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聲宛轉(zhuǎn)悠揚,,飄出金谷園,,飄出洛陽,,飄出雍州,一路飄到武威城中,。
司馬攸聽到了曲子,,曲調(diào)如云如霧,如泣如訴,,時而高亢激昂,,時而小如竊語,曲子主人的身世,,似乎比蔡文姬更加悲凄,,司馬攸沉醉其中,隨著笳曲唱著:
“我生之初尚無為,,
我生之后漢祚衰,。
天不仁兮降亂離,
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
干戈日尋兮道路危,,
民卒流亡兮共哀悲,。
煙塵蔽野兮胡虜盛,
志意乖兮節(jié)義虧,。
對殊俗兮非我宜,,
遭惡辱兮當告誰?
笳一會兮琴一拍,,
心憤怨兮無人知,。
......”
笳聲越來越縹緲,終于再也聽不見,。
清醒過來的司馬攸驚慌失措,,衣帽都顧不得穿,急匆匆奔出門外,,只聽到從大漠吹來的風(fēng),。
難道是幻覺?是他的心智出了差錯,?司馬攸搖搖頭,,剛才胡笳聲那么真切,那么近,,肯定有人在吹奏,。他問士卒可曾聽到,士卒茫然無知,。
司馬攸心有不甘,,獨自沿著剛才笳聲的方向?qū)とィ恢睂さ匠情T處,,讓士兵開門,。守城士兵見主帥披頭散發(fā),跌跌撞撞,,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只當癔癥發(fā)作,,既不敢問,,又不敢開城門,一時竟不知所措,。
“我是三軍主帥,,當今齊王司馬攸,膽敢違抗軍令者,,斬,!”司馬攸怒吼道。
城門緩緩開啟,,士兵們怕主帥有失,,一路不疾不徐地跟著,。
幾人一直走了好幾里。月光如綢緞般灑在涼州大地,,地上猶如落了一層寒霜,,九月天氣,夜晚已然很涼,。
轉(zhuǎn)過一座山,,突然,一個白色身影出現(xiàn)在遠處的小土丘上,,身影窈窕,,似是婦人。士兵們大吃一驚,,大喊,,將軍小心!說罷擋在司馬攸身前,,再不讓他涉險,。
司馬攸拼命推開眾人,卻發(fā)現(xiàn)土丘上空空如也,。
他命眾人四下尋找,,哪里有什么女子?可山丘上的腳印清楚顯示,,這里確有人來過,。
又是那個女子,那個一直如影隨形鬼魅般的女子,。
司馬攸隱隱覺得,,這個女子似乎與他有莫大干系。他想破腦袋也猜不透,,這女子到底是何人,,故人?仇人,?司馬攸索性不再糾結(jié),,他一生光明磊落,何懼一介女流,。
他低頭瞧瞧自己,,這才發(fā)現(xiàn)有多滑稽,披頭散發(fā)不說,,身上只穿了一件長衫,,露出毛絨絨的胸膛,腳上也沒有鞋子,,漏出兩片腳丫,。
“咳咳...剛才的事,,你們都看到了吧?”
“稟將軍,,看到了,,一只白衣女鬼,出現(xiàn)在城北三里處,?!?p> “什么女鬼?大敵當前,,竟敢蠱惑軍心,,依軍法當如何處置?”
“斬...斬立...立赦...”士兵們驚慌失措地回答,。
“知道就好,!那本將軍再問你們,今晚可有看到什么,?”
“稟將軍,,什么都沒看到,我們在城門站崗,,未見有敵,,一切安好!”眾人齊聲說道,。
“好,,回城!”
月光愈加涼了,,風(fēng)從天邊吹來,,拂過沙丘,吹向遠處密林,,樹葉沙沙作響,。一陣不緊不慢的駝鈴聲若有若無。
循聲望去,,只見一名窈窕女子,,手持胡笳,坐在駝峰間,,慢慢地前行著,白紗衣隨著微風(fēng)飄舞,。月光照到她清秀的面龐,,顯出滿臉淚痕。女子面無表情,,緊緊握著胡笳,,朝一片灰白色營地走近
鼓噪半夜,,司馬攸再回到大帳,已是丑時,,他望著窗外,,睡意全無。索性拿出紙筆,,準備修一封家書,。
軍務(wù)繁忙,司馬攸極少有空寫家書,,倒是王妃思念夫君,,書信不斷。信中無甚大事,,盡是家長里短,,譬如,皇后生個胖小子,,喚作恢兒,,小家伙胖嘟嘟粉嫩嫩,十分討人喜愛,,她代表王府送上一柄玉如意,;又譬如,陛下將吳主孫皓的后宮嬪妃收入內(nèi)宮......
