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起最近的胃口不太好,。畢竟,,從十幾年的老馬身上割下的馬肉,對于一個六十幾歲老頭的牙口來說,是有些為難了,。
和往常一樣,,方起早早來到遙關(guān)南面的城頭上,,眺望著遠處雁谷谷口的密林,。本應(yīng)在十五日前的黎明就出現(xiàn)在那里的運糧隊,到今日也不見蹤影,。
方起的軍中就要斷糧了,。
遙關(guān)城內(nèi)本有近兩年的存糧,那是遙關(guān)號稱八萬精銳將士十來年屯墾的成果,??尚熘菀粓龃鬄?zāi)和司徒梁翼的一封手書,把遙關(guān)將士這點成果全部奪走了,。
當兵要吃糧食,,災(zāi)民也要吃糧食,但糧食畢竟只能從土里長出來,。一場旱災(zāi)帶來的不止是兩邊不能相顧的尷尬,,可能還是一個帝國的覆滅。
梁司徒在信內(nèi)曾向方起建言,,讓其門生漢陽郡守黃斌籌措軍糧,,暫時按月供應(yīng)遙關(guān)的用度。待到來年全國各地的賦稅收上來,,再將方起這的缺口如數(shù)補上,。
方起接受了梁司徒的提議。雖然這樣以來,,黃斌這個漢陽郡守就等于擁有了整個涼州的賦稅和財務(wù)大權(quán),,成為了涼州實際上的長官。
不知不覺間,,一上午的光景過去,。關(guān)內(nèi)低落的士氣讓人實在無心操練,關(guān)外北門下匈奴人的營寨也如往日一樣,,絲毫沒有進攻的意思,。
自從呼延達送來那封戰(zhàn)書之后,,這一上一下,就這么對視了十幾日,。
猶如兩個絕世的劍客,,誰都不愿貿(mào)然先刺出第一劍而讓對方尋到絲毫破綻。因為對于這樣的劍客來說,,一絲一毫的破綻就意味著生死的差別,。
方權(quán)端著剛煮熟的馬肉走了上來,后面還跟著幾個兵士拿著案臺和酒具等物,。他對著方起說道:
“父帥,,正午了,您吃點東西吧,。”
這幾天方起胃口不好可忙壞了方權(quán),。前前后后,,變著花的勸方起吃點什么。
方起并不看他,,煩悶道:“放那吧,。”
方權(quán)回道:“帥帳內(nèi)太悶,,孩兒命人將案臺也搬過來了,。這景色好,兒陪父帥小酌幾杯如何,?”
方起轉(zhuǎn)身看著方權(quán)殷勤的模樣,,心下一酸,不忍拒絕愛子的心意,,遂微微點了點頭,。
于是方權(quán)招呼幾個兵士將一應(yīng)事物安排妥當,而后恭恭敬敬的請方起坐在上首,,自己則站在一旁侍奉,。
方起道:“不是要陪為父的喝兩杯么?”
方權(quán)聽到父親的話,,拿起酒杯倒?jié)M了一盞,。待方權(quán)先將杯中酒喝了,自己才一飲而盡,。
當時陪侍尊長喝酒,,尊長舉杯未干,年少的不能先喝,。而在軍中,,長官落座,,下級只能站著陪侍。這是禮儀,,也是規(guī)矩,。
方起見方權(quán)喝完一杯后還沒有坐下的意思,遂擺了擺手說道:
“坐下吧,,今日沒有將帥,,只有父子。咱爺倆說說家常,?!?p> 方權(quán)這才敢坐下陪飲。
方起道:“季子阿,,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季子就是老四的意思,一般父母在家時常把這當做孩子的小名,。
方權(quán)回道:“三年了,。”
方起道:“對,,三年了,。上次回家還是你母六十壽辰吧?”
方起看著這個家里最被自己看重的老末,,理應(yīng)該得到最多的疼愛才是,。可這些年來隨著自己戍衛(wèi)邊關(guān),,卻是管教最嚴,、吃苦最多。連家也不曾回去幾次,。
方權(quán)道:“是母親六十大壽,。那次阿爹都沒回去看一眼,母親嘴上不說,,但兒看的出她心里有多惦記您,。”
方起忽道:“想不想家,?回家?guī)桶⑽炭纯茨隳赣H和眾位兄弟姐妹,,可好?”
方權(quán)脫口道:“阿爹,!您這是讓我臨陣脫逃,。”
方起慍道:“胡說。我方家的兒郎,,個個是馬革裹尸的將帥,,哪有臨陣脫逃的孬種?!?p> 方權(quán)低聲道:“那阿爹讓孩兒回家作甚,?”
方起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個干凈,才道:
“阿翁是想讓你回家與諸位兄長商議商議,,順便再看看朝中動靜,。看看梁司徒,、王司空這一干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們到底要如何御敵?!?p> 方權(quán)道:“如何御敵難道您還做不得主,?您一生征戰(zhàn)從無敗績,天下賊寇聽聞您白袍韓信的大名無不喪膽,。如今前軍僅僅小敗幾陣,,等父帥親自出馬,那些匈奴蠻夷之輩還不是手到擒來,。”
“自欺欺人,!戰(zhàn)場勝負是憑虛名大小么,?”方起啪的一聲拍了下案臺,震的酒杯掉在地上轱轆出老遠,。
方權(quán)見父親動怒,,忙道:“孩兒失言,請父親責(zé)罰,?!?p> 方起道:“說,我平日教你的兵家七法都有哪七法,?”
