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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辭

第十八章 煮豆燃豆萁

晉辭 陳邵軒 2639 2019-08-07 19:30:27

  司馬攸和一干將領(lǐng)立于城頭,苦思退敵之策,。

  連日來,,武威附近不斷有小股鮮卑騎兵襲擾,。霜降那天,,這些零散騎兵終于集合成五千人的騎兵部隊,。鮮卑人不善攻城,,一則缺乏經(jīng)驗,,二則缺乏攻城武器,。鮮卑人只得不斷在城下叫囂,,激晉軍出戰(zhàn)。

  晉軍緊閉城門,,對城下敵軍不理不睬,。

  文鴦早就分出一支五百人的偏師,由張軌率領(lǐng),,埋伏在武威周邊的密林,,雙方約定以火炮為號。大敵當(dāng)前,,老將軍異常興奮,,他在城頭往來巡視,與士卒們談笑風(fēng)生,,不時發(fā)出一陣爽朗笑聲,,花白胡子跳起了舞,。

  幾日來,城下的鮮卑人越集越多,,兩箭地外,,灰白色的營帳若隱若現(xiàn)。

  終于,,敵軍有了新動向,,鮮卑騎兵不再像往常那樣叫囂,反而馬尾拖著樹枝,,在城門前的空地上往來奔馳,,不一會兒便灰塵漫天。

  大隊人馬的背后,,赫然出現(xiàn)了數(shù)量不明的云梯,,沖車!

  不好,,敵軍要攻城了,!守城士兵急忙鳴鼓。城內(nèi)士兵聽到鼓點,,迅速列陣涌向城頭,。

  約莫一刻鐘后,低沉的號角聲漸次響起,,一支,,十支,最終百支號角一齊高鳴,,聲音震耳欲聾,。鮮卑人身披簡陋鏈甲,手提馬刀,,齊聲高喊:

  “飲馬洛水,!”

  “飲馬洛水!”

  ...

  喊聲停住,,人群向兩側(cè)退開,,閃出一條丈余寬的路,胡人挺著盾牌分立兩側(cè),,嚴(yán)陣以待,。

  哭喊聲從小徑后方傳來,聲音越來越大,。晉軍定睛一看,,只見無數(shù)衣衫襤褸的人從小徑中走出,盡是些老弱漢人。他們相互攜持著,,慢慢向兩軍中間走去,,有些人實在走不動,被鋒利的胡刀結(jié)束了性命,。

  胡人不斷驅(qū)趕,,這些可憐人不得不挪著沉重腳步,向著死亡走去,。

  城頭一干晉軍將領(lǐng)大驚失色,,司馬攸朝城下啐道,“把流民當(dāng)成擋箭牌,,無恥,!下作,!”,;李良發(fā)出一聲長長嘆息,閉上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可憐的人們,;孟觀攥緊拳頭,朝城磚狠命砸下去,,登時鮮血迸出,。成天樂呵呵的文鴦,此時也笑不出來,,他臉色鐵青,,咬的牙齒吱吱作響。

  眾人都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

  約一炷香工夫,,路終于合上。放眼望去,,武威城下一箭之地內(nèi),,烏壓壓聚集著數(shù)千流民,他們中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孩童,。

  無一例外,,他們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許多人長跪于地,,抬頭望著天空,,祈求神明保佑;女人們抱緊懷里的孩子,嘶啞地哭著,,眼睛早已流不出淚水,;一些健壯男人試圖沖出包圍,卻被兩側(cè)騎兵趕上,,手起刀落,,成了刀下冤魂。

  短促的牛角號聲再次響起,。

  鮮卑人驅(qū)趕著流民,,慢慢向城門逼近。

  “放——箭,!”文鴦拖著長音,,大聲下令。

  “慢—,!”司馬攸剛要制止,,數(shù)千只羽箭已然射出去,一片“咻咻”聲中,,流民立即倒下一片,。

  “停止放箭!”司馬攸扯著嗓子大喊,。

  第二波弓箭手已然拉滿弓,,他們本來就心下不忍,聽到主帥下令,,立即停下手中動作,。

  “大將軍!行軍打仗,,斷不能有婦人之仁,!”眼見鮮卑人步步靠近,文鴦心如火焚,。

  “那就能置百姓安危于不顧了嗎,?”司馬攸指著城下,“他們有什么罪,!”

  “他們無罪,,就是命該絕于此!”言訖,,文鴦突然跪下,,緊抱雙拳,語氣幾乎是在懇求:

  “大將軍,,咱們身后,,可是大晉的半壁江山啊!為了幾千螻蟻般的性命,,難道要失了大晉半壁江山嗎,?不可糊涂啊,!”

  文鴦?wù)f的是實情,,為將者,哪一個不是鋼鐵心腸,?司馬攸不再堅持,,側(cè)過身去,以手掩面,,不忍再看城下受難的百姓,。哭喊悲號聲時時鉆進他的耳朵,,如千萬只螞蟻在噬咬他的心肺,。

  又是一波箭雨,流民發(fā)出的聲響又小了些,。

  急促的號角聲第三次響起,。

  橫七豎八的尸體后面,,鮮卑人陣型又有了新變化:每距百步排成一列,,每列十人,推著一架滾輪云梯,;隊列之間,,是五十人的沖車隊;往后士卒十人一隊,,抬著長梯,;再后面是丈余高的盾墻。

  弓箭手躲在盾墻后,,將硬弓拉成圓圈,,箭頭燃著火苗,直指城池,。

  漫天火箭朝武威城急射,,只片刻工夫,城內(nèi)已燃起大火,,城中百姓冒著箭矢,,匆匆滅火。

  箭雨過后,,一道黑色海潮平地席卷而來,,戰(zhàn)場登時黃沙漫天。守城士兵急忙搭弓,將最前頭的步兵射死大半,。后面士卒見狀,,立刻補上來,繼續(xù)推動云梯逼近,。

  踏著累累尸身,,鮮卑人終于越過壕溝,將云梯和長梯送至城下,,然而,,垛口拋下的滾石、滾木和開水接踵而至,。一名年輕士兵左躲右閃,,順著云梯攀援而上,一只手終于夠到垛口,,正在此時,,一支利箭穿透手背,把他牢牢釘在墻磚上,,他凄厲地喊叫著,,想掙脫束縛,但叫聲很快止歇了,,因為另一支利箭穿過了他的頭顱,。

  下面的士兵急于上去,使勁兒拽著尸體,,見無法奏效,,干脆用馬刀削下其半截身子,以此挪開障礙,。

  與城頭相比,,城門的戰(zhàn)事倒是沒那么慘烈,城外,,十?dāng)?shù)人推著沖車,,一次次撞擊城門,沖車與城門每次接觸便發(fā)出一聲巨大的悶響,,塵土和小石子簌簌直掉,。每撞擊一次,門樞便松動一些,。之前的鐵樺木城門已無法再用,,晉軍于是就地取材,用百年榆木新作兩扇,。

  城內(nèi),,馬循正率領(lǐng)晉軍在門洞里苦苦支撐,,甕城早被突破,主城門閂也已裂開一道大縫,,隨時可能折斷,,眾軍士只得死命頂著城門,不斷有人狂吐鮮血,。

  文鴦見狀,,急命兵士點著火炮,三聲炮響驚天動地,。

  一支騎兵從遠處疾馳而來,,左沖右突,以雷霆之勢掃蕩城門和城下各處之?dāng)?,垛口?zhàn)事瞬間緩和下來,,來人正是張軌的五百偏師。

  文鴦看到這一幕,,大喜過望,,“這小將頗有老臣當(dāng)年風(fēng)范!”

