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殤】
第一章、日暮
天津海河上的橋很多,,位于三岔河口附近的獅子林橋,,得名于明末這里的一座小廟。獅子林橋西連著古文化街和天后宮,,橋東是飽經(jīng)滄桑的望海樓天主堂,,再往東不遠(yuǎn)有一座關(guān)帝廟小學(xué)。七零年代末,,暮春的一個下午,,七歲的小姑娘陳瀾沖出小學(xué)校門,一顛一顛雀躍跑著,像帶著風(fēng)火,,頭上的小辮子左右顫動著,,她經(jīng)過坑坑洼洼的小關(guān)大街,跑進(jìn)一座殘破的四合院,。
“姥爺,,我回來了!”小姑娘稚嫩的童音,,從院門外傳進(jìn)來,。
“小瀾,快進(jìn)來,!”穿藍(lán)色工裝的老人在院門洞里的門房里應(yīng)聲,,他正讀著光明日報的頭版社論【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biāo)準(zhǔn)】,老人趕緊放下報紙,,開門接過小姑娘的書包,。
這間大雜院的門房,大約六平米,,帶窗的門和一扇二尺見方的小窗對著院門洞下的通道,,院門從來不關(guān),微弱的光線從門廊下透進(jìn)屋里,。進(jìn)屋就見一張銅床頂在左前方的墻角,,床腳用青磚架得很高,床下擺著不少雜物,,床右邊是一個雕花的小衣柜,,床前是一張花梨木的書桌,房中間是做飯的鑄鐵爐子,,剩下的地方僅夠兩個人站立,,房間雖小卻顯得有序而整潔。
老人清瘦的臉上笑著,,牽動灰白的短須,,黑框眼鏡后的目光帶著欣喜。
“小瀾,,你大姨來天津出差了,,把你浩哥也帶來了,上午來時你不在家,,晚上就能見面了,。看他們給你帶什么生日禮物來了,?”姥爺邊說邊指著床上的一個透明塑料袋,。
“紗裙子,!”小姑娘從包裝袋里把裙子抽出來,歡快地跳了一下,,眼睛放著光,,喃喃自語著“綠色的?!彼炔患按e起綠紗裙,從頭往下地罩下來,,套在白襯衫和藍(lán)褲子外面,,旋動手臂,在姥爺面前單腳轉(zhuǎn)了一圈,,紗裙子一起一伏地閃亮,,齊整的劉海也飄揚了起來,她笑著露出兩顆小虎牙,。
“好看嗎,?姥爺?”她抬頭望著姥爺問,。
“好看,!好看!”姥爺像每次一樣,,都應(yīng)聲蟲似的先回答,,然后才透過黑框眼鏡,瞇縫著眼端詳,。
新鮮了一會紗裙子后,,陳瀾從門房里搬出小馬扎在院門口放好,又回屋里左手拎出個小籃子,,里面裝著兩根姥爺剛洗好的黃瓜,,右手拿著用壓歲錢買的故事會。因門房里太暗,,她喜歡在院門外看書,,先全神貫注地讀幾頁故事會,再津津有味地啃兩口黃瓜,。她看得專注,,身邊七八戶人家出出進(jìn)進(jìn)她不在意,王老三和王老四在院子里舞長槍,,也影響不到她,。
“小瀾,今晚咱們?nèi)テ鹗苛治鞑蛷d吃晚飯,,一是給你過七歲生日,,二是你姨帶浩哥出差來一次不容易,明天一早他們就走了,咱們要吃頓大餐,?!睆拈T房里傳來姥爺?shù)穆曇簦晕鞑褪抢褷斈贻p時就有的偏好,,他喜歡那種儀式感,。陳瀾雀躍起來,趕緊收了東西回屋,,準(zhǔn)備跟老爺走,。
姥爺領(lǐng)著陳瀾往起士林餐廳去,小關(guān)大街是一條七百年的老街了,,一路上經(jīng)過不少廟宇和老店,,她東張西望地看著...
