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p>　　盛夏正午,，窗外的陽光亮得發(fā)白,。

　　沈依喬的書桌在臥室空調(diào)下方，她感到胸前和脊背上的汗變得冰涼,，開始滲入肌膚和骨頭里,。陽光直射在她的習(xí)題本上，她站了起來,，抬起頭,，卻又防御性地瞇起眼睛，略顯煩躁地伸手合上兩片藕粉色窗簾,，又急急坐回書桌前,。

　　空調(diào)風(fēng)吹著窗簾角輕輕搖動，扇動著陽光在書桌上游移,。

　　沈若喬的書桌在窗下,。她手里拿著一個蘋果，光腳踩在椅子上,，整個人縮成一團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看著天花板，一口一口吃得認(rèn)真,。

　　這是一對孿生姐妹,。

　　見依喬坐下，若喬問：“暑假班才開始一個禮拜,，你怎么看起來心煩意亂的,？”

　　依喬沒有作聲。

　　若喬繼續(xù)說：“我見你下課你總是望著窗外發(fā)呆,，到了家就像這樣對著書出神”,，她邊說邊起身，搬了椅子做到依喬旁邊,，伸頭看她,，問：“這還只是暑假集體加課，高三還沒正式開始,，你就覺得有壓力了,？”

　　依喬抬起了頭，她眼下淡淡的青紫色透露著疲憊,，她說：“我……我又想到外婆了,。她走了快一年了，我好想她,?！?p>　　若喬愣住了，她把蘋果放了下來。

　　依喬說：“去年我們填分科志愿的時候,，她就生病了,。我知道她老了，總要面對那一天,。可我沒想到她的病程那么快,。暑假里,，我們回云青鎮(zhèn)看她，她那么消瘦,、那么虛弱,，還掛念我們讀書，問我們期末考得好不好,?？晌覀z那次期末都沒考好。她身體好的時候,，我們倆總有一個考第一名,，她就指著這個高興?？善且淮?，我們沒人考第一名，她聽了一定很擔(dān)心,。我沒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見她……”依喬說著,，眼淚奪眶而出，她用雙手托住臉,，埋頭在手里哭,。

　　若喬的眼淚也止不住落下。

　　十七年前,，從暮春到盛夏,，宜田連天大雨，原本稻肥水美的魚米之鄉(xiāng)變成災(zāi)區(qū),，沈爸爸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公務(wù)員,，在抗洪搶險第一線沒日沒夜地搬沙袋；沈媽媽在自己任職的醫(yī)院里,，在大雨和內(nèi)澇的包圍之中誕下這對女孩,。

　　父母二人是同鄉(xiāng)，老家在距離宜田百公里之外的云青鎮(zhèn),。雙胞胎出生后,，爸爸給老家親友發(fā)電報。沈家爺爺板起了臉，只說了一句“兩個女孩子,，沒得講頭”,，失望溢于言表。而同在云青鎮(zhèn)的沈母娘家呂家,，外婆和小姨喜上眉梢,，三天后，二人坐著救生艇趕到了宜田市區(qū),，來幫忙照顧產(chǎn)婦和嬰兒,。這之后，原本沒日沒夜?jié)姙⒍碌拇笥隄u漸小了,、漸漸停了,。兩姐妹小時候常聽外婆回憶，大雨停后,，水退得很快,，天空藍得晃眼睛。

　　此后六年,，外婆留在宜田,，憑一己之力照顧兩姐妹、照顧整個家,。她天不亮就起床,，燒爐子、熬粥,，用粥漿做米糕,。夜晚，一家人都睡了,，她還在院子里的水池洗尿布,。外婆勤勞溫厚、樸實純良,，她用真實的愛意和付出照亮了一家人的生活,，鋪就了兩姐妹的人生底色。

　　直到七十歲,，外婆出現(xiàn)腦梗,，腿腳不再便利，她選擇回到云青鎮(zhèn),，獨自生活,。

　　若喬直接用袖子擦干了眼淚，說：“這么一說,，我們學(xué)理科之后的成績,，外婆還是別知道的好,。”