“齊王妃荃親啟,?!彼抉R攸攤開紙張,寫道,,
“洛陽一別,,不覺三月余。涼州局勢暫為平穩(wěn),,馬孝興率軍三千正星夜馳援,,必保涼州無虞,卿毋掛念,。至于朝中流言,,卿不必在意。防人之口甚于防川,,只要我忠心為國,,又管他人之口如何!
吾所慮者,,卿與冏兒也,。囧兒年紀尚幼,然聰明伶俐,類吾,,卿定要好生教養(yǎng),,及待開蒙之年,尋儒學(xué)之士,,教以圣賢之書,,庠序之道,未來可期也,。卿素與內(nèi)妹南風(fēng)不和,,究竟同出一父,且南風(fēng)乃太子正妃,,時下雖輕佻妒忌,,然來日母儀天下,卿不可與爭...”
司馬攸揮毫潑墨,,從軍國大事到家中瑣事,,洋洋灑灑。齊王妃賈荃乃已故太宰賈充之女,,知書達理,,很得齊王愛戴。
家書寫畢,,札好,,司馬攸將其壓在幾案最下層,思忖再三,,抽出一封翠青色空竹簡,,決定給兄長修一封奏章。
“臣大將軍,,齊王攸啟:
仰陛下圣德,,雍涼暫時無礙,臣聞馬孝興正趕往馳援,,孝興素有賢名,,與臣合軍一處,必能一舉退敵,,請陛下寬心,。
戰(zhàn)事其次,臣所憂者,,在于如何治理雍涼,。數(shù)月來,臣四下打探,,終于查出端倪,。
長安以西,,敦煌以南,涼州不可不謂廣袤,。王土之上,胡,、漢雜居,,人數(shù)幾近相當。然二者待遇有差,,以占田為例,,漢人正丁男,耕地五十畝,,正丁女五十畝,,次丁男二十又五畝,十倍于胡人,;至于兵,、徭役,漢人十戶一丁,,胡人則三戶一丁,,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胡人生活潦倒,,加之年景大旱,易子相食者不可勝數(shù),,此乃臣親眼所見,;此外,涼州官吏貪墨國帑,,賣官鬻爵成風(fēng),,貪官上任,必加倍橫征暴斂,,胡人首當其沖,。更有甚者,挑撥胡漢關(guān)系,,引胡人爭斗,,然后縛之以衙,勒索錢物,,種種行徑,,令人發(fā)指!...”
司馬攸愈來愈悲憤,,字跡也變得潦草,。進駐武威以來,,他四處張貼安民告示,可進入城中的百姓寥寥無幾,,且都是清一色漢人,,胡人連影子都不得見。四下詢問才知道,,涼州官軍新敗,,胡人怕被官軍擄了去邀功請賞,都躲進深山了,。
官軍擄胡人請賞,?司馬攸不信。他不信涼州官吏能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來,。
于是,,他帶上一隊親兵,在向?qū)бI(lǐng)下,,進山尋找胡人,。盤桓數(shù)日,終于在一個山洞中發(fā)現(xiàn)一群瑟瑟發(fā)抖的人們,,這些人處境凄慘,,比長安街頭的奴隸差不了多少,那驚恐的眼神,,令他記憶猶新,。
見到漢人士兵到來,胡人四散奔逃,。待解釋清楚,,胡人操著生硬的漢語告訴他,他們是羌人,。前些時候,,一個叫牽弘的漢將到處抓人,那些不幸被抓到的族人,,都被砍下頭顱,,運到東邊邀賞去了,而尸體則喂了青狼,。
司馬攸大為震驚,,這些罪行的的確確發(fā)生過。而劊子手竟是為晉帝國戍邊的名將,,涼州刺史牽弘,。深究下去,更令司馬攸無言的是,,牽弘只是眾多劊子手中的一個,,殺胡人謊報軍功,,非牽弘一人,這在涼州甚至成了一種風(fēng)氣,。
“什么國家棟梁,!簡直是喪盡天良!禽獸不如,!如此這般,,武威城的胡人不反叛,那才是稀奇,!”司馬攸破口大罵。他暗下決心改變這一切,。
隨即,,官軍到處張貼告示:胡人凡入武威城者,皆按大晉子民對待,,如有漢人無端欺壓胡人者,,從重論處。大晉齊王司馬攸敢以性命作保,,請各族百姓安心入城,。
司馬攸不但是這么說的,更是這么做的,,對那些貪贓枉法,、欺辱胡人的官吏,司馬攸毫不手軟,,幾天內(nèi)便殺了一大批,,直殺得涼州官吏人人自危。李良勸告他,,涼州沉疴已深,,藥力過猛會適得其反;況對胡國策乃陛下欽定,,是否先啟奏陛下,,再行治理。
司馬攸長嘆道,,重病當須猛藥除,。陛下對涼州情形不了解,一來二去,,會耽擱許多時間,,咱們等不起了。
想起那一雙雙眼睛,,司馬攸第一次對戰(zhàn)爭的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洛陽總是歌舞升平,,帝國的天從來都是澄凈的,直到踏上涼州土地的那一刻,,他才猛然驚醒,,原來晉帝國早已是千瘡百孔。自古以來,,被外族滅國的事情屢見不鮮,,他的國家正面臨著巨大的危險。
他問李良:“你覺得那些胡人蓬頭垢面,,衣不蔽體是為何,?”
