瞪視著云緋若,。
“你怎么知道的?”
他好似變了個人一般,,渾身籠罩著凌厲的氣勢,,恍若陽春三月瞬間彤云密布,落下漫天大雪來,。
云緋若嚇了一跳,,她只是看到那邊一樹桃花開得燦爛,跑過去看時才發(fā)現(xiàn)有些異常,,不由起了好奇心,。
“我只是感覺有結(jié)界,所以才運(yùn)功試了試……”她囁嚅著,,“若是師父不高興的話,,那我就不問了?!?p> 玉衡松了口氣,,釋然地笑了:“原本也沒什么好瞞你的,你又不是他……”
“他,?”
云緋若倒不急著問那座樓的奧秘了,,她隱隱覺得這個他應(yīng)該同齊無離有關(guān)。
果然玉衡悵然地嘆了口氣,,說道:“我這兩百年來收了許多好徒弟,,唯獨你拜師那日見到的齊無離,是最讓我后悔的,,我寧愿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一個人,。”
“他……怎么了,?”
說到這個“他”,,云緋若心中又酸又甜。一個春天過去,,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玉衡搖搖頭:“過去之事也不必多提,你只需知道此人心機(jī)頗深,,你往后遇見他還需多多戒備?!?p> 云緋若張了張嘴,,想要替齊無離辯駁幾句。但她知道自己一開口,有些事便瞞不過去了,,于是只得似是而非地點了點頭,。
“至于那座小樓,現(xiàn)在也是時候帶你去看看了,。自他那年偷偷進(jìn)入,,我便設(shè)下結(jié)界將它封存了起來,以免再生事端,?!?p> 云緋若跟在后面,腦中一直在琢磨著阿離為何要偷入那座小樓,,莫非那座下樓中藏著他急需而師父必然不給的東西,?
師徒二人各懷心思,繞過后廊,,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石壁前,。
石壁四周翠竹悠悠,新生的竹筍披著褐色外衣,,粗獷堅硬,,與邊上的灼灼桃花對比鮮明。
玉衡長身玉立,,青色的衣袖在紛紛飄落的桃花瓣中揚(yáng)起,,吹起了一陣桃花雨。
一座小樓倏然閃現(xiàn),。
那小樓掩映在翠竹之間,,約有一半藏在山石后面,飛檐雕柱,,粉墻碧瓦,,與修元殿風(fēng)格迥異。
門首掛了塊匾額,,上書“卷帙樓”三字,,字跡龍飛鳳舞,遒勁有力,,一看便知是玉衡手書,。
“卷帙樓?這里是本門的藏書閣嗎,?”
玉衡點點頭,,將門輕輕一推,朱漆木門發(fā)出沉重的“吱呀”聲,,緩緩地開了,。
云緋若急忙往內(nèi)一看,,只見室內(nèi)空曠,只隨意地放著著幾張椅子,,并一張書案,,卻一本書都不曾看見。
正面是方碩大的白璧,,光華湛湛,,猶似豎立著靈犀池,映照出一對師徒,,一樣的青衫,,一樣的氣度。
云緋若大失所望:“師父,,書呢,?怎么都搬空了?”
玉衡微微一笑,,伸掌在白璧上輕輕一拂,,云緋若頓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便看到一整架書籍憑空出現(xiàn),。
她忙高興地伸手去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竟然沒有任何阻礙地穿過那些書冊,連書的邊都沒摸到,。
“怎么拿不到呢,?”
玉衡見她雙眉緊蹙,將手放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端詳,,著實憨態(tài)可掬,,不由笑了。
“卷帙樓藏的都是虛無之典籍,。昔日為師跟各派約定,,每從各派中收一個弟子,該派便需將他們所藏書籍傳入卷帙樓,,本門在室弟子均可隨意取閱,。因此,兩百年來,,卷帙樓雖仍只有一面白璧,,所藏卻已超過天下所有門派。當(dāng)然,,”玉衡笑意中浮上一絲傲然,,“并不包括各派對本門弟子都不公開的隱秘典籍,他們不樂意給,,我也沒興趣要,?!?p> 云緋若恍然大悟,,師父竟有如此的神通,!難怪仙道各派都對璇璣門趨之若鶩,別的不說,,單這一座卷帙樓,,就已經(jīng)夠讓人垂涎三尺了。
“自然,,也是為了防止弟子們不慎取閱,,傳揚(yáng)開去,反倒害了自己,,因此當(dāng)初約定時便將這一條列明了,。”
人性使然,,若是知道了別人不自知道的東西,,難免想要宣之于眾,人最為藏不住的便是秘密,。既然如此,,為免闖下禍?zhǔn)拢€不如什么都不去了解,。
“如何取閱,,日后為師自然會傳授與你?!?p> 云緋若少年心性,,心里癢得跟千百只螞蟻在爬似的,巴不得此刻便能一探究竟,,忍不住問:“那要到什么時候才能看呢,?”