出了小關(guān)大街不久,她就掙脫姥爺?shù)氖?,猛往前跑一段,,迎面的風(fēng)吹動了她的劉海、吹起了她的紗裙子,,她喜歡那種仙女要飛的感覺,,她跑累了呼哧呼哧喘著蹲下來,回頭望著瘦高的姥爺,,心里笑著姥爺跟不上吧...姥爺在后邊瞇眼笑著,,忽見一輛大卡車從陳瀾身旁疾馳而過,卷起一大片塵土,,籠罩下來,,陳瀾的身影不見了。
“怎么了,,小瀾,?”老爺緊趕上幾步,見陳瀾蹲在路邊不動,,俯下身關(guān)切地問,。
“迷眼了”她站起來靠在老爺身上,稚嫩婉轉(zhuǎn)的天津音,,楚楚可憐,。姥爺趕緊從內(nèi)兜里掏出手絹給她擦眼淚,他隨身帶著手絹,,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xí)慣,。一會兒,她晶瑩的淚水沖出了沙塵,,用手絹擦完淚睜開了眼,,回頭正看見望海樓教堂的尖頂,,在夕陽下閃亮。
姥爺緊緊領(lǐng)著陳瀾的手走了,,他們路過中國銀行時,,她想起兜里剛得的生日錢,就拉姥爺往里去,。銀行柜員熱情地招呼著“小瀾又來存錢了,?”她們笑哈哈地看著儲蓄所年紀(jì)最小的儲戶。她走到高高的柜臺前,,從兜里掏出存折和一把錢,,踮著腳尖,雙手高舉送到柜臺上說“這是我今年的生日錢,,兩塊兩毛五,給我存好,,以后買書用,。”
“好呀,!”柜員看不到柜臺下的小姑娘,,但聽她那一本正經(jīng)的童聲,就樂不可支,。姥爺讓她從小存錢,,是一種家族傳統(tǒng),也是一種財商熏陶,。存完錢,,祖孫倆沿著海河繼續(xù)往南走,和煦的暖陽里飄散著淡淡的杏花香味,。
進(jìn)了起士林餐廳,,姥爺要了臨窗的位子。因為到得太早了,,要等著大姨和王浩哥,,姥爺望著對面端坐著的外孫女打開了話匣子。
“小瀾呀,,姥爺這輩子走了麥城了,。你趕上好時候了,你聰明,,姥爺看出來了,,你和一般孩子不一樣,你一定會有出息的,!”他止住了話,,端詳著外孫女,,臉上笑著,若有所思,。
“姥爺,,您怎么走麥城了?”她揚著臉問,,知道姥爺會說,,他家是津門德國買辦,他是長子長孫,,興旺時有汽車,、洋樓、幾百間房,,這附近有一大片地方都曾經(jīng)是他的,,解放前后敗落了。他幼年喪父,,身不由己,,又趕上戰(zhàn)亂不斷,家道中落...她只是愿意聽姥爺再說一遍,,知道姥爺樂意和她說,。
“小瀾,你要努力讀書呀,!姥爺上過的南開中學(xué)很好,,周總理也上過的...”姥爺說完,期待地看著陳瀾,。經(jīng)過了這么多人生風(fēng)雨,,他對連累了子女一直有愧,如今退休了,,眼看著國家往改革開放,,促進(jìn)經(jīng)濟(jì)發(fā)展的方向轉(zhuǎn)了,自己緊張的神經(jīng)也可以松下來了,。他幫唯一在天津的小女兒管著外孫女,,她的純真、活力和欣欣向榮,,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讓他覺得生活有了期盼。
“嗯,,上南開,!”陳瀾忽閃著大眼睛點頭,她是崇敬姥爺?shù)?。姥爺興趣廣泛,,詩詞書畫都會,、攝影是專業(yè)水平,以前率羽毛球隊得獎,,玩競技自行車也很厲害,,跟姥爺一起生活,總是很豐富多彩,。
大姨和王浩哥終于到了,,大姨進(jìn)門抱著陳瀾親了又親,說著思念的話,。
“小瀾呀,,好幾年沒見你了,都長成漂亮的小姑娘了,?!?p> “生日快樂!”大姨身后的男孩大聲說著,,他虎頭虎腦的,,濃眉大眼,比陳瀾高一頭,,一臉的親切
“小瀾,,我和媽媽幫你挑的紗裙子,,喜歡嗎,?顏色是我選的?!?p> “謝謝大姨,,謝謝浩哥!紗裙子我都試過了,,太漂亮了,!”她站起來微微鞠躬。
“哎,,浩哥,,你就是從兩個胖子結(jié)婚的那個城市來的吧?”一家人都大笑了起來,。
姥爺點了土豆沙拉,、炸豬排、罐燜牛肉和紅菜湯,,他止不住地笑,,好幾年沒見大女兒了,今天聚在一起太開心了,。大姨跟姥爺惋惜地說著去過妹妹家了,,可惜妹夫住院了,,小瀾媽守著腦癱的兒子陳康來不了...