方權(quán)道:“回父帥,,為將者要察天時、觀地利,、明法令,、整人心、練士卒,、掌敵情,、決策謀,此七法是兵家決勝之所在,,孩兒萬不敢忘”
方起余怒未消,,罵道:“那你還能說出剛剛那些混賬話來,!什么聞風(fēng)喪膽,什么戰(zhàn)無不勝,,那是阿諛奉承之士的諂媚之言,,這些話你如何說得!”
方權(quán)低聲道:“孩兒,,不敢了,。”
方起這一陣斥責(zé),,見方權(quán)一直神態(tài)甚是恭敬的垂手認錯,,怒氣遂降了幾分。
一低頭,,看見案臺上酒水灑了大片,,酒杯歪斜在遠處。遂伸手將碗里的馬肉倒到盤內(nèi),,隨后倒了滿滿一大碗酒,,仰起脖一口氣喝了個干凈。
方起許久不曾如此豪飲,。軍中平時禁酒,,兵士們只有節(jié)慶活動才能過一過嘴癮。而方起為了表率三軍,,就與士卒一起幾乎滴酒不沾,。
但今日,方起卻喝的醉了,。
方起幽幽說道:“權(quán)兒阿,。阿翁這一生,是打了不少勝仗,。但那是因為我大虞國上下一心,;因為朝中政治清明,百姓同心同德,。更是因為后方總有源源不斷的糧草供應(yīng),,手下將士有保境安民的氣魄和愿景??涩F(xiàn)在呢,?朝政腐敗、官宦貪鄙,、百姓流離,、四海沸騰。朝堂如果壞了,那就是根上壞了,。此時北人圍城半月有余,,未見朝中一兵一粟的支援。國事傾頹至此,,邊關(guān)的仗還怎么打,。”
方權(quán)道:“父帥為何不修書給朝中諸位老臣,,言明時弊,?”
方起道:“如何沒寫?給司徒梁翼和司空王遠的私函與催糧公文一起送出去三五封了,。都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那梁司徒祖父三代在朝為官,,素有賢名,。王司空也是冀州大族,世受國恩,。雖跟阿翁都沒什么交情,,但涼州戰(zhàn)事如此緊急,他們怎么能袖手旁觀,、聽之任之,。”
方權(quán)道:“也許都是群沽名釣譽之輩,。當初父帥在朝主政的時候,,個個來巴結(jié)父帥。后來父帥被貶,,除了張嘉大人不見一個人替父帥伸冤?!?p> 方起道:“阿翁本就不適合當那太尉的重任,,這朝政的事不想也罷。只是眼下軍中之糧不足十日,,戰(zhàn)馬也已然殺了一小半,。漢陽的供應(yīng)如果再不來,遙關(guān)必失,?!?p> 方權(quán)道:“兒奇怪的是,不僅漢陽的供應(yīng)遲遲不到,,連催糧的信使也不曾回來一個,。”
方起道:“你明日就啟程。拿著我的符印上漢陽去,,問問黃斌為何遲誤軍務(wù)這么久,。然后,就留在后方督運糧草吧,?!?p> 方權(quán)道:“說來說去,您就是想讓我臨陣脫逃,!咱們方家自太祖父紀公以來,,世代忠烈,每逢戰(zhàn)事必然身先士卒,。今日孩兒如果真的走了,,全軍將士怎么看咱家,誰還肯為您死命御敵,?”
方起道:“你還太小,,從未真正與敵廝殺過。再說,,督運糧草也是要務(wù),。”
方權(quán)瞧著父親似乎一夜間蒼老了許多的臉,,疑惑的問道:
“大哥,、二哥陪阿爹太倉口大戰(zhàn)時比孩兒還小。那時偽陳聲勢滔天,,比今日形勢更加兇險,,阿爹也沒這般憂慮。您如今這是怎么了,?”
太倉口大捷是方起一生的杰作,。虞承帝平樂十二年,揚州陳王叛亂,。那時朝中眾多文武都建議退保關(guān)中,,只有方起力排眾議率軍迎戰(zhàn)。他與叛軍對峙了半年之久,,用連環(huán)計故意漏出一路破綻,,將二十萬叛軍引入圈套。
最終方起于太倉口設(shè)伏,,斬敵五六萬,,俘獲十余萬,更是生擒了陳王姚叢本人,。從此以后,,白袍韓信的赫赫威名,,可謂世人盡知。
方權(quán)嘆了口氣道:“也許阿翁真的老了,,沒了往日的果決和敏銳,。阿翁就是隱約覺得哪里不對。北人圍關(guān)半月為何一直在關(guān)下躊躇不進,,那夏武羅到底要如何用兵,,漢陽出了什么情況,朝中又有哪些打算,。這些事,,阿翁一件也思索不明白?!?p> 方權(quán)道:“父帥莫憂,。孩兒明日便去漢陽當面質(zhì)問黃斌,然后孩兒就把糧草帶回來,,與父帥一起會會那夏武羅,。四十年前,您和祖父壺城一戰(zhàn),,打的北人不敢南顧,。四十年后,兒跟您一起再讓北人嘗嘗咱方家的手段,?!?p> 方起也被愛子少年人的輕狂激起了胸中的豪情,贊許道:“好,!不愧是我方家的兒郎,。那阿翁就等著你回來,與阿翁并肩破敵,?!?p> 父子倆說到這,對視著大笑了三聲,。這笑聲乘著北風(fēng),,一直吹向幾十里外雁谷中的密林,最終消散在天邊的殘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