  樹機能也看到了,。他向前高高舉起胡刀,,身后騎兵得令,以迅雷之勢向張軌左右包夾而來,,晉軍殺紅了眼,,一時撤退不及,被重重困在垓心,。

  張軌左沖右突,,始終無法得脫,,沖殺間,,他聽到一陣孩童啼哭,循聲望去,,只見一對母子伏地相依,,母親被一把利刃穿心而過,已然氣絕,,懷中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放聲大哭。

  張軌揮鞭向前,,伸手將孩子抄起,。正在此時,一柄馬刀刺破鎧甲,,在他后背劃開一道長長口子,,鮮血頓時染紅半邊身軀,,張軌猛然回身,長戟急出,,翻轉(zhuǎn)半圈,,又猛地一挑,將敵將勾落馬下,。剛坐穩(wěn)身子,,又見數(shù)人包夾而來,張軌急忙撥轉(zhuǎn)馬頭,,向城門疾馳,,然而不過奔出三丈,又被擋住了去路,。胡刀上下翻飛,,刀刀向張軌脖頸削去,張軌一手護著孩童,,一手挺戟相迎,,虎口一震,只覺胸間劇痛,,又噴出一股血水,。

  勉強抵擋幾個回合,張軌終于支持不住,,大叫一聲跌下馬來,,仍是將孩童死死護在身下。

  司馬攸看著這一切,,焦慮萬分,,登時披掛上馬,也不顧眾人阻攔,,搶下城來,。

  馬循見主帥要出城,立即在門內(nèi)組成一道人墻,,拼死相攔,。司馬攸咆哮道,“我乃三軍主帥,!現(xiàn)命你打開城門,,如有違抗,立斬,!”

  “大將軍乃三軍主帥,,關(guān)系千千萬萬人生死,正因如此,,才不可以身返險,!”馬循擋在司馬攸身前,,毫無退怯之意。

  司馬攸舉劍便砍,,可手臂懸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就在這停頓的空當(dāng),,文鴦,、李良、孟觀等人帶著一干將士,,從二人身旁沖了出去,。

  司馬攸要跟著沖出去,卻被馬循等人死死抱住,,動彈不得,。

  城門再次關(guān)閉。

  五百人出城后,,迅即環(huán)成半月陣,,文鴦坐鎮(zhèn)中央。

  陣型一出,,即刻成為戰(zhàn)場焦點,,鮮卑人從四面八方涌來。上弦月,,下弦月,,娥眉月...只見半月陣不斷變幻,一邊抵擋敵軍沖擊,,一邊朝張軌搏殺的地方?jīng)_去,。不過十丈遠的距離,諸將卻整整殺了半晌,。

  除了一把滴血長戟,,哪里還有張軌影子?

  眼見敵軍越來越多,,文鴦大喊,,“快——撤!”

  待回到城中,,五百士卒已所剩無幾。司馬攸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失蹤了?,!”他問李良,,一個大活人,,難道會憑空消失?

  文鴦知道,,失蹤不過是借口罷了,,一員有名號的武將,在戰(zhàn)場上失蹤,,無非兩種情況,,投敵,抑或被敵軍拖回去斬首,、祭旗,。張軌身負重傷,當(dāng)然不可能投敵,。

  他知道司馬攸器重這位年輕人,,不敢把話說得太絕望,只道,,“或是被尸身掩住了,,城外敵軍極多,不能細細搜尋,,只待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再找,。”

  司馬攸心里明白,,張軌怕是兇多吉少了,。他強忍悲痛,登上城墻,,以期再能看到那個往來沖殺的身影,。

  經(jīng)張軌和文鴦出城搏殺,鮮卑人攻勢減弱不少,。夕陽西沉,,夜幕漸漸籠罩大地。鮮卑人損傷慘重,,不得不鳴金收兵,。

  待鮮卑人走遠后,司馬攸迫不及待點起一隊人馬,,出城搜尋,,他們翻遍了戰(zhàn)場的每一個角落,然而直到天色泛白,,都沒能尋到張軌,。

  司馬攸捶胸頓足,痛心萬分,,這顆晉帝國冉冉上升的新星,,還未及發(fā)出璀璨光芒,,便已隕落在涼州的天空。

  一

  雙方從清晨殺到晌午,。戰(zhàn)場尸橫遍野,,空氣充滿刺鼻的血腥味和燒焦尸體的臭味,城前的壕溝已變成血河,,上面飄著死不瞑目的人們,。紅色,到處都是紅色,,一片紅色世界,。

  樹機能見正面無法突破,于是分兵三路,,分別攻打東西北三座城門,。司馬攸也分兵三路,令孟觀,、馬循分守東西兩門,,北面正門的兵力立刻變得捉襟見肘。

  晉軍傷亡也不小,,城墻上到處都是斷臂殘肢,,戰(zhàn)事最膠著時,一度有鮮卑人攀上城墻,。司馬攸不顧流矢,,始終立于城頭督戰(zhàn)。人們都已徹底瘋狂,,城下的人拼了命想上城,,城上的人拼了命阻止。

  日頭漸漸偏西,,殺喊聲小了下來,。鮮卑軍不善夜戰(zhàn),只得鳴金收兵,。

  此后三日,,鮮卑人攻勢一日比一日凌厲,樹機能迫不及待想拿下武威,。與以往不同,,樹機能就像一個輸紅眼的賭徒,壓上所有籌子,。他要與晉帝國來一場史無前例的正面交鋒,。

  城門屢屢易手,尸體堆成了丈許高的小山,。

  對雙方統(tǒng)帥而言,,每天都是最后一天;每時每刻都是莫大的煎熬,,猶如一張滿弓,,已容不下更多力道了。

  司馬攸已能體會到蘇愉陣歿前的心境,,他當(dāng)時肯定也像他一樣,,駐足高處,苦盼援軍到來,。然而當(dāng)希望越來越渺茫,,赴死的心意就會越來越堅定,司馬攸下定決心,,要與武威城共存亡——只有這樣,,才能緩解他內(nèi)心的愧疚,他沒能為他的皇兄守好這座江山,。

  第四日夜晚,,一支利箭劃破蒼穹,不偏不倚,,正好釘在斑駁的城門上,,力道如此巨大,竟深入城門尺許,。

  箭頭上纏著牛皮,,上面隱隱有字。士兵急忙把羽箭連同牛皮送至主帥書房,。書房里,,司馬攸和文鴦等人正推演沙盤,布置守城兵力,。經(jīng)過連日大戰(zhàn),,三千守軍只余一千不到,城里能拿起武器的漢人男子全都上了城墻,。

  司馬攸不得已,,將前些日子編練的胡營用上了,作為最后的力量,。李良孟觀等人雖有異議,,終究被司馬攸壓下。

  這些人要分守三座城門,,城墻...不管如何分配,,總有薄弱之處,司馬攸盯著沙盤,面露難色,。

  “稟大將軍,,一支羽箭射入城門,上裹牛皮,,似有字跡,。”

  “本王倒要看看,,樹機能又耍什么花招,?”司馬攸冷冷道。

  然而當(dāng)他打開牛皮,,登時大喜過望,,只見牛皮上寫道,援軍將至,,炮響為號,。由于力道太大,牛皮破了一只大洞,,落款已無從辨認,。

  消息傳遍整座武威城,眾人皆歡欣雀躍,,仿佛到來的不是援軍,,而是所向披靡的天兵天將,他們盡是三頭六臂,,神佛不能擋,。

  雖不是天兵天將,但這支援軍確是一支精銳之師,。

  馬隆已悄悄繞到敵軍側(cè)背,,隱蔽在山谷中,就像幽靈般潛伏著,,只待攻城信號,。

  子夜時分,司馬攸整軍完畢,。只聽震天炮響,,兩支晉軍一前一后如猛虎沖向敵軍營寨,很多鮮卑人在夢中便稀里糊涂掉了腦袋,。

  幾乎是一場屠殺,,鮮卑軍留下萬余尸體后一路向北逃竄。

  馬隆進入城中,,與司馬攸合軍一處,,武威城一片歡騰,。

  第二日,一封詔書送至武威,,命司馬攸星夜起程,,只身東返洛陽,其余諸將留守,。

  司馬攸大為詫異,。涼州尚有諸多事務(wù)需要處理,,此時回京,,實在不合適宜。

  他不知道,,那封關(guān)于涼州的奏章已經(jīng)在朝野上下掀起軒然大波,。剛開始,只是楊駿等人質(zhì)疑,,隨后,,連衛(wèi)瓘也覺得不妥,漸漸地,,反對聲,、質(zhì)疑聲一浪高過一浪。

  司馬炎本想壓下去,,偏偏事與愿違,,很多人借此大放厥詞,諸如齊王勾結(jié)胡人,,擁兵自重等等,。其中,以征北將軍楊濟措辭最為嚴(yán)厲,,他直指齊王別有用心,,覬覦東宮。