天擦黑,跟大姨和浩哥依依惜別后,,吃美了的陳瀾跟著姥爺往回走,,剛進(jìn)小關(guān)大街,就見同院王彪一大家子六七口子人,,表情嚴(yán)肅地站在院門口,。
“還沒歇著呢?”姥爺警惕地打招呼,,心里卻加著小心,,就是王彪一家前年以大兒子結(jié)婚為由,把他們爺孫倆從正房趕到陰暗的門房來的,,讓日子一年過得不如一年,。
“秦大爺,您看看這個通知,!落實私房政策了,,這個院是我家的私產(chǎn),現(xiàn)在我們可以做主了,!”王彪說著遞給姥爺一張紙,,王彪他爸掙下的家產(chǎn),對王彪就像個燙手的山芋似的,,公家安排誰住,,他都不敢說個不字,現(xiàn)在終于翻身了,,他要趕緊把房子收回來,,柿子得先從軟的捏。
“您趕緊找地方吧,,該上哪去哪,,再說我家老三也要結(jié)婚了?!彼脑捓锿钢o迫,。
“你什么意思呀?原先單位讓住這兒,,房子不歸我,,算租吧?”姥爺很吃驚,,自己的產(chǎn)業(yè)和房產(chǎn)早就通過公私合營主動出讓給國家了,,到頭來小業(yè)主反倒在驅(qū)趕自己了,他煩王彪這副小人嘴臉,。
“我們也沒地方去呀,!也不能把我們往大街上趕吧?”姥爺接著說,。
“是不能趕,也沒趕你們”王彪詭異的一笑,,他早有話等著“租房得付房租吧,?前些年政策不明,我仁義,,沒催你要,,現(xiàn)在我算過了,這些年一共3500,,你今天付給我吧,!”
“3500?,!”姥爺驚呼,,在七十年代末是天文數(shù)字!以前單位分給這兒住,,似乎有租金的事,,但一直沒太明確,誰承想還有這么找后賬的,。他的退休金雖不低,,但帶外孫女得花錢,還得幫襯女兒女婿,,沒存下錢,。
“我會付的,從不愿意欠別人錢,,能不能容我一段時間?”他抬頭看著院中心的老槐樹,,聲音平靜中帶著自尊,。
“對,!就是3500!要不你三個月內(nèi)一次付清,,一腳踢,!要不就走人!”王家老四篤定姥爺還不起,,想著家里商量過的話,,狠狠地補(bǔ)了一句。
姥爺咬著牙,,心里痛苦,,后半輩子活得憋屈,自己一次次被逼著搬家,,越搬越差,,只能忍受,,早年風(fēng)光過了,大風(fēng)大浪的也看清了,,有地方住就行了,!中年喪妻之后,但求出身問題不再給女兒們?nèi)锹闊?,與世無爭安度晚年足矣,。誰承想在日暮途窮的風(fēng)燭殘年,又遇到這相逼的事,,是事躲不過呀,!
“好吧,我去籌錢...”姥爺鎖著眉說完,,低頭看一眼驚恐著一聲不出的陳瀾,,心里五味雜陳。
第二天,,陳瀾下學(xué)后又在院門口看故事會,,她穿著漂亮的紗裙子,臉上悶悶不樂的,,手里攥著黃瓜好久都沒咬一口,。一會兒她眼睛咕嚕嚕地開始轉(zhuǎn),然后笑了起來,,開心地啃了一口黃瓜,。她想起的是津門大俠霍元甲,有一妙招叫掃堂腿,,四兩撥千斤,!昨天王彪一家人逼著姥爺和自己搬走,尤其是王老四獰笑著最可恨,,要幫姥爺教訓(xùn)他一下,,讓他知道我們不是好欺負(fù)的。
陳瀾想好了計策“先假裝看書,,等王老四從院子里出來,,自己不小心出一個掃堂腿,把他絆個人仰馬翻狗啃泥,,誰讓你說的一腳踢,,哈!”她小臉上露出了笑容,,嘴里哼唱著“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fēng)里...”
