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人冷聲道:“你能看出我是女人?”
徐平聲調略顯怒意,,道:“士可殺,,不可辱!你若是想跟我談,,就別拿著刀在我臉上瞎比劃,;若是想殺我,就趕緊給個痛快的,!”
“呵,,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我跟你有什么好談的,?”白衣人冷笑道,,不覺間嗓音已變得婉轉動聽,分明是個女聲了,。
徐平試探著欲轉身面對白衣人,,卻被短刃牽牽逼住。徐平無奈道:“你若不是有事要跟我談,,怎么會勞神費力地救我出來,?你現(xiàn)在這樣,我沒法跟你好好講話,?!?p> 白衣人稍一猶豫,撤下了架在徐平頸上的短刃,,道:“你有點太聰明了,,我現(xiàn)在有些懷疑救你出來是對是錯?!?p> 徐平轉過身來,,直視白衣人道:“你救了我,,想開什么條件就直說吧,如果我能做到,,一定不會拒絕,。”
白衣人眉頭緊鎖,,并未接話,,右手下意識把玩著短刃——但見三寸寒芒在其指間來回游走,宛若銀魚戲水一般,。
雖說自己有傷在身,,不過對手只一招便制住自己,實力怕是遠在自己之上,,徐平不敢再擺出審問人犯的官架,,試探道:“怎么?還在糾結我為什么知道你是女人,?”
見白衣人眉梢微跳,,徐平料得自己猜到了要害,遂道:“不瞞你說,,我家祖上三代都做皂吏,,專司刑捕,于是傳下一門手藝:單憑骨骼體態(tài),,就能分出男女老幼,。”
白衣人將信將疑,,下意識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
徐平見對方有所動搖,又道:“你墊寬了肩膀,,還刻意改變了步態(tài),,確實很難分辨。不過,,我連焦尸都能分清男女……”言及此,,徐平感覺話有不妥,遂連忙打住,。
“你叫徐平,?”白衣人忽然發(fā)問。
徐平聞言一愣,,心中頓時有點理解白衣人方才的拔刀之舉了:被陌生人看穿底細的感覺竟然是如此不安,,就如同赤身裸體走在鬧市一般。
白衣人似乎很滿意徐平的反應,冷峻的臉龐透出一摸得意,,道:“兩年前洛陽城南的一樁縱火案,,聽說是你憑一己之力查明的?”
徐平聽罷,,更覺吃驚:查明那樁案件雖然是自己引以為豪的事跡,,對自己晉升為班頭亦尤為重要,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小人物一生中偶然的一個閃光點罷了,,能被同儕在酒桌上提起已是光榮之至,,哪想到竟會被一個陌生人準確說出呢?
白衣人從懷中摸出半個巴掌大的一物,,遞給徐平,,道:“看來你真是徐平,那就好辦多了,?!?p> 徐平接過那物一看,,竟是一塊鷹揚府的腰牌,。這腰牌乃是紅椆木所制,牌上圖案均為銀線掐絲鑲嵌,,與自己那塊黑漆腰牌截然不同,。徐平印象里只見過一次這種質地的腰牌——校場受閱時掛在鷹揚府次官鷹擊朗將腰間。
正所謂見令如見人,,徐平當即單膝跪地,,雙手將腰牌交還白衣人,道:“鷹揚府緝查坊戍防團步快班班頭徐平,,在此候命,。”
白衣人收回腰牌,,道:“站起來講話吧,。”說罷,,轉身往深巷走去,。徐平不再多慮,起身緊跟其后,。
白衣人走到一處小戶宅院前,,伸手拍了三下門,稍一停歇,,又屈指輕叩三聲,。不多時,宅門“吱呀”一聲打開,白衣人立刻閃入門中,。徐平快步跟上,,進得小院,卻見開門之人是個拄著竹杖的傴僂老人,,老人眼里結翳,,怕是難以視物。
白衣人領徐平走進正房,,道:“你現(xiàn)在丟了腰牌,,又渾身是傷,要是出了這富教坊,,定然被當做形跡可疑之人抓起來,,”說到“形跡可疑”四個字,白衣人露出一絲玩味的笑意,,“你就在這里呆到天亮再走,。”
徐平道:“屬下明白,,還有什么需要屬下做的嗎,?”
白衣人道:“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對今晚所見的一切守口如瓶,?!?p> 徐平眉頭微蹙,道:“可是……人命關天,。玉華樓的那具腐尸……”
“你以為我今晚去那是干什么的,?”白衣人打斷徐平道。
徐平微微一噎,,續(xù)道:“我是說,,我也許能幫你查案?!?p> 白衣人不耐煩道:“你只要不添亂,,就算給我?guī)痛竺α恕,!闭f罷,,轉身拂袖而去。
徐平眼看著白衣人跨出正房,,穿過小院走出門去,,一時不知該如何自處,呆立在屋中,。此時,,應門的眇目老人走進屋來,手里端了盆水,直直走到屋子正中的桌旁,,將水放在桌上,,隨后對著徐平比劃了一個洗臉的手勢。
徐平道了聲謝,,問道:“老人家,,剛才那人是什么身份?”