李良道,“胡人懶惰愚蠢,,不懂得種莊稼,,更不會讀書考仕途,窮困潦倒也是自然,?!?p> 司馬攸道,“數(shù)千年來,,胡人一直都是這么過活的,,放羊也好,種田也罷,,都是為了填飽肚子,,沒有好壞之分。你沒說到根本,?!?p> 司馬攸沒理會李良迷惑的神情,繼續(xù)問下去,,“自黃帝在中原立國時起,,胡人就開始造反了,那你可知,,胡人為何造反造了幾千年,?”
“約莫胡人天生反骨吧?!崩盍急粏柕眯睦锇l(fā)虛,。
司馬攸搖搖頭,“天底下的老百姓都一樣,,能吃口飽飯,,無凍餒之憂,他們便已知足,,誰會放著太平日子不過,,非要刀口舐血呢,。”司馬攸停頓片刻,,繼續(xù)問道,,
“我且問你,無田可種,,無屋舍可居,,換做是你,會怎樣,?”
“大不了去打獵,,過飲毛茹血的日子,就像胡人一般,?!?p> “如果朝廷搶了你地,封了你山,,連一片放牧的地方都不留呢?”
“那便只能行乞,,當流民了,。”
“如果你在行乞時,,隨時都有可能被當做叛軍抓住,,稀里糊涂地人頭落地呢?”
“到這步田地,,生路已到盡頭,,只能效仿陳吳舊事了?!?p> 這話說完,,李良大感不妥,趕緊緊捂嘴巴,,他光顧著回答司馬攸的問題,,差點把自己繞進去。
“無妨,,你跟老百姓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齊王,,我不是這意思...”李良自覺失言,,急忙解釋。其實,,他用不著解釋,,事實如此,,不只李良,換作任何一個人,,都會這樣想,。
司馬攸沒聽李良解釋,繼續(xù)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官逼民反,。涼州戰(zhàn)事若此,與胡人民風(fēng)彪悍究不無干系,,究其原因,,實乃朝廷所逼?!毕氲竭@,,司馬攸面色發(fā)紅,內(nèi)心波濤洶涌,。
李良一臉驚恐,,示意司馬攸不要再說下去。自秦漢時起,,胡人就被當做野蠻人,,被中原朝廷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趕到天邊去,,司馬攸這番言論可謂亙古奇聞,。若被朝中那些別有用心之人聽到,肯定大做文章,,身份尊貴的齊王,,竟然與下三濫的胡人勾搭到一起了。
然而細細琢磨,,他倒覺得有理,。
司馬攸不再說話,閉上眼睛,,陷入沉思,。
政令推行下去,很快見到藥效,。
各族百姓紛紛入城,,有鮮卑人,匈奴人,,羌人,,羯人,氐人,武威城一度人滿為患,。人們爭相簞食壺漿,,犒勞官軍,武威城終于有了一絲生氣,。司馬攸將城中勇武漢民編成一營,,且不顧眾將反對,將胡人中驍勇善戰(zhàn)者也編作一營,,日夜操練,。
然而鮮卑渠首,禿發(fā)樹機能的心頭卻是愁云密布,。軍事上,,他攻城略地,所向披靡,,但遇到司馬攸這種不殺人,,只誅心的對手,反倒沒了辦法,。有一點他很清楚,,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如果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恐怕他的軍隊會自行瓦解,。他打著“飲馬洛水”的口號,廣召涼州鮮卑人,,數(shù)日內(nèi)便集齊兩萬大軍,在武威城附近的山林中結(jié)寨,,磨刀霍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