不一會兒,王老四果然叼著根煙卷,,從院里晃蕩著往外來了,。陳瀾用眼角的余光溜著,看他跨出門檻的一剎那,,她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掃堂腿,,人仰馬翻!
仰面翻倒的卻不是王老四,,而是嬌小的陳瀾,,她那太輕巧的腿,哪能奈何練武二十歲的大小伙子,??粗悶懺诨彝晾镅鲋睦仟N樣,王老四哈哈大笑,。陳瀾慌張地正想起身逃回門房,,卻忽然驚訝地張大了嘴,她看到自己的新紗裙子上有了一個大洞,,是王老四煙卷掉下的煙灰燒的,!她傷心極了,哭著沖上去,,抱住老四的腿,。
“你賠我裙子,你把我紗裙子燒了,!這是我浩哥送的生日禮物,,我剛穿了一天,你賠我,!你賠我...”陳瀾哭得傷心,,早忘了掃堂腿的事。周圍的鄰居們都圍上來,,看小姑娘哭的可憐,,開始數(shù)落老四,老四開始撓頭,。姥爺出來把她抱開,,怒目瞪著老四,。老四胡亂地解釋不清,,趕緊給陳瀾陪著不是。姥爺領(lǐng)陳瀾回了門房,,那殘缺的裙子,,她以后再也沒穿過了。
“姥爺,以后咱們住哪兒去呀?”臨睡前,,她趴在床頭被子上,,不安地問姥爺。姥爺在灰暗的燈光下凝神,,沒回答,。忽然他抬起頭望向窗外,外面街上傳來悠長的叫賣吆喝聲:葫蘆.....
幾天后陳瀾下學(xué)回到家,,看見屋子中間高高地摞著一袋子綠豆和好幾籃子雞蛋,。
“姥爺是過節(jié)嗎?”陳瀾忽閃著眼睛問,。
“小瀾,,姥爺準(zhǔn)備攤煎餅果子了,要掙錢了,!也就是姥爺我人緣好呀,,我跟廠子里說房租困難的事,想借點錢,,一開始廠長還猶豫,,我趕緊給他看我新起的賣煎餅的執(zhí)照,他就和廠領(lǐng)導(dǎo)開了個會,,答應(yīng)先借給我一些,,說一年還就行?!崩褷斁徚丝跉?,望向窗外。
“加上我和同事朋友借的,,差不多了,,咱們可以踏實住這兒了!明兒個我就出攤?cè)ベu煎餅果子,,得趕緊把差的錢掙出來,,好盡快還給人家!”
吃完晚飯,,做了作業(yè),,陳瀾望著屋里幽暗燈光下摞著的雞蛋,困得眼皮開始打架,。
“姥爺,,咱家墻角的土鱉,還有門口的蝎咧虎子會來偷吃嗎,?”她迷蒙著眼睛問完,,打了個哈欠,,忽地就閉上眼睡著了,姥爺微笑著給帶著操心樣的外孫女蓋好了被子,。
清晨四點,,姥爺摸索著起了床,開了小壁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在這間六平米門房的夾縫中間擺好,輕手輕腳地開始磨新鮮的綠豆面,,為兩個小時后出煎餅攤備料,,屋里嘎吱嘎吱地響著磨盤聲,空氣中彌漫起豆香,,他時不時地抬頭看看酣睡中的她,。
天津最好吃的煎餅果子往往是散落在居民區(qū)的煎餅攤兒,數(shù)HB區(qū)最多,。他做少爺?shù)臅r候,,家里仆人常去“煎餅侯”買了回來,他喜歡那口細(xì)膩的綠豆面,、夾上香脆的果弼,、尤其是刷了秘制的醬料。他愛玩愛顯擺,,就去侯師傅那討了配方,,偶爾在家攤幾個玩,從天后宮旁的商鋪里淘的銀柄竹頭的煎餅刮子,,一直還掛在柜子里,,沒想到老來竟當(dāng)個營生了。
姥爺推著木框小車上街了,,車上綁著藍(lán)色布藝的三角招牌“煎餅秦.民國技藝”,。白色的木板上用紅油漆寫好煎餅的種類和價格,夾果子的五角錢,,夾果弼兒六角,,每加一個雞蛋加一角,三款秘制調(diào)料任選,!姥爺想好了要走精品老號的路子,,就得樹立口碑贏得聲譽(yù)。因為那年月誰家也沒太多閑錢,,買煎餅果子可不會當(dāng)普通早餐的,。
姥爺每天清晨六點鐘出攤,現(xiàn)做現(xiàn)賣,,雖然價格不菲,,可老天津人好吃,、會吃,、識貨,。姥爺一邊手里轉(zhuǎn)著煎餅刮子,一邊和顧客們聊些煎餅的前塵往事,,聊著煎餅的色香味怎們來...漸漸的秦大爺?shù)男偳伴_始排長隊了,,居民們買回去嘗鮮,贊不絕口,!