“進(jìn)入琴心境后大概就差不多了?!庇窈鈷咚谎?,見她一臉的急不可耐,知道她必然不肯就此善罷甘休,。
果不其然,,云緋若一張小臉立時垮了下來。
“師父啊,,想來以弟子的根底,,琴心境指日可待。撿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先讓我開開眼界,,也省得我惦記,,無法安心修煉?!?p> 她拉著玉衡的袖子,,一臉的無賴。
“你想看哪個門派的,?”
“千機(jī)門,!”云緋若想也不想張口就來。
說完后她才有點心虛,,偷偷瞧了眼師父,,只見他凝眉注視著那塊白璧,全完沒有留意她的小心思,。
她悄悄吁了口氣,。
她不知道,她的師父同她一樣,,也想起了齊無離,。不同的是,她想起他時,,她心中好似灌了蜜一般充滿了柔情,,而她師父的心中,卻只有積年的怒火,。
當(dāng)年的齊無離,,人前誠惶誠恐,人后膽大包天,,以至于偷入卷帙樓,,招來禍祟。他曾是玉衡座下最聰明的弟子,,卻也是最令他頭疼的弟子,。
“師父?”
“那地方有什么好東西看,,小孩子家家就是好奇心重,。”
話雖如此,,玉衡仍是默念法訣,,準(zhǔn)備調(diào)取千機(jī)門藏書。不多時,,只見正面那塊白璧熒光大盛,,一列列裝幀精美的書籍整整齊齊地排布在上面。
“哇!”云緋若睜大了眼睛,,嘴里猶自大呼小叫,,“師父,這本,,這本漂亮,!”
玉衡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見她選中的正是千機(jī)門的《千機(jī)訣》,。
“你又看不懂這個,?!庇窈獾恍?,伸出手指對著白璧一點。云緋若眼前一亮,,只見數(shù)縷白光從師父指尖迸射,,將那本《千機(jī)訣》定在了空中,其余書籍瞬息不見,。那白光中的兩束如手掌一般將《千機(jī)訣》夾持在中間,,另幾束在玉衡的催動下光芒越來越盛,不多時,,《千機(jī)訣》嘩然碎裂,,化作了片片金色。
那金色如同陽光從云層中灑落,,照得卷帙樓室內(nèi)金碧輝煌,。片刻過后,金光散去,,原先潔白無瑕的玉璧上,,一寸見方的墨字清晰可見。
“好神奇,!師父太厲害了,!”
云緋若拍手大笑。
她笑得如同青渺峰上最早開的那一朵桃花,,在一片嫩綠中綻放著奪目的異彩,。那雙明晰的眼眸中滿溢著純凈的喜悅,蕩滌了人心中所有的陰暗和污穢,。
夕陽透過鏤空的窗欞,,在她細(xì)嫩的皮膚上涂上了一層薄薄的淺金色,那樣一個嬌俏的小人兒,,雪膚輕衫,,好似在發(fā)著光。
“唉,,果然看不懂,?!痹凭p若歪著頭看了半天,長嘆一口氣,。拆開來字都認(rèn)識,,合起來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她無助地望了望師父,,卻見師父正愣愣地盯著她,,也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目光相撞,,玉衡好似被灼傷了一般,,清俊的臉龐上閃過一絲痛苦,一言不發(fā)地匆匆出了門,。
“師父,!”
云緋若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怔了一怔隨即便跟了上去,。玉衡卻置若未聞,,身形反倒更快了幾分。
她再是遲鈍也知道師父此刻是想躲避她,,只是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方才做錯了什么,,竟會招致師父如此的嫌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