眇目老人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擺了擺手,。徐平一愣,原來這個老人非但目不能視,,口也不能說,。找這么一位身負殘疾的老人來打理宅院,應當是為了便于保密,。念及此,,徐平心中不由泛起陣陣厭惡之感。
徐平脫下上衣,,把搭在盆沿上的毛巾打濕,,將頭臉和上身都擦洗一遍。這時,,老人又拿來了一個帶塞兒的白瓷瓶,,放在桌上,,右手在左肩前做了個涂抹的手勢,。徐平拔開紅布包裹的瓶塞,頓時問道一股子刺鼻的紅花氣味——無疑是治療跌打損傷的藥酒,。徐平再次道過謝,,往手心倒上藥酒,開始攃揉身上的淤青,。
人放松下來,,周身的痛楚便愈發(fā)明顯,徐平躺在里屋的板床上,,難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天光大亮,全城響起了代表宵禁解除的開門鼓,,徐平才拖著疲憊的身軀,,一步一挨的走出富教坊。
公門之中,,所有差人每日需在卯時去各自衙門領命,,這叫“點卯”。此時五更夜盡,恰是卯時,,但對于值夜的公差,,只需派個弟兄回衙門交班即可,無需再去點卯,。徐平往常都是親自去鷹揚府交班,,然而今天實在困乏,干脆直接往家走去,,鷹揚府那邊,,想必劉勝、張力會去應付,。
徐平家住洛陽城東南角的里仁坊,,是個三教九流雜居的街坊。徐平身為公門差人,,出班時雖然威風凜凜,,但論其地位,也不過是個賤役,,屬于下九流,。
市井閑人編過一段順口溜,分數(shù)五行八作的尊卑,,講到這下九流,,話是這么說的:一流戲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龜,五剃頭,,六擦背,,七娼,八盜,,九吹灰,。這公門走卒,就是排二流的“推”,,被算作賣力氣的,。
自從隋皇楊廣登基,改元“大業(yè)”以來,,朝廷苛捐雜稅日益繁重,,為修整東都洛陽,更是大征民夫,。徐平等一眾公差平日里奉命討稅拿人,,更是被市井街坊視作惡人,,遭盡了白眼。
徐平家中只有老母,,父親七年前負責監(jiān)送一批民夫去修通濟渠,,路上遭遇民夫暴亂,被活活打死,。家里托人給徐平說過幾次親事,,然而對方一聽徐平是個皂吏,都唯恐避之不及,,因此至今仍未婚娶,。
徐平在鷹揚府當差,月俸微薄,,徐母便在家編些竹器,、做點繡活,每天大清早拿到市集販賣,,以補貼家用,。徐平渾身是傷,不想讓母親看見后操心絮叨,,便特意繞了個遠路,,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離家,方才走回居住的大雜院,。
推開家門,,卻見家里坐著兩個人:正是昨夜和自己一同巡夜的劉勝、張力,。徐家只有內外兩間屋,,徐母住在內屋,徐平則在外屋支了張床,,白天收起床帳被褥,,在床板上放張矮桌,,就是全套大件家具了,。
現(xiàn)在,劉勝和張力便一左一右坐在床上的矮桌旁,,桌上還擺著兩張蒸餅,,一碗豆?jié){,一小碟咸菜,。
見徐平進屋,,張力忙跳下床,將徐平請上座,,道:“平哥,,我們給你買了些早飯,,你趕緊趁熱吃吧?!毙炱降缆曋x,,坐上床沿。張力則從床頭搬出張矮凳,,坐在徐,、劉對面。
徐平就著咸菜吃了兩口蒸餅,,問道:“你倆剛才碰見我老娘的嗎,?”
劉勝道:“我們看著老人家出門,才進來的,?!?p> 徐平點點頭,道:“多謝啦,,就怕她瞎操心,。”
劉勝笑道:“兄弟們都曉得,,干咱們這行的,,報喜不報憂嘛?!?p> 等徐平又吃了幾口餅,,劉勝方才收起了一貫的嬉皮笑臉,問道:“阿平,,昨天晚上到底怎么了,?你的傷……”
徐平端起碗,喝了口豆?jié){,,道:“沒事,,一點皮肉傷。我這邊情況復雜,,一時半會兒捋不明白,,先說說你們遇到的吧?!?p> 劉,、張二人點點頭,分別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劉勝是三個人中最搞不清情況的——他沿著院墻找到了后廚邊的小門,,呆了一會兒,就見一個清瘦的白衣“男子”從深巷走來,,掏出了紅椆腰牌命令自己回去巡夜,。劉勝識得執(zhí)此腰牌發(fā)號施令的分量,,只得離開,隨即繞到玉華樓正門去尋張力,。
張力年紀雖小,,卻最是機靈。雖然徐平命其“封鎖正門,,任何人不得進出”,,但他一見玉華樓正門的排場,便曉得來此尋歡作樂的必有許多貴胄子弟,,倘若自己冒然上前封門,,必然討不了好。
是以張力靈機一動,,抬腳進了玉華樓,,大馬金刀的往靠門的桌邊一坐,水火棍靠在墻邊,,黑漆腰牌往桌上一撇,,也不搭理前來伺候的店伙計,也不招惹那些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就直愣愣盯著大門,。
“這么多人進進出出,你怎么知道哪個是阿平要找的人犯,?”劉勝出聲打斷張力的講述,,扭頭卻見徐平臉上滿是贊賞之色。
只聽張力解釋道:“劉哥你想,,當時已經(jīng)三更天了,,玉華樓的客人基本上只進不出。平哥讓我封門,,是怕人犯逃走,,那么進門的客人其實就可以不用管了,如果有誰要出門,,我就上去問問,。其實嘛,跟我想的一樣,,直到我離開都沒看見一個要出去的,。”
劉勝一臉疑惑,,道:“為什么沒人出去?”
張力欲言又止,,看向徐平,。
徐平笑道:“老劉,,你平時都管玉華樓那種地方叫什么?”
劉勝撇嘴道:“窯子唄,?!闭f罷,劉勝突然頓悟,,猥瑣一笑,,道:“換了老子,過了三更天肯定也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