陳瀾每天上學(xué)走到街口時,,都到姥爺?shù)募屣灁偅烂赖爻陨弦粋€煎餅,,姥爺給攤一個小餅,,放倆雞蛋,加香菜和蔥末,,不夾油條,、不抹辣醬。
冬去春來,,老爺?shù)纳庠絹碓胶?,“煎餅?民國技藝”成了小關(guān)大街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
一天下午回到家,,姥爺在床前揉著酸痛的腰,,對外孫女念叨起來。
“小瀾,,很快就還清房租了,,過幾個月我就歇歇,假期帶你去BJ頤和園看看,,十七個橋拱的大橋,,咱海河上可沒有,橋頭還有頭鎮(zhèn)水的大銅牛,。尤其是從西堤往佛香閣看最美了,,像仙境似的,佛香閣里邊的西天接引佛是姥爺拜過的,,有什么心愿都可以許,,可靈驗了...”姥爺那天晚上說得眉飛色舞,陳瀾望著姥爺,,腦海里想象著姥爺描繪的佛香閣的畫面,,癡迷地聽著。
沒過幾天,,姥爺聽到了壞消息,,回來緊張地和外孫女念叨“上頭要暢通交通,,美化海河,咱家這片兒要拆遷了,?!笨搓悶戙渡瘢浪遣欢疬w是啥,。
“拆遷就是把這一片房子都拆了,,住戶都遷到別的地方去住。但拆遷補(bǔ)償款很少,,而且咱住的是王家私產(chǎn),,主要補(bǔ)償都給他們。咱們可又犯難了,,租到合適的不容易,。”姥爺解釋著,。
陳瀾聽完,,小臉帶上了愁容,心心碎地想著以后住哪里去呀,?離媽媽家也別太遠(yuǎn)吧,,還要去看弟弟呢...
政策一出,雷厲風(fēng)行,!小關(guān)大街成立了拆遷辦,,居委會李大媽也跟著,挨家挨戶地宣傳講解,。每個房子外墻上都用黑筆寫上大大的一個拆字,,外面再畫上一個圈,讓姥爺每每想到舊時殺人時的一個斬字,,心里發(fā)緊,。
小關(guān)大街周圍很快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卡車出出入入,,塵土飛揚地運走拆下來的建筑垃圾,。還有好多農(nóng)村來的馬車和驢車,來拉拆下的廢磚和木頭,。
拆遷辦王主任來催過好多回了,,但到處都在拆,姥爺找不到合適的出租房,,沒處可搬,,他常一個人愣神,邊等著邊想辦法,。
街口拆亂了,,姥爺就把煎餅攤移到了獅子林橋邊上,。冬日的海河已經(jīng)冰封,他在煎餅車兩側(cè)掛上了油布簾子,,煎板散發(fā)的溫度會讓人覺得暖和,,可他因為心里憂愁,還是感到寒冷難耐,。沒顧客的時候,,他就跺腳走幾步,,再搓搓手,,然后數(shù)數(shù)收錢大茶缸里的錢。
眼看街道的公共廁所都拆了,,四周的幾間房也都拆光了,。不但房子開始晃悠,而且塵土飛揚,,他停在院門口的煎餅車上,,每天早上就落滿了厚厚一層灰。
“姥爺,,咱們搬哪住去呀,?”臘月二十九的晚上,節(jié)日的氣氛已經(jīng)濃了,,陳瀾又不安地問姥爺,。
“小瀾,別怕,!姥爺攤煎餅掙好多錢了,,過幾個月咱家就成萬元戶了!再掙幾年錢,,就能買個小房子,,咱爺孫倆就有家了!”姥爺不想讓外孫女跟著擔(dān)心,,趕緊寬慰,。
“姥爺,那咱們現(xiàn)在能搬哪去呢,?這房子會塌嗎,?它都晃悠了!”她驚恐地望著頭頂,,紙糊的頂棚正在微微顫動著,。
