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殿依山而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中,,層層疊疊的樹木后面掩藏著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那扇門并無出奇之處,,但鎖著門的鏈條上彩光環(huán)繞,,好像一條流動的絲帶般粲然生輝,。
“我?guī)煾冈诶锩??你為什么要把他鎖起來,?”
樓西憫站在鐵門前,,回頭看了看云緋若,,欲言又止。他取出一把彎彎的鑰匙插入鎖孔?!拌K”一聲過后,,鐵門應(yīng)聲而開,彩帶消失不見,。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是門尊親口讓我們把他關(guān)在里面的,?!?p> 云緋若眼珠轉(zhuǎn)了幾下,想到這位樓師兄同她一樣也是從未來過止水殿,,若非師父自己提出,,怕是連他也不知道還有這一間石室。
“師父為什么要把自己關(guān)起來,?是不想見人嗎,?那你又為何要讓我進去?”云緋若一連串的問題讓樓西憫苦笑,。玉衡自囚在此原本只有他一人知道,,不料那日云緋若從初頌口中得知師父這一個月并未在止水殿中出現(xiàn)后便對他存了疑惑。他也不知道她憑什么就懷疑到了他頭上,,一想到此處,,樓西憫就覺得渾身發(fā)毛。
“門尊進去前我問他何時出來,,他說機緣到了即可,。這一個月來北辰宮諸事漸順,我同阿離也該回去了,,總不能讓門尊一直關(guān)在里面吧!”樓西憫朝里面努努嘴,,“我想了想,,你的蘇醒說不定就是門尊口中的機緣呢!”
聽他提到齊無離,,云緋若有片刻的出神,。其實也沒有太久,但聽到這個名字,,她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齊無離,樓翦秋,,洛舒醉,,陸元墨……一切都是那么的遙遠。
“還有……”樓西憫頓了頓,道,,“阿醉以前對不住你,,聽說你回來后她一直想見你一面,但又覺得愧對于你,,昨日剛回了萃玉門,。我知道勸你諒解她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但看在阿勻好歹算是你師兄的份上,,你便放過她吧,!”
“我原本也沒打算把她怎么樣?!痹凭p若低著頭,,腳尖踢飛了一粒碎石,“她癡得可惡,,卻也傻得可憐,。這都是命吧,過去的事就隨它去吧,!我就當從來沒認得過她,。”
“還有一事……”樓西憫偷偷看了看她的臉色,,“阿離這幾日雖然不敢踏入止水殿一步,,卻一直旁敲側(cè)擊地打聽你的消息……”
云緋若猛然抬頭看了樓西憫一眼,面上好像掛了寒霜一般:“樓師兄提起這個不相干之人做什么,?難道千機門少了個門主夫人,,樓師兄急于替他補上嗎?”
樓西憫訕訕一笑,,閉口不再說話,,隨即微微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將鑰匙帶鎖交到了她手上,。
“你不進去?”
他搖了搖頭,,留給云緋若一個背影,。
她剛轉(zhuǎn)身,卻聽見樓西憫長長嘆了口氣,,道:“阿離這些日子看起來怪怪的,,我還是希望你抽空去看看他?!?p> 云緋若臉色僵硬,,在原地站了片刻。過了會兒,她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石室,,推門走了進去,。
她剛一進入石室,當啷聲響,,門又自己關(guān)上了,。那條鐵鏈如同活了一般纏繞在門上,光彩宛然,。她怔怔地看了看手上的鎖匙,,這才發(fā)現(xiàn)鑰匙只是個幌子,那鐵鏈被人加了禁制,,根本不需要鎖,。
她越來越疑惑,往石室深處走去,。入口處是條長廊,,盡頭左右各有一扇門。她輕輕推了下左手邊那扇老朽的木門,,原來是虛掩著的,,一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晚春時節(jié)艷陽高照,,這扇門內(nèi)卻寒意森森,,一股氤氳水霧撲面而來。石室壁上每隔十步便嵌著一顆明珠,,散發(fā)著盈盈幽光,。石室的一隅有個水光蕩漾的池子,那霧氣正是從池中而來,。
池邊有桌有椅,,其中一張椅子上坐了個青衣人,他一動不動,,好像是等了老友許久不至,,又像是陷入了沉思。
“師父,?”