  此言一出,,朝野言論頓時轉(zhuǎn)了個彎,,司馬攸的平?jīng)鲋咦兊脽o足輕重,東宮之爭成為朝野焦點,。

  勾結(jié)胡人,,擁兵自重,司馬炎當(dāng)然不信,,但最后一句,,覬覦東宮,卻引起他的高度警覺,。他讓司馬攸出鎮(zhèn)涼州,,本就是一種無奈的回避。然而此刻,在眾臣的堅持下,,他不得不直面那個稍有不慎便會動搖國本的難題:到底選誰作為帝國繼承人,。

  前幾日,并州饑荒,,太子司馬衷竟說出何不食肉糜這樣的話來,,輕點說,是不關(guān)心民間疾苦,;往重了說,,那不是心智不全是什么?作為太子,,實在不該,。司馬炎不放心將國家交給這樣的肉糜太子。

  然而,,有一個現(xiàn)成的合格繼承人就擺在眼前,,齊王司馬攸。無論從哪方面看,,司馬攸都比他的侄子強上百倍,,況且這皇位與他本就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司馬炎左右舉棋不定,。

  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司馬攸的奏章送到了太極殿,這令司馬炎大傷腦筋,。倒不是勾結(jié)胡人云云,,而是朝臣引出的東宮之爭。

  二

  武威城百里之外的胡人營帳,。

  禿發(fā)樹機能暴跳如雷,。他拔出腰間胡刀,狂吼著,,臉上橫肉劇烈抽搐,,“那個漢人將領(lǐng)呢?孤要掏出他的心肝下酒,!要用他的鮮血祭旗,!卑鄙的漢人!”這位鮮卑首領(lǐng)繞帳暴走,,一腳踹翻鹿皮大椅,。

  “聽聽!這個莽夫要剖你心肝下酒呢,!”不遠處的營帳里,,一個桃李年華的漢人少女立于榻旁,,朝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蹙眉道。少女輕輕嘆口氣,,端起藥碗,,喂病人喝了一大口藥。

  病人臉色白的瘆人,,連吞咽都要耗費極大力氣,,他嘴唇微微顫動,似是有話要說,。

  少女貼近病人耳朵,,許久才聽到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詞兒,

  “涼州,,危,,速救?!毖杂櫜皇∪耸隆?p>  少女嘟嘟嘴,,嗔怪道,,“自己都快救不活了,還救涼州,,怕不是個傻子,。”

  樹機能的咆哮聲越發(fā)近了,,明顯朝這邊來了,。少女快步走出大帳,只見樹機能拎著胡刀,,正要沖將進來,。

  見到少女,樹機能急忙收起胡刀,,“公主,,您怎么在這?”

  少女笑吟吟道,,“聽說你要剖他心肝下酒,,我就來瞧瞧。依我看,,這人活不了多久了,,本來不想插手,可你又是剖心挖肝,,又是放血祭旗的,,我就得管管了,。”

  少女移近兩步,,朝樹機能眨眼道,,“不如將他救活,然后再殺,,而且是當(dāng)著司馬攸的面,,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漢人聽聽聲兒,豈不妙哉,?”

  “還是公主想得周到,。”樹機能想到漢人的驚懼模樣,,心中大快,。

  一

  洛陽地牢。

  一個與世隔絕的角落,。這里蠅鼠蚊蟲肆虐,,充滿著腐朽的嗆人氣味,陽光從狹窄的窗子照進來,,顯得昏暗無力,。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大步流星,向最深處走去,,對身旁此起彼伏的喊冤聲充耳不聞,。轉(zhuǎn)過數(shù)道彎,男子終于在一扇牢門前停步,。

  里面關(guān)著一個蒼蒼老者,,老者蜷縮在牢房一角,兩鬢斑白,,臉色暗淡無光,,臉上布滿皺紋,那皺紋使他的臉像樹皮一樣粗糙,。這老人正是楊駿,,才幾日工夫,他仿佛老了幾十歲,。曾經(jīng)權(quán)傾天下的國丈爺,,竟如民間孤苦的叫花子一般。

  “咳咳—”,,男子清清嗓門,,也是為引起對方注意?!按笕丝砂埠??”

  楊駿抬起頭,,怔怔地盯著男子,眼神空洞,。

  “大人不記得我了,?我是劉淵?!?p>  仿佛突然醒過來,,楊駿眼睛里有了一絲光亮,喃喃道,,“終于有人來了,,陛下終于記起我了?!闭f完竟大笑不已,,眼睛里流出兩行老淚。

  “大人誤會了,!我來看你,,非陛下之意?!?p>  楊駿笑容慢慢僵住,,眼睛里的光消失了,頹然對劉淵道,,“那你所為何事?”

  “救大人出去,?!眲Y嘴角掛起不易察覺的冷笑。

  楊駿突然起身,,用盡渾身力氣奮力前撲,,將牢門搖的嘎吱作響?!叭缒芫壤闲喑鋈?,老朽必有重謝!”

  劉淵道,,“大人待我不薄,,文通兄更是視我如手足般,眼下大人有難,,理當(dāng)效犬馬之力,,豈敢妄圖回報?!?p>  突然,,劉淵壓低聲音,,比劃一個噤聲手勢,道,,“但有一事大人不得不防,。目前朝中流言四起,東宮眼見不穩(wěn),。大人門庭顯赫,,又是當(dāng)朝國丈,且在東宮深耕多年,,此中利害不必多說,,望大人早做打算?!?p>  楊駿清楚知道,,一旦東宮易主,依齊王秉性,,楊家斷難保住榮華富貴,。想到劉淵此行目的,楊駿反而不急了,,耐著性子試探,,

  “陛下已有心廢立太子,若果真如此,,只怕天命所歸,,老朽無能為力?!?p>  劉淵急道,,“事在人為,只要大人細細謀劃,,何愁大事不成,!”

  劉淵這一急,反倒令楊駿心生疑竇,,太子也好,,齊王也罷,畢竟是大晉自家事,,劉淵一介外人,,如此上心倒是為何?

  劉淵讀懂了楊駿心思,,道,,“我雖是匈奴人,可在心里早就把自己當(dāng)作了漢人,,司馬攸不念在下竭誠之心倒也罷了,,卻處處與我作難,,如此心胸狹隘,尖酸刻薄之人,,如何做得天下之主,?他登極之日,必是你我死期,!”

  見楊駿仍在躊躇,,劉淵奪步上前,一把攥住楊駿手腕,,厲聲道,,“白馬之約,你難道忘了嗎,?,!”

  聽到“白馬之約”四字,楊駿身子微顫,,肅然行禮道,,“劉部帥心思縝密,定要替我細細謀劃才是,!”

  “大人放心,,劉淵自有安排,請大人再委屈幾日,?!?p>  二

  當(dāng)涼州捷報傳來時,司馬炎正與中書令何邵對弈,,劉淵和張濟肅立一旁作陪,。楊駿和荀勖進了大牢,何邵不通棋理,,又猜不透皇帝心思,這棋下得索然無味,。

  “陛下,,大喜!”一個小黃門匆匆向這邊跑來,,大聲呼喊,,“涼州大捷!涼州大捷,!”

  司馬炎隨手將棋子擲落棋盤,,撫掌大笑,“齊王果然不負朕望,,朕要厚賞,!”

  甚么勾結(jié)胡人,,擁兵自重,司馬炎壓根兒就沒信過,,這封捷報算是對朝臣有了交代,。

  楊濟何邵齊聲附和,“齊王殿下有勇有謀,,真乃國之棟梁,!”

  只有劉淵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司馬炎問道,,“元海覺得可有不妥?”

  劉淵行禮道,,“齊王已位及人臣,,臣所慮者,該賞齊王何物,?”

  “哦,?”司馬炎愣住了,這他確實沒想過,。齊王不是普通將帥,,他是位高權(quán)重的齊王,除了天下,,什么都不缺,。“依元???,該賞何物?”

  “自周天子分封諸侯時起,,王的使命便是替天子鎮(zhèn)守國土,,齊王概莫能外,不如厚賜錢帛,,土地,,讓其歸早歸封地,趁早斷絕其儲君之念,?!?p>  “儲君!儲君,!又是儲君,!”司馬炎顯是有些不耐煩,“怎么連你也勸起朕來了?”