“門口亂,附近生意少了,,明天去火車站出攤,,那兒過節(jié)前后人多,,也看看那有房租嗎?!崩褷斳P躇著往院門外張望,,像回答陳瀾又像自言自語。她聽了,,心稍安了些,,又拿起故事會讀起來。
“小瀾,,你知道做人最重要的兩樣?xùn)|西是什么嗎,?”臨睡時,姥爺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似的,,認(rèn)真地問陳瀾,。
“不知道,姥爺,?!彼闷娴乜粗褷敚恢浪麨槭裁磫?。
“是尊嚴(yán),,還有自由,有了這兩樣,,你就能坦蕩走世界,!以后姥爺再給你講為什么?!彼菹哪樕戏褐认?,眼鏡框后的眼底,像高僧參破一層禪意,,閃過一絲光芒,。他凝視著陳瀾的眼睛鄭重地問:
“你能記住吧?小瀾,?”
“嗯”陳瀾聽不出姥爺話里的滄桑,,但她懂得姥爺前一陣被王彪家欺負(fù)得難受,最近又被拆遷惹得心煩,,她愿意聽姥爺?shù)娜魏卧挕?p> “尊嚴(yán)和自由,,我記住了!”她答應(yīng)著,,不知道這句話就像一個未解之謎,,將伴隨在她今后漫長的成長之路。
凌晨三點,姥爺摸索著起得更早了,,點著了那盞昏黃的小燈,,從床底下搬出小磨盤,輕手輕腳地開始磨綠豆面,,為兩個小時后去火車站出攤備料,。他給自己心里加著勁,為了給陳瀾一個小家,,他得拼力掙出來,!他得奮力沖出去!他的胳膊一圈一圈吃力地轉(zhuǎn)著磨盤,,老骨頭麻木中隱隱酸痛,,腰也開始抽搐。困倦恍惚中,,他腦海里過電影般依次閃過,,年少時和父母妹妹們一起,,春節(jié)在洋房大院里合影的場面,、年輕時和隊友們一起,走上羽毛球錦標(biāo)賽領(lǐng)獎臺的情景,、那些家庭衰落變故,、那些物是人非...漸漸的,眼前那些景象失去了色彩,,忽然變回眼前昏暗燈光下的氤氳,。他回眸望著酣睡中陳瀾的小臉,眼睛用力地睜大了一下,。
早晨,,陳瀾被門口的哭號聲驚醒,是媽媽的哭聲,,媽媽好久沒來了,,鄰居早上給喊來的。姥爺清晨出攤過小關(guān)大街時,,被卡車撞了,!三輪車和爐子飛出去很遠(yuǎn),碎雞蛋,、綠豆面,、果子灑滿了大街。
“姥爺呀...”陳瀾跪在地上,,望著院門口白布蓋著的姥爺,,撕心裂肺地哭,哭聲震得紙糊的頂棚輕輕地顫動,撲簌簌的淚水灑在門房的地上,。一會兒門口來了車,,把姥爺抬上車,砰的一聲關(guān)門開走,,她在小關(guān)大街上瘋狂地追著車,,哭著喊著姥爺,姥爺,!...可車開得太快,,轉(zhuǎn)眼就消失不見了,她丟了魂似的沖到那被撞飛到街角的三輪車旁,,她突然看到塵土中,,那個一端帶著掛繩的煎餅刮子,她撲過去緊緊地把它攥在手里,,她要攥著他,,永遠(yuǎn)留住姥爺?shù)臏囟取?p> 陳瀾跟著媽媽,右手拎著她的小馬扎,,左手籃子里裝著故事會和煎餅刮子,,一步三回頭地離開門房,跨過院門坎,,身后迫不及待的工程隊蜂擁著推倒了那飄搖中的門房,,她惶惶然地回望,在一片煙塵中,,她告別了那個狹小溫暖的家,,也告別了她的童年。
暮光使者
一道尊嚴(yán)自由的漫長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