　　“可我覺得外婆會在天上看著我們的,?！币绬坛槠f，“我們要爭氣,，要拿回第一,。”

　　依喬的話讓若喬覺得自己的心臟一陣發(fā)緊,，連帶著腹部一起,，將一股酸楚推向腦袋，讓她再次淚如泉涌——她常夢到外婆,，溫暖、慈愛的微笑,，干凈清香的布衣,，勾著背、拄著杖,，立在小院里的桂花樹下等兩姐妹回家——這一年,，她常常懷疑自己，她不相信,，回到云青,，再也見不到外婆了。

　　但若喬知道不能再這樣哭下去了,。她站起來,，把依喬也拉了起來，說：“要爭氣,，就不能再這樣哭了,。下午一點半要上課，我們得快去洗臉,、趕緊吃飯,。”

　?。ǘ?p>　　依喬比若喬早出生兩分鐘,，二人長得一模一樣。如今她們是宜田七中高三理科（5）班的同班同學(xué),。

　　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在家。若喬洗完臉,，按照字條上媽媽的留言將飯菜一一加熱,，又盛了兩碗飯，端到餐桌上。

　　依喬平復(fù)了心情,，卻沒有胃口,，坐在餐桌邊發(fā)呆。

　　若喬說：“媽媽留言叮囑你不要挑食,，還要求我們一定要把洋蔥吃完——她再次強調(diào)洋蔥對腸道的好處,。你知道我真的很怕吃洋蔥，所以,，靠你了,，加油！”若喬說著將肉末洋蔥端到了依喬面前,，另有土豆燒肉和紫菜蛋花湯,，這頓飯樸素簡單，卻又清新可口,，若喬越吃越香,，已看不出傷心痕跡。她抬頭夾菜,，卻見依喬端著碗筷,，像個木頭人似地坐著不動，便抬手在依喬面前揮了一揮,，問：“你忘了外婆說過,，‘吃飽飯、過大山’,，你若相信她還在看著你,，還不好好吃？”

　　中午十一點五十放學(xué),，下午一點半就要上課,。午間十分緊張。

　　她放下碗筷,，想和若喬細(xì)細(xì)解釋——她除了想外婆,，還在想別的事?？商ь^一看,，時鐘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半，決定忍一忍,，點點頭說了一句“是,，我吃”便強打精神，大口吃起來,。

　　姐妹二人有著同樣敏銳的直覺和同樣笨拙的掩飾能力,，多年來,，她們看對方就像看自己。若喬斷定依喬有心事,，是在思念外婆之外的心事,。一種預(yù)感在她心頭盤桓——那個依喬需要花費心力和言語解釋的問題，也曾縈繞在她自己心頭,，讓她為難過,、動搖過。她甚至開始期待依喬接下來的行動,，期待驗證自己的直覺,，同時又對答案揭曉的那一瞬間感到害怕，仿佛那是平行空間里的自己也應(yīng)該做出的選擇,。

　　夏日正午,，熱浪讓一切都安靜了下來。

　　兩姐妹的童年很長很簡單,，純粹而真摯,。她們不富裕，但也不慌亂,；她們的物質(zhì)世界存在匱乏，但是她們的精神家園卻相對豐滿,。她們學(xué)習(xí)好,、人緣好，輕松快樂,。然而,，十七歲，無憂無慮的童年沒入歲月的河流,，跌跌撞撞的成長拉開序幕,。這一年像是時間隧道里的一面窄門，簡單與成熟就此區(qū)隔,。外婆的離開讓她們閃閃發(fā)亮的人生錦緞被時光撕開了一個口子,。她們發(fā)現(xiàn)，原來重要的人會離開,，重要的事要選擇,。她們被某個無形的東西逼迫著去面對、去承認(rèn),、去思考,，開始直面外界的無常和內(nèi)心的脆弱。她們發(fā)現(xiàn),，有些事,，發(fā)生了就再也無法改變,，失去了就再也無法擁有。她們也知道,，十七歲,，時間還很長，路還很遠,，命運中的舍,、予、得,、失,，像劇目一般，等著她們?nèi)ンw驗,，更由她們?nèi)?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