  劉淵正色道,,“儲君乃天下安危之所系,,東宮不穩(wěn),國家傾覆,,陛下千萬三思,!”

  涼州大捷的喜悅很快被一個更棘手的問題沖散,司馬炎陷入長久的沉思,。

  思索再三,,他令小黃門取來紙筆,一炷香工夫便寫了滿滿一篇,,盡是治國,、為人方面的考題。他把考題遞給張濟,,

  “去考考太子吧,,限一個時辰內(nèi)答完,你在旁監(jiān)視,,他人切不可干涉,。”司馬炎頓了頓,,對劉淵道,,“元海也退下吧?!?p>  張濟得令,,立即動身。

  張濟前腳離開,,太宰張華后腳趕到,。張華處事穩(wěn)重大度,不偏不倚,,朝中大臣盡皆景仰,,當(dāng)年伐吳之時,朝中大臣皆言不可,,唯張華不為所動,,力勸皇帝發(fā)兵,這才有了天下一統(tǒng),。司馬炎想聽聽張華的意思。

  張華道,,“齊王文武雙全,,乃皇位不二人選,太子心地單純,處理政事,,與朝臣周旋,,還是差了些?!彼抉R炎沉默半晌,,心里那團麻更加紛亂。

  東宮,,皇太子正在苦學(xué)圣賢之道,,旁邊還有幾個皇子,司馬冏尚不到開蒙年歲,,卻也在一旁搖頭晃腦,,他還不及桌高,捧著一本《孟子》,,咿咿呀呀不知在讀些什么,。齊王妃賈荃收到家書后,迫不及待地把兒子帶到司空府,,拜衛(wèi)瓘為師,,以后就隨兄長們晨鐘暮鼓。

  張濟屏退眾人,,從袖筒里拿出考題,,和衛(wèi)瓘商量對策,賈南風(fēng)正在屋外曬太陽,,見衛(wèi)瓘到來,,施施然行了個禮,也進入屋內(nèi),,東宮的大事小情,,她從來不避諱。

  衛(wèi)瓘的意思是,,眾人回避,,獨留太子一人作答,這乃是陛下本意,。張濟和賈南風(fēng)堅決反對,,太子幾斤幾兩,他們一清二楚,,如果真讓他自己答題,,這太子也就不用當(dāng)了,趕明兒,,封個不大不小的王,,滾回封地算了,。

  賈南風(fēng)鼻子里哼哼著,“我說衛(wèi)大人,,您這是不打算要這個弟子啦,?若要他親自答題,陛下看到肯定大發(fā)雷霆,,你這師父當(dāng)?shù)檬莻€什么玩意兒,?”

  衛(wèi)瓘氣得老臉通紅,卻也不好發(fā)作,。楊濟急忙打圓場,,“衛(wèi)大人,太子雖然愚鈍了些,,但宅心仁厚,,以后咱們多教著些,假以時日,,太子必能開竅,,衛(wèi)大人就幫幫太子吧!”

  司馬衷的開蒙恩師便是衛(wèi)瓘,,當(dāng)年衛(wèi)瓘伐蜀大勝而歸,,雖不是首功,卻也居功甚偉,,深得武帝垂青,。故武元皇后更是親手將司馬衷托付給衛(wèi)瓘,請他好生教育,。司馬衷當(dāng)時不過六歲年紀(jì),,除了有些chi

  衛(wèi)瓘擰不過二人,正要親自捉刀,,賈南風(fēng)及時制止,,將太子請進來。于是,,一份由衛(wèi)瓘口述,,司馬衷操刀的答卷便倚馬可待了。答卷雖然字跡潦草,,但立意明確,,不失為一篇好文。三人仔細端詳半晌,,這才札好,,交由楊濟帶入內(nèi)宮。

  楊濟一路小跑,,趕到門口時,,剛巧看到張華,。楊濟勻勻氣息,打個招呼,,大步踏入內(nèi)宮。

  司馬炎正坐在大理石涼凳上怔怔發(fā)呆,。

  “稟陛下,,太子已全部答完,用時一個時辰又三刻,,請陛下過目,。”

  司馬炎打開紙卷,,面色漸漸由陰轉(zhuǎn)晴,。

  “此乃太子所寫?”

  “臣一直在旁監(jiān)視,,千真萬確,。”

  司馬炎大喜,,字跡雖然潦草些,,但立意明確,切中要害,。雖談不上滿紙錦繡,,但在天下讀書人中也能嶄露頭角了,不需要他做一個開創(chuàng)之君,,守成足矣,。

  司馬炎心中有了答案。

  沒過幾日,,一些見風(fēng)使舵的占星方士紛紛跳出來,,說廣陵有天子氣。司馬炎最是熱衷祥瑞之說,,于是封年僅四歲的孫子司馬遹為廣陵王,,邑五萬戶。

  如此一來,,關(guān)于東宮易主的流言蜚語再也沒人敢傳,。

  當(dāng)一切塵埃落定,那封召司馬攸回朝的急詔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一切,,遠在涼州的司馬攸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詔命如此緊急,,朝中必有大事發(fā)生,。他懷疑皇帝身體欠安,召他回去主持大局,,畢竟司馬炎身體江河日下,,旋即,他猛抽自己一巴掌,,他不該生出這個想法,。

  在他出發(fā)那日,一場暴雪席卷了晉帝國西部邊陲,,雪花大如瓦片,,紛紛揚揚,從敦煌到武威,,再到長安,,到處是一片素白世界。那片流血漂櫓的慘烈戰(zhàn)場被埋在數(shù)尺厚雪中,,一切都沒了蹤跡,。冰雪之上,萬籟俱寂,,山川,,樹木,一如原始般純粹,。

  官道被大雪掩蓋,,了無痕跡。司馬攸眾人剛出武威不到百里便無法前行,,于是找了一個破敗的山神廟安下身來,。山神廟非常大,墻壁用石塊堆砌而成,,足以容納百十人,,四周用巨大木柱撐起,屋頂一角已被積雪壓塌,,露出鉛灰色的天空,。神像早已不見,僅留下一塊三丈見方的底座,。廟內(nèi)有些干草,,眾人收集到一處,生火取暖,。

  他有些想念張軌,,那個一腔熱忱豪氣沖天的年輕人。他命人翻遍了戰(zhàn)場的每個角落,,一無所獲,。這樣也好,,好歹留著一絲念想,司馬攸這樣安慰自己,。山廟破敗不堪,,冷風(fēng)順著墻縫灌進來,刺骨的冷,。司馬攸裹緊身上的羊皮,,又往火堆里添了一把柴,火苗登時旋起了舞,。

  映著火光,司馬攸發(fā)現(xiàn)墻上似乎有字,,于是,,他點起一支火把,抵近觀察,。石壁上刻畫著簡單粗獷的線條,,線條組合成人和牛羊以及山川樹木的形狀。有些復(fù)雜的線條甚至勾勒出人的穿著,,從裝飾上看,,應(yīng)該是胡人。

  壁畫脈絡(luò)清晰,,只見第一幅畫著兩匹馬,,似在爭斗;后面一幅畫著兩個人,,一人直立,,一人彎腰作揖;再往后便是浩大的遷徙及行獵畫面,。司馬攸估摸,,大約這里水草豐腴,胡人便定居下來,,并修建了這座廟宇,。

  司馬攸仿佛能看到數(shù)十萬人遷徙的宏大場面,這些人背井離鄉(xiāng),,去一個完全未知的地方放牧,,修建屋舍。沿途其他部落像豺狼般尾隨著,,稍有不慎便會被撕下一塊血淋淋的肉來,。而遷徙中的人們只能像牛羊一樣舔舐傷口,只要一息尚存,,就得一直向西,。

  當(dāng)然,,如果遇到比較弱小的部落,他們也會化身豺狼,。這就是沿襲數(shù)千年甚至上萬年的自然法則,。而漢人,有時是兇殘的豺狼,,有時又是無助的羊羔,。

  門外傳來幾聲狼吼,司馬攸輾轉(zhuǎn)反側(cè),。

  突然,,守夜士兵奪門而入,急促喊道,,“敵軍來襲,!”,聲音在寂靜的曠野中洪亮如終,。

  緊接著便是大隊人馬踩踏積雪的窸窸窣窣聲,。司馬攸暗道不好,迅即奪出廟門,,只見外面火把點點,,呈扇形向山廟逼近。

  久臨兵陣的兵士們亦被驚醒,,他們枕著箭筒席地而眠,,若非大雪,七八里外都能聽到敵軍接近,。伴隨者一陣雜亂的兵戈撞擊聲,,士兵們列隊迎敵。親兵隊則緊緊護著司馬攸,,寸步不離,。