那人聽見聲響動了動,轉(zhuǎn)過頭,。云緋若方才還有些猶豫,,此時見果然是她暌違已久的恩師,就好像倦鳥找到了歸巢,,忍不住熱淚盈眶,。
“阿若,你來了?!庇窈庖皇謸沃握玖似饋?,對著云緋若虛弱地笑了笑。他顯然蒼老了,,面容瘦削,,發(fā)絲隱隱有灰白色的痕跡,看起來倒多了幾分仙風(fēng)道骨,。
云緋若見他站在水霧中,,身形單薄,似乎隨時會消失在霧氣中,,心頭一酸,,飛奔過去。她心中太過激動,,越過池畔時險些失足滑下溫泉池中,,被玉衡一手拽起,寬大的衣袖還是濕了一大塊,。
“師父,,您還好嗎?”
玉衡慈愛地注視著云緋若,,點點頭:“那日情形想必你也知道了,。我殺的雖是魔人,終究殺戮太過,,功法反噬,,以至于神智失常?,F(xiàn)在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許多,,再過些時日便徹底無妨了?!?p> 云緋若心下大慟,。她知道師父雖然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但背后掩藏的痛苦和絕望實非常人所能忍受,。當外界在紛紛傳頌他的英武時,,誰又能想到守護他們安寧之人被禁錮在這樣一個不見天日的地方苦熬呢?
“師父,,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那個噩夢再也不會回來了對嗎?”云緋若扶著玉衡坐下,,蹲在地上可憐巴巴地仰視著她,。
“不會了,。”玉衡微微偏過頭,,眉宇間一陣抽痛,。不會了,成了魔搖光不會回來了,,而他的心魔卻越來越熾盛,,他不得不避入這處石室。即便是兩百年前痛失愛侶的時候,,他也沒覺得這樣焦躁難以抑制過,。
現(xiàn)下他的心魔便在眼前,而他口不能言眼不能看,,心里牽掛著她,,生怕她受了一丁點的傷害。
“把手給我,?!庇窈獯寡劭粗男渥訚窳芰艿氐沃孟裣掠暌粯?。那雨下到了他心里,,他的心也濕漉漉的,酸澀難忍,。
“嗯,。”云緋若乖巧地伸出了手,,上面還有一絲絲的劃痕,,是當初搖光與天樞對戰(zhàn)時留下的痕跡。玉衡伸出兩只搭在手腕上,,感受著她體內(nèi)真氣的流動,。
“你來了也好?!逼毯?,玉衡收回手,和聲道,,“你回魂不久,,魂魄尚有不穩(wěn)之處。對面的石室也是一樣的布置,,你從今日始閉關(guān)十日,,好好休養(yǎng)一陣?!?p> 云緋若雖然并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何不妥之處,,但也不忍拂了師父的好意。不過想到初頌,,她又猶疑道:“那小頌找我怎么辦,?”
玉衡眉心跳了跳,道:“你在此處修煉,,我出去告知頌兒便是,。”
“不如讓她也進來啊,,她很懂事,,不會打擾我的?!痹凭p若猴在玉衡身邊,,拉著他的袖子撒嬌。
“胡鬧,,”玉衡怒道,,“頌兒體質(zhì)畏冷,最是經(jīng)不得這等寒氣,。不過是區(qū)區(qū)十日,,也等不得嗎?”
云緋若垂臉嘆了口氣,,道:“那好吧,,十天一到,師父可就要立即放我出去,?!?p> “說得好像坐牢一樣?!庇窈鉄o奈地搖搖頭,,示意她出去。
云緋若吐吐舌頭,,一步一跳地走到門口,,又回頭問道:“師父,鷺兒呢,?我怎么沒看見,?是留在青渺峰了嗎?”
“許是跟你一樣,,那天被嚇得離了魂,,正躲起來安魂呢!”