  敵軍足有千人之眾,都是胡人騎兵,。他們每人握一把半月胡刀,,見人便砍。

  司馬攸所帶的百余兵士雖拼死抵擋,,仍被沖的七零八落,,眼見全軍覆沒。親兵隊簇擁著司馬攸騎上快馬,,往東疾馳,。然而胡人馬快,不消幾里便已追上,親兵們隨即撥轉(zhuǎn)馬頭,,沖入敵陣,。轉(zhuǎn)瞬間便只剩司馬攸孤身一人。

  又奔出一里地,,此時天已放亮,,司馬攸回身看到胡人愈來愈近,心里著急萬分,,只得奮力揮舞馬鞭,,祈禱馬兒跑得快些,再快些,。

  突然,,馬兒一聲悲鳴,撲跌于地,,將司馬攸重重甩到雪里,,司馬攸直感到陣陣暈眩,繼而胸口發(fā)悶,,噴出一口血來。

  待他清醒,,遠遠發(fā)現(xiàn)另一隊胡人騎兵疾馳而來,,轉(zhuǎn)瞬已到身前。

  司馬攸閉眼嘆道,,“想不到我竟命絕于此,!”,索性不再閃躲,。

  這隊騎兵并未睬他,,直直向他身后的敵軍沖去,一時間殺聲大作,。與先前敵軍相比,,這些人氣力大得驚人,一刀砍下,,人馬俱裂,;此外,他們武藝甚好,,沖殺時互為掩護,,與之相比,先前那伙人倒是莽夫流寇般,。

  敵軍源源不斷趕來,,這隊騎兵陷入苦戰(zhàn),左右支絀,。正在此時,,一聲低沉的號角聲響起,,在寂靜的曠野中傳出極遠。

  這是軍陣之中沖鋒的號聲,。

  敵軍聞之迅速逃竄,。

  等戰(zhàn)場平靜下來,雪地上已是大片鮮血,。

  地平線上,,隱隱現(xiàn)出一匹白馬,上面坐著一個身著白衣的少女,。少女渾身潔白,,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若非東邊的朝霞映襯,,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這一人一馬,。

  司馬攸遙望少女慢慢走近,更加震驚,、疑惑,。

  “想不到,名滿天下的齊王大人,,竟會落得這般田地,。”少女下馬,,對司馬攸冷笑道,。

  一旁的胡人見到少女,紛紛拊住胸口,,低頭行禮,。

  司馬攸見狀,心中的驚疑無以復(fù)加,,這位年紀(jì)輕輕的女子,,竟是胡人的首領(lǐng)!他費盡力氣,,顫巍巍地站起身,,拂去身上積雪,行禮道,,

  “想必是閣下救了我,,若非閣下搭救,我已是死去之人,,閣下救命之恩,,在下不勝感激!敢問閣下芳名?日后也好答謝,!”

  “不必,!你司馬家的報恩法子,小女子萬萬經(jīng)受不起,!”少女嗤之以鼻,。

  “閣下認得我?”司馬攸驚道,。

  “豈止認識,,你司馬家的每一個人,我都認識,!”少女咬牙切齒,、一字一頓道。

  “姑娘,,你既救了我,,有些話我便不該說,司馬氏乃當(dāng)今皇室,,姑娘當(dāng)尊重一二”,。見少女口無遮攔,司馬攸索性不再稱呼“閣下”,,而是直呼“姑娘”,。

  “哼!”少女冷冷道,,“我姓甚名誰不重要,也不需你答謝,,你我今后還會相見,,到時你自然知曉?!?p>  少女翻身上馬,,“你不是有急詔在身嗎?速速上路吧,!大晉皇帝已對你生疑,,只怕洛陽的腥風(fēng)血雨不見得比涼州少,齊王大人好自為之,!”

  再不管司馬攸如何詢問,,少女自顧自離去,馬兒在三丈之外停住,,少女仿佛記起什么,,轉(zhuǎn)身道,

  “張軌還活著,至少一時半會兒死不了,?!?p>  這話仿佛比司馬攸遇刺被救更令他興奮,張軌還活著,!張軌還活著,!

  “敢問姑娘,張軌在哪,?又是被何人所救,?!”

  回答他的,,只有一陣馬踩積雪的窸窸窣窣聲,。

  兩月后,當(dāng)司馬攸歷盡艱辛回到洛陽,,早已物是人非,,平日里與他親近的大臣,不是被罷黜便是尋個由頭外放,,就連三朝老臣張華都被貶幽州,。人們都希望他早日前往齊地,不要再生事端,。

  一切已成定局,。

  司馬攸不貪戀皇位,他只想輔佐皇兄和不成器的太子,,只想為大晉社稷熬白青絲,,死而后已。但幾乎所有人都在誤會猜忌,,只有王妃能理解他,,只有在王府他才不會顯得那么多余。王妃勸他進宮面圣,,把心中所想和盤托出,,哪怕消弭一絲誤解也是好的,不料被司馬攸拒絕,,陛下能信嗎,?既然陛下已經(jīng)起疑,再去反倒越抹越黑,,不如早些回齊地,。

  連日來,司馬攸以病為由,,不再上朝,。他確實是病了,,自涼州遇刺,跌落馬背時起,,便受了內(nèi)傷,。他也不見任何生人,只把自己悶在屋中,,或奮筆疾書,,或鯨吸牛飲,借此遣愁,。偶爾來了興致,,他會和王妃談及當(dāng)年兄弟二人的手足之情,談及那個戰(zhàn)亂紛爭的年代,。

  他想起涼州那個出現(xiàn)數(shù)次的女子,,卻怎么也猜不透。從女子的語氣來看,,似乎對司馬氏有著很深的成見,,女子氣質(zhì)高雅,絕非出身一般人家…

  莫非,,莫非是曹家的后人,?!司馬攸感到后背發(fā)涼,。他急匆匆喊來王妃賈荃,,讓她去查曹氏宗譜。

  幾日后,,賈荃告訴他,,曹髦子嗣并無記錄,高貴鄉(xiāng)公府邸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干干凈凈,,她問過太宰張華,,張華只道不知。

  而其他的曹氏宗族,,大半被屠戮,余下的,,有名有字的,,沒甚么公主。

  司馬攸猜測,,肯定有人動過手腳,,曹髦的死因,注定他必須湮滅在歷史的塵煙里,,這兩字最好連同主人一齊爛掉,。

  賈荃覺得司馬攸多慮了,,從涼州回來,她的夫君有些疑神疑鬼,,經(jīng)常一發(fā)呆便是半晌,。

  昔日門庭若市的齊王府,一時變得門可羅雀,,所有人都避之不及,,生怕觸怒皇帝,吃不了兜著走,。然而這日,,有許多人備著禮物,登門造訪,。

  來人是劉淵和拓跋悉鹿,,司馬攸擺擺手,示意不見,。王妃勸道,,若只是劉淵,可以不見,,拓跋悉鹿畢竟乃他國使者,,又是鮮卑大首領(lǐng),拒之門外非待客之道,。于是,,司馬攸強打精神,到前廳迎接,。

  拓跋悉鹿此行目的是拜會當(dāng)朝齊王,,由劉淵作陪。司馬攸甚是厭惡劉淵,,極少與他搭話,。倒是拓跋悉鹿拘禮甚恭,言語謙遜,。司馬攸與他談?wù)摯仫L(fēng)物,,言談甚歡,說話間,,司馬攸知曉這位鮮卑大首領(lǐng)乃沙漠汗之弟,。

  “貴兄沙漠汗與我乃故交,他為人光明磊落,,不拘小節(jié),,與我甚合得來?!彼抉R攸望著門外,,陷入沉思中,。

  “那齊王可知兄長往事?”拓跋悉鹿小心翼翼地問道,。

  司馬攸道,,“略知一二,不過與我相比,,你身邊這位左都尉應(yīng)該知曉的更多,。”

  “是啊,,當(dāng)年沙漠汗還救過在下一命呢,,不知齊王可否記得?”劉淵嘴角掛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他所指的,,是一件往事。當(dāng)年劉淵入洛陽不久,,司馬攸便上書皇帝,,說此人氣度不凡,將來必成禍患,,定要嚴(yán)加看管,。有一次,好友王彌回鄉(xiāng)探親,,劉淵忍不住對他吐露心聲,。不料剛好被司馬攸聽到,于是,,司馬攸立即上奏陛下除之后快,。幸得王渾、沙漠汗等一些臣子勸諫才作罷,。

  “劉淵,,我不能奈你何,你若不思悔改,,繼續(xù)狂悖下去,,必有自取禍患之日!你且...,!”司馬攸喘著粗氣,,額頭青筋暴起,一口氣沒上來,,竟憋得滿臉通紅,,只得拊著胸口,,踉踉蹌蹌地癱坐在胡床上,。王妃賈荃正在偏廂縫織新衣,,聽見屋內(nèi)似是吵架,急急沖進屋來,。

  “我劉淵如何尚不得知,,眼見你齊王將要日薄西山也?!眲Y冷笑著,,語氣陰森怪異。

  “劉淵,!吾家齊王春秋鼎盛,,豎子休要妄言!”賈荃柳眉倒豎,,憤然道,。

  拓跋悉鹿并不知兩人過節(jié),只得兩頭陪好,?!斑@是為何!大家都請息怒,,就算給拓跋氏三分薄面,。”拓跋悉鹿坐立不安,,代地常吃烤肉,,他感覺自己就是那片滋油的羊炙。

  “你乃鮮卑大首領(lǐng),,又是拓跋沙漠汗之弟,,于情于理,我當(dāng)厚待你,,劉淵狼子野心,,乃喂不熟的草原豺狐,你萬不可與他親近,?!彼抉R攸緩緩道,他臉色煞白,,皺紋橫生,,竟顯得蒼老許多。

  會客無法再進行下去了,,王妃強壓怒火,,起身行禮道,“諸位,,齊王今日不宜見客,,來日必登門致歉,,各位請自便?!?p>  這是下逐客令了,,拓跋悉鹿和劉淵只得起身告辭。

  齊王妃也不送客,,連正眼都不瞧一下,,任由他們離開。

  “你乃堂堂大晉齊王,,何必跟一只喪家之犬過不去,。”賈荃一邊為夫君捋背,,一邊小聲埋怨著,。

  “劉淵包藏禍心,絕非善類,,這十余年來,,朝中大臣被他籠絡(luò)的十有七八,連楊駿兄弟都被他蠱惑,,此人若不除,,將來亡我大晉者,必是匈奴蠻子,!”

  “大晉國泰民安,,即便要亡,也都是身后十好幾輩的事了,,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吧,!你最近心里煩懣,整日關(guān)在屋內(nèi),,這樣可不行,,人哪能不見陽光呢?”

  司馬攸被說得心動,,二人帶著司馬冏,,出了門。

  拓跋悉鹿首次拜會齊王便有此出,,非但臉上無光,,心中也甚是忐忑,他在心里責(zé)備劉淵口不擇言,,卻也不好明說,。劉淵則不以為然,遣退仆從,拉著他進入一家酒肆,,找一個無人的角落坐定,。

  二人推杯換盞,不多時便飲完一大壇子,。拓跋悉鹿問他,方才齊王府,,到底是為何,。

  “此事說來話長,司馬攸不止一次在漢人皇帝面前詆毀我,,若非乃兄和征北將軍說情,,我早已成刀下亡魂,此仇不得不報,?!?p>  拓跋悉鹿啞然失色,早知有這一遭,,何必要帶著他去拜會齊王呢,。

  劉淵問道,“你可知乃兄因何而死,?”

  “兄長在中土待得久了,,不免沾染漢人習(xí)氣,逐漸在代地推行教化,,引發(fā)數(shù)位首領(lǐng)不滿,,一日,他用一張空弓射下飛雁,,人們皆言他會巫術(shù),,事情鬧到父王那里,眼見大亂將起,,父親也保不得他,。”

  “哈哈哈,,什么空弓,,是不是那個?”

  劉淵指指樓下,,大街上有兩個小童正拿著“空弓”,,射遠處的酒壇子。只見小童拉開牛皮繩,,一松手,,酒壇應(yīng)聲破碎,店家聽到響聲,抽出棍棒罵罵咧咧地追趕,,小童一邊跑,,一邊回頭做鬼臉。

  “這...”拓跋悉鹿瞪大眼睛,,呆坐半晌,,突然嚎啕大哭,“王兄,,你死得好冤枉,!”

  “拓跋兄節(jié)哀,沙漠汗沾染漢人習(xí)氣,,這我是知道的,,他仰慕漢人教化,苦讀詩書,,神似漢人士大夫,,一個深受詩書禮儀余毒的世子,如何當(dāng)鮮卑人的王,?他的死,,你也不必太過悲傷了?!眲Y口干舌燥,,滿飲一大碗酒,繼續(xù)說下去:

  “仰慕中土文化,,卻也無可厚非,,他曾說過,回到代地后,,他要設(shè)立百官,,開設(shè)學(xué)館,像先秦那樣積數(shù)世之功,,建立能逐鹿中原的文明之國,。”

  “他果真如此說過,?”拓跋悉鹿詫異萬分,。

  “千真萬確,況且此話并非我一人知曉,。你可知,,你各部首領(lǐng)誅殺沙漠汗是受人挑唆?”劉淵貼近拓跋悉鹿,,聲音幾乎弱不可聞,。

  “受人挑唆?”拓跋悉鹿更是疑惑,這位匈奴左賢王身上似乎藏著無數(shù)秘密,。

  “沒錯,,挑唆之人位高權(quán)重,想必許各首領(lǐng)多金,,以此架空先王,,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p>  “什么目的,?”

  “這就不大知曉了,總之,,中土朝廷想法設(shè)法削弱你我各族,要的是無力與他們?yōu)閿?,我和乃兄及其他世子皆然,,表面是客,實則為質(zhì),?!?p>  拓跋悉鹿急于想知道到底是何人挑唆,但無論如何追問,,劉淵始終三緘其口,,只道飲酒。

  劉淵還告訴他,,當(dāng)年與沙漠汗一同離開的,,還有一名漢人女子,女子喬裝成沙漠汗仆從,,這才無人發(fā)覺,,女子的身份他并不知。

  拓跋悉鹿冷氣倒抽,,原來歌舞升平的大晉帝國,,私底下竟有這么多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沙漠汗的死乃有人刻意為之,,還有,,那個漢人女子是誰?沙漠汗回代地時,,他并不曾見過,。

  簾子動了一下,像是風(fēng)為之,,劉淵急忙掀開,,簾后并無人。

  樓下,司馬攸夫婦牽著小司馬冏,,剛剛走過,。

  司馬冏長到三歲,與父母出游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父親不在的這些日子,,小家伙學(xué)會了很多新詞,衛(wèi)瓘最近正在教他《博學(xué)篇》,。他指著路旁一個賣糖人的老伯,,“爹爹,糖人,!”

  劉淵啐道,,“呔!真是陰魂不散,!”