“那能一樣嗎,?我可不會被嚇到,!”云緋若閃身出了門,。玉衡聽到對面門開了又被關(guān)上,隨即水聲嘩然,,想來這孩子毫不畏冷,,不忙著調(diào)息倒先戲起了水。
“這樣也好,?!庇窈膺吘彶匠隽耸遥S手將門帶上,。鐵鏈上五彩閃爍,,宛若纏繞著一條彩虹。
他在幽暗之處待了一個月,,乍見亮光未免有些不習(xí)慣,,站著瞇了瞇眼睛。
樓西憫從山壁的一側(cè)繞了出來,,方才他并未走遠,,只等著玉衡出來接應(yīng)。
“是你,?!庇窈饽抗忾W動,腳步微有些虛浮,,樓西憫上前一步將他攙住,,引著他往止水殿中走去。
“門尊的飛訊是傳給了阿離,,不過小師妹對阿離有點……阿離覺得不妥,,故此特地尋我商量?!睒俏鲬懙吐暤?,“弟子知道門尊的意思,但小師妹日后必然得知真相,,屆時恐怕她與阿離之間更是雪上加霜,。”
玉衡哼了一聲,,道:“算他還有點自知之明,。”
“我看阿離穩(wěn)重了不少,,必然不會辜負門尊的一片苦心,。”眾多璇璣門人中,,比齊無離位高者比比皆是,,但樓西憫知道從齊無離入門伊始,,門尊便對他高看一眼。也確實,,齊無離的資質(zhì)和刻苦都是絕無僅有,,若非后來出了錦兒之事,師徒二人也不會反目,。
“我對他哪來的苦心?我只是看阿若孤苦無依,,好歹她對這小子還算看得上,,有我在諒他也不敢再欺負阿若?!庇窈庋诖娇人粤艘宦?,目光一凝停住了腳步。
修元殿前陽光燦然,,雖然春已到了盡頭,,各色奇花異卉卻仍盛開著,在春光下熙熙攘攘熱鬧非凡,?;ㄊ伦罘笔⒅帲婚g房門半掩著,,濃郁的藥香壓過了花香,,彌漫在鼻端。
“初頌姑娘這幾日為了在小師妹跟前強撐,,耗費了不少靈力,。今日小師妹一離開這間屋子她便暈了過去,方才虛玉真人來瞧過,,怕是時日無多了,。”
玉衡面色沉郁,,大戰(zhàn)后他神智不清了十來日,,方一醒來樓西憫便告知了這個訊息。初頌本就是附在了錦兒的軀體上才得以存活,,而錦兒天生魔體,,殊難融合得天衣無縫。若她這一世安安穩(wěn)穩(wěn)留在那個山谷中也就罷了,,偏偏逃離了那處,,此后還變故頻生。
如今即便費盡丹藥,,也難以逆轉(zhuǎn)困局,。玉衡當日聽聞此事后心緒大受震動,。他固然心疼初頌的命運多舛,但阿若回魂在即,,若是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初頌芳魂消逝,,只怕她難以承受。
因此才故作玄虛,,將云緋若誘到石室中,。
這也是初頌的意思。
穿過花徑,,玉衡跨入那間藥香滿溢的閨房,。初頌的神思一直在半夢半醒間游弋,一會兒夢見姐妹三人在翠琉峰下嬉笑,,一會兒夢見樓翦秋握著簪子兇神惡煞一般追趕她……她一時歡天喜地,,一時又驚怖非常,想喊卻又喊不出來,,熬出了一頭的冷汗,。
一股暖流緩緩融入,驅(qū)散了所有的噩夢,。初頌掙扎著從夢中醒來,,看到玉衡坐在床邊,一手抵在她百會穴上,。
“多謝門尊,。”初頌眼珠子遲緩地轉(zhuǎn)了一圈,,神色微有些失望,,轉(zhuǎn)瞬又有些安慰。
玉衡明白她心中所想,,迎著她的目光柔聲道:“阿若已經(jīng)閉關(guān)了,,你若是后悔了,我這便去叫她出來,?!?p> “不必了?!背蹴炑劬τ行┧釢?,頭偏過一邊,淚珠從眼角滑落,,“就當我從沒有回來過,,就當這只是一場夢吧!”
她定定地瞧著玉衡,輕聲道:“其實我這樣死了,,對誰都好,。說到底我是個魔坯子,即便沒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仙道也是容不下我的,。”
“旁人如何都不必管他,,阿若是絕不會這樣看你的,。你是她至親的姐妹,無論你披著誰的軀體,,在她心里沒有任何區(qū)別,。”玉衡內(nèi)心一片柔軟,,目光不由自主地泛上了暖意。
初頌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俏皮的淺笑:“若若的確是這樣的,,這世上誰都不如門尊了解她。恕頌兒無理,,門尊對若若怕也并非全然無情吧,?頌兒雖無緣品嘗情之滋味,但也還是看得出來,,門尊對若若言語上的溫存關(guān)切……”
她的嗓音低柔,,短短一段話說了良久,中間因氣息不勻打斷數(shù)次,。玉衡好似癡了一般呆坐不語,,一直聽到最后才恍然失色,倉猝起身道:“切莫胡思亂想,,我同阿若師徒名分早定,,不許胡說!”