  臨近歲首,,洛陽城到處張燈結(jié)彩,人們?yōu)咄ピ?,剪切窗花,,巷子里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不絕于耳,年前那場大雪消融殆盡,,從大街上到角落里,,到處都洋溢著歡樂氣氛。

  宮里也不例外,。

  經(jīng)過上次大病,,司馬炎稍稍收斂些,整個冬天再未寵幸西域美人兒,,只留宿芙蓉殿,、承光殿以調(diào)養(yǎng)身體。此時,,司馬炎正在芙蓉殿的暖床上打盹兒,,楊芷和丫鬟玉蘭在一旁刺繡,那幅鴛鴦戲水圖已完工,,就在司馬炎腦袋下面枕著,,她倆這次繡的是“松鶴延年”。

  楊芷入宮多年,,對夫君的脾氣秉性摸得通透,,夫君往往在身體抱恙的時候才想到她這個皇后,每次來都是病怏怏的,。她的心早就枯成了灰,,她的愛宛如灰燼上的一點兒火星,,只有在黑暗中才能顯現(xiàn)?;实蹃砭蛠?,不來也不強求,這一年來,,她把討好皇帝的心思,,把指摘眾妃的心思都用在了蜀繡上,如此一來,,內(nèi)心的寂寞便少了許多,。

  安謐的氣氛沒持續(xù)多久,一個丫鬟慌慌張張進了屋,,見皇帝小憩,,便悄悄對皇后稟報,東宮又出了事,。太子妃賈南風(fēng)殺了良娣,,整個東宮鬧翻了天。

  這還了得,!楊芷花容失色,,趕緊告訴司馬炎,。

  司馬炎氣得差點沒背過氣去,,立即吩咐侍衛(wèi),擺駕東宮,。

  東宮,,院子里一條長長的血跡,從側(cè)屋一直延續(xù)到大門口,,良娣的尸體被一張席子卷著,,兩頭不斷流出暗紅色液體。不遠處,,始作俑者賈南風(fēng)披頭散發(fā)坐在地上大喘粗氣,,她滿臉怒色,手上,,身上全是血,。手邊有一把長戟,血跡斑斑,,戟尖兒上還掛著零星皮肉,。她面皮本就烏黑,眉毛邊有顆痣,,快占了半邊臉,,此時更顯得面目猙獰,,神似地府勾魂兒的黑無常。

  司馬衷在一旁瑟瑟發(fā)抖,,不知所措,。

  司馬炎等不及通報,直接闖進東宮,。

  眼前一幕讓他眼前一黑,,差點暈倒;楊芷則以袖掩目,,不忍直視,。

  司馬炎怒不可遏,須發(fā)皆抖,,搶起地上長戟,,像一道雷向賈南風(fēng)橫劈過去,好在眾侍衛(wèi)反應(yīng)快,,戟尖兒在離賈南風(fēng)腦門前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劇烈搖晃,賈南風(fēng)早被嚇得魂不附體,,攤作了一團爛泥,。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司馬炎怒喝,,“你們放開,朕,!朕今天要除了這個妖孽,!妖孽!”

  司馬衷急忙跪下,,雙膝著地,,踉踉蹌蹌過來,護住妻子,。

  賈南風(fēng)終于沒有殞命當(dāng)場,。

  司馬炎命眾侍衛(wèi)把席子打開,就在一瞬,,眾人紛紛作嘔,,司馬炎靠過去,只看到一團人形物體,,汩汩鮮血從物體里面涌出,。

  司馬炎讓侍衛(wèi)召集東宮所有人等,問明原因,,事實很快水落石出,,死去的良娣已有五月身孕,,太子妃妒心大起,便殺了她,。賈南風(fēng)平時在東宮為非作歹,,下人們苦不堪言,這次有皇帝做主,,紛紛一吐為快,,原來,這種事已不是第一次,,賈南風(fēng)每見側(cè)室有孕,,或下藥,或動手,,必要墮其胎,,因此除了長子遹,東宮已許久不添丁了,。

  司馬炎剛剛緩過神來,,聽眾人如是說,又氣血上涌,,一陣胸悶,。

  “侍衛(wèi)何在?將賈南風(fēng)禁足金墉城,,褫奪太子妃封號,,擇日處置?!眲傉f完,,司馬炎眼前一黑,,再也看不到眼前景物,。

  當(dāng)司馬炎再醒來時,已在太子床上,,太醫(yī)令王熙又是把脈,,又是開方,雖是寒冬臘月,,額頭不免滲出一層細密汗珠,。

  新年的喜悅蕩然無存。

  關(guān)于太子選妃這事兒,,中間還有些許波折,。當(dāng)年司馬炎中意的其實是衛(wèi)瓘之女。賈充要出鎮(zhèn)涼州,,心里不愿,,便與荀勖等人合謀,,撬了這門親事,以便留在洛陽,。荀勖向皇帝進言:衛(wèi)瓘子嗣眾多,,如果再與皇室結(jié)親,日后免不了外戚干政,,因此國破家亡的例子還不夠多嗎,?而賈家只有四個女兒,不會掀起多大風(fēng)浪,。原本定的是賈家小女兒賈午,,因年歲太小,改定三女賈南風(fēng),。所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司馬衷竟一見鐘情,非她不娶,,于是,,這門親就成了。

  司馬炎為當(dāng)時的決定懊惱不已,,木已成舟,,已容不得他反悔。

  太子妃德行敗壞,,已不是一次兩次,,剛過門不久,便將侍女毒打致死,,要不是太子和皇后苦苦求情,,早已將她廢掉,想到此些,,司馬炎將宗正司馬亮召來,,想讓他依照族規(guī)行廢立之事。

  司馬亮乃當(dāng)今皇叔,,掌管宗室事宜,。依著他的意思,褫奪太子妃封號,,廢為庶人即可,,何必非要加以刀戈?畢竟是皇家媳婦兒,,鬧得太大,,傳出去丟人。就在司馬亮說話的空當(dāng)兒,,皇帝陛下已然鼾聲大作,,司馬亮拂袖而去,。

  時光如水,新年很快到來,,年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很快過去,,賈南風(fēng)整日在金墉城哭哭啼啼,司馬衷則內(nèi)宮和金墉城兩頭跑,,哀求各位大臣勸勸陛下,。

  除此之外,整個晉帝國沉浸在熱鬧喜慶的氛圍中,。

  邊陲各部趁此機會,,紛紛派遣使者上表朝賀,可把大鴻臚寺一干官員忙得夠嗆,。遼東鮮卑更是派出一個龐大使團,,由世子慕容廆帶隊。張華上任后,,慕容氏敗績連連,,年前又新逢大敗,無力再與中原為敵,,于是上表稱臣,,愿累世修好,司馬炎一高興,,封首領(lǐng)慕容涉歸為鮮卑大單于,。

  慕容乃遼東大族,自稱帝高辛后人,,秦漢時為匈奴所破,,遷徙至大鮮卑山,后來參與檀石槐草原會盟,,莫跋護作為中部三位大人之一,,統(tǒng)帥中部。與其他各族不同,,慕容鮮卑以黃帝苗裔自居,,極為仰慕中原教化,,衣著舉止皆仿照漢人,。到了莫跋護這一代,便把姓氏改為“慕容”,,取“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之意。

  此番入使,,慕容廆備了山參,、鹿茸,、貂皮等物,足足裝滿百十車,。除去進貢,,剩下的都拿來交好朝中大臣。

  齊王府亦送了不少,。自從上次會完劉淵,,司馬攸身體江河日下,開始尚能走動,,后來便咳血不止,,走路都極為艱辛。他寫信給張華,,道自己來日無多,。張華知道,齊王心中郁郁,,不得排解,,以致傷了心肺,他讓慕容廆帶信,,曰:殿下春秋鼎盛,,毋要多想,聽說遼東的山參,,鹿茸都是大補之物,,對齊王之疾定大有裨益。

  閱畢,,司馬攸仔細打量起慕容廆,,這個年輕人身高八尺,儀表堂堂,,與很多涂脂搽粉的漢人男子不同,,他身上有一種浩然之氣。司馬攸不禁心生喜歡,,家長里短嘮個不停,。經(jīng)過上次一事,王妃怕再有閃失,,一直躲在暖閣偷聽,,夫君的身子可經(jīng)不住刺激了。

  日頭漸漸偏西,,二人毫無倦意,,王妃賈荃吩咐庖屋,今晚有貴客盈門,務(wù)必小心準(zhǔn)備,,覺得還不放心,,干脆自己下廚。

  臨走時,,齊王夫婦再三挽留,,慕容廆以他日再來為由婉拒。

  一連兩日,,慕容廆都在齊王府做客,,二人相談甚歡,王妃甚至想給他挑一個漢族女子,,慕容氏的女人們更像是妻子,,而非父子兄弟間賞賜的財物。慕容廆唯唯諾諾,,并不置可否,。

  第三日,慕容廆前來辭行,,宇文氏在遼東大動干戈,,劫掠慕容氏不少百姓,他必須回去主持大局,。司馬攸取來竹簡,,給張華修長書一封,讓他帶上,,并對他說,,吾命不久矣,百年之后,,若大晉有變,,你定要在遼東保境安民,推行教化,,好歹讓中原漢人有個去處,。說罷作了一個長長的揖,半晌不起,,慕容廆甚是詫異,,急忙還禮,問齊王何出此言,。

  司馬攸并不作答,,只將所戴冠巾贈予慕容廆,擺手讓他離去,。

  回到屋內(nèi),,司馬攸一陣胸悶,,緩了許久,,噴出一大口鮮血,,他為人要強,在外人面前始終體體面面,,此刻終于堅持不住,。

  宇文氏和慕容氏的恩怨由來已久。遼東分三部,,依實力強弱分別為慕容氏,,宇文氏,段氏,,段氏較為弱小,,無力與另外兩部抗衡,而慕容氏和宇文氏則互相瞧不上眼,。慕容氏深受中原教化,,言行舉止頗似漢人;而宇文氏髡頭,,只在頭頂留發(fā)少許,,以為裝飾;穿著上,,前者喜好士大夫籠袖長袍,,頭戴“金步搖”;而后者身披及足長襦,。前者視后者為蠻子,,后者鄙夷前者數(shù)典忘祖。

  兩國土地接壤,,經(jīng)常為搶奪百姓大打出手,。

  此番事由,便是因此而起,。

  慕容廆騎一匹駿馬,,身后跟著數(shù)十輛牛車,均盛著大晉皇帝賞賜之物,,當(dāng)然,,還有那方“鮮卑單于用印”的戳子。出了北平郡,,再往北便是宇文部,;或由北平郡折道西北,出昌黎郡,,往北即慕容部,。昌黎之外,仍是一片冰天雪地,陽光斜斜灑下,,耀得人睜不開眼,。一行人逶迤向北,遠遠望去,,宛如一排小小螞蟻,。道路周邊散落著零星民居,皆以土夯筑,,天花為人字披,,飛檐并不像漢人民居那樣翹起,還保留著游牧民族些許特征,。

  當(dāng)慕容廆抵達大棘城時,,宇文部已劫掠數(shù)千牛羊揚長而去。

  待開春后,,此仇定要十倍奉還,!慕容廆恨得咬牙切齒,急催鞍轡,,向王宮奔馳,。自去年起,老王病情日益加重,,時而清醒時而昏聵,,慕容廆一整年都在外領(lǐng)兵,極少探視,。好不容易安定下來,,又被遣使洛陽。他原本想等老王好些再去,,無奈父親催得急,,只得從命。

  當(dāng)他進入屋內(nèi),,突覺一陣寒意襲來,,叔父慕容耐立于枕側(cè),面色冷峻,。

  他看了一眼慕容耐,,徑直向父王床榻走去。

  “父王,!”老王并未睬他,。

  “父王!兒臣廆出使歸來了,!”老王仍舊不理,。

  他躡足靠近,,發(fā)覺不對勁兒,于是猛地掀開棉被,,只見里面全是些木頭,,破絮,堆成人的形狀,。

  慕容廆暗道不好,,突然,,背后一陣涼氣襲來,,慕容廆一個側(cè)身,急忙滾開,。亮光閃過,,榻上木頭被一分為二,咕嚕嚕滾落地上,。慕容耐面露兇光,,第二刀、第三刀接踵而至,。慕容廆久經(jīng)沙場,,練就了一身好功夫,連躲數(shù)刀后,,趁著空當(dāng)兒逃出門去,,跨上駿馬飛身奔出宮門。

  身后,,十?dāng)?shù)人手提馬刀追砍而來,。

  慕容廆匍匐在馬上,一路向南狂奔,,不知過了多少時辰,,身后的殺喊聲才逐漸平息,他不敢停歇,,又奔出去百里地,,馬兒不勝勞累,雙腿“撲通”跪下,,在空中打了個圈,,倒地再也不起,嘴里翻著泡沫,。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慘叫,,慕容廆猶如弓箭射了出去,重重摔到三丈開外的雪地里,。

  昏厥許久,,慕容廆終于悠悠轉(zhuǎn)醒,,渾身骨頭如散了架般,他細細查驗傷勢,,發(fā)現(xiàn)除了幾道長長傷口,,其他并無大礙,頓時舒了口氣,,心下稍寬,。他舉目四望,一片陌生景色,。

  這個慕容耐,,竟敢暗箭傷人!真是人面獸心,,不,,簡直禽獸不如!慕容廆恨恨道,,猛然間,,他想起父王,慕容耐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加害他,,說明父王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慕容廆捶胸頓足,嚎啕大哭,,早知如此,,還去什么洛陽!偏偏挑這時候,!

  哭聲響徹天地,,連遠處的群山都在跟著哭。

  慕容廆淚雨滂沱,,他既是為先王哭,,也是為自己哭,大棘城無論如何不能再回,,哪怕此地也不能多待,,只要在慕容族的地盤上,追兵就隨時有可能趕來,,天下之大,,該何處容身!

  他想到了大哥吐谷渾,,這件事他必是默許的,,否則慕容耐不敢這么明目張膽。這位年長他二十四歲的庶出大哥老成持重,,從不干涉正支之間的明爭暗斗,。

  慕容廆胡思亂想著,,連有人靠近都未察覺,直到一只粗糙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慕容廆以為追兵趕至,,慌忙向前打了個滾,抽出腰間佩刀就要砍殺,,當(dāng)他看到來人時,,急忙將馬刀回鞘。

  來人是一位老獵人和一位姑娘,。老獵人身負硬弓,,戴著一頂貂皮帽子,臉上皺紋縱橫交錯,,許是花甲老者,;旁邊的姑娘約莫十之有八,,面容清秀,,頭上云髻高高挽起。從二人裝飾上看,,像是段部族人,。

  老者問他,少年乃是何人,?何故哭得如此悲切,?

  慕容廆剛從地獄走了一遭,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人,,只道出來打獵,,爹爹被白熊叼走了,他縱馬追白熊,,不料馬兒竟倒地不起,。

  老者道,可憐的孩兒,,你可知白熊往何處去了,?

  慕容廆指指大山,進山了,。

  老者抬頭看看天色,,對慕容廆道,咱們趕緊去救你爹爹,,再晚就出不了山了,。

  于是,三人朝密林疾行,,慕容廆受了腳傷,,痛得咬牙咧嘴,,經(jīng)常被二人落在身后,少女奚落他,,身為八尺男兒,,連這點小傷都忍不得,如何救你爹爹,?慕容廆瞪她一眼,,鼓著腮幫子,并不答話,。老者告訴他,,這座山喚作漁陽山,因距漁陽不足百里得名,,山里狼蟲虎豹橫行,,獵人從來都是結(jié)伴而行。慕容廆大吃一驚,,沒想到竟誤入段氏地界兒,,怪不得無人再追。

  慕容廆當(dāng)然沒尋到爹爹,,堂堂鮮卑單于,,不會在這荒郊野外被熊叼走。慕容廆倒是想找到那個禽獸不如的兄長,,然后化身大白熊,,一片片撕下他的肉來。

  等到最后一縷陽光隱沒山中,,幾人終于出了山,,老者見他孤苦無依,便說帶他回家,,等傷養(yǎng)好了再替他尋家人,。

  慕容廆正尋思無處可去,聽老者如是說,,便痛快答應(yīng),。

  老者家就在不遠處,被一堆干草圍著,,屋舍低矮,,上豎一桿布幡,倒像是漢人剛祭奠完的小墳包,。整個村落約莫七八十人,,家家如此。

  從老者口中得知,,他家祖上原是漢人,,居住在漠北一帶,。漢末為躲避戰(zhàn)亂遷徙至此,距今已有百年之遙,。聽宗正說,,祖上原姓李,因輔佐段氏大首領(lǐng)段疾陸眷有功,,被賜姓段,,后來因故得罪段氏,被奔馬拖死,,家道中落,。但姓氏就這么保留下來了。

  老者家中止有爺孫二人,,少女的父親早年參軍戰(zhàn)死,,不知埋骨何方,許多年來,,二人相依為命,,以打獵為生,日子過得甚是清貧,。

  慕容廆啃著一只馬腿,,暗暗發(fā)誓,他日蒼天開眼,,他定要手刃慕慕容耐,接掌部落,,對這戶農(nóng)家的滴水之恩報之以涌泉,。他問少女:“敢問姑娘芳名?”

  “段清漪,?!迸汉鲩W著兩只水汪汪的大眼睛?!澳悄阌纸惺裁??”

  慕容廆猶豫片刻道,“慕容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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