“玉衡真人,,如果您不打算跨越師徒之誼,,那么我求您往后離若若遠一點!”初頌見玉衡匆匆逃離,,心中越發(fā)明了自己所料不差,。
玉衡原已走到了門口,聞言腳步微微凝滯,,點了點頭,。
初頌?zāi)克椭秤斑h去,唇角笑容消失,自嘲地笑了笑:“你自己都命不久矣,,還替人發(fā)愁這么多……”
“你替誰發(fā)愁呢,?”
門又響了一聲,初頌抬眼一望,,這回是齊無離來了,。只見他懷里抱著只粉嫩的小白兔,正笑吟吟地站在陽光下,,好像帶入了一屋子的春色,。
“阿離,能多陪我會兒嗎,?我想睡會兒,,等睡醒了,我還有事找你幫忙……”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說道最后一個字已經(jīng)悄不可聞,。齊無離怔然放下兔子,見她雙目合著,,已是睡了過去,。
他臉上的陽光瞬時失色,坐下來揉了揉眼睛,。
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齊無離連日來疲倦不堪,也趴在桌上睡著了,。直到陽光鋪滿了窗前,,他聽到初頌柔柔地喚他“阿離”,才猛然驚醒,。
“阿離,,對不住,我也不知道會睡這么久,?!背蹴炃溉坏乜粗瑳]有半點血色的嘴唇含著小心翼翼的笑,,看得齊無離酸楚不已,。
“我去取水……”齊無離提步打算出去拿洗漱用具。
“不必了,,趁著我這時候精神好,,我想留幾句話給若若,你幫我寫下來交給她,?!背蹴炓笄械刈⒁曋?,“可以嗎?”
“你要我?guī)偷拿褪沁@個,?”齊無離笑了下,,展開紙張,提筆蘸墨,。
初頌精神雖好過前幾日,,說話卻是極慢,每一句話都像是經(jīng)過千百遍的深思熟慮才出口,。齊無離筆下如同墜了千斤巨石一般,,心下明白她這算是遺言了,落筆時無比沉重,。
寫完后二人沉默不語,,屋內(nèi)一時沉寂,只聽見院中清脆的鳥鳴,。許久,,齊無離才強笑道:“小若對我嫌惡得很,她不信這是你交代的話我也沒辦法,?!?p> 初頌心緒倒像是不錯,白了他一眼道:“活該,,誰叫你做過那么多讓她傷心的事。往后你如果還想好好的,,就乖乖回千機門去,,不要再靠近她半步。省得你自己招蜂惹蝶的,,倒霉的倒是若若,。”
齊無離想想也有點心虛,,不過終究是不甘,,卻不能反駁只是點了點頭。
初頌輕嘆了口氣,,望著床頂,,幽幽道:“我知道我說了也白說,你放著千機門一堆事不管逗留在翠琉峰上,,為的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我有再多想法,,恐怕也是無濟于事,。”齊無離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你在說些什么,?哎,,把紙筆拿過來,我做個記號,,省得若若不信你,,白白浪費我說那么多話?!?p> 齊無離依言靠到床邊,,將紙平鋪,筆塞到初頌手里,。初頌細弱的手指握著筆,,抑制不住地顫抖,下不去筆,。
“我真是沒用啊……”
她將另一只手從被子里伸出,,兩只手緊緊攥著,這才畫下了一個“萬”字花押,。粗黑的字跡如游龍一般,,歪歪扭扭,初頌似乎十分滿意,,示意齊無離拿開,。
“當初若若說,我們姐妹三人一定要長命百歲……我說百歲怎么夠……我們要好好修煉,,做萬年的老妖精……”
齊無離背對著她,,側(cè)耳細聽,卻沒等到下一句,。他轉(zhuǎn)過身去,,看到初頌嘴邊一縷殷紅的鮮血慢慢流淌,染紅了她那蒼白如雪的臉頰,。她的雙眼緊緊合上,,長睫猶自掛著幾點細微的淚珠。
轉(zhuǎn)瞬間,,血流停滯,,化作了赤色冰霜,那幾滴晶瑩剔透的淚珠也剎那凝結(jié)成了冰霜,。前一刻還暖意融融的房間須臾變成了冰窟,,寒氣逼人而來。
齊無離好似凍得受不了了,,渾身劇顫起來,。他的左肩上黑氣彌漫,,慢慢成了一只纖細手掌的模樣,掐住了他的咽喉,。
他手上的紙張翩然落地,。
此時恰是正午時分,窗外彩蝶在艷陽下飛舞,。遠遠的,,翠琉峰頂?shù)姆e雪在逐漸消融,冰涼的細流匯入山泉,,滋潤了山色,。
而止水殿的這一縷芳魂,卻再也沒有冰消雪融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