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和景明,，惠風和暢,，但春意萌芽，杭州四百八十寺,，多少煙雨樓臺中,，以至于落英滿地，暗香蕭索。

　　友人是從藏地而來,，路遠迢迢,，攜風染塵。

　　“子湛,?！庇讶朔ㄌ柣勖鳎攴謩e,，好似還是昨天的事,。他微微一笑，手里折了一只春梅,，芳香馥郁,，洌滟柔和，緩緩向我走來,。

　　我坐在茶亭之中，迎風而立,，蕭蕭肅肅,，如松下風。微微頜首,，開口道∶“白休,，你來得很巧，正是碧絲雀舌長青的時候,?！?p>　　他似乎帶點微微的詫異，“我以為你見到我,，當狠狠的哭一場,。”隨后綻開一朵微笑,，“可見你寫的信,，是誆我回來看你，好一個裴子湛……”

　　慧明喜歡叫我的俗名,，我與他是少年摯友,，同入佛門，這樣亂七八糟的叫著,，我才驚覺一件事,，小青入我門下，同樣是姓裴,。裴青,，倒是很好的名字。

　　“如今你位高權重……唷嗬，倒是在我面前發(fā)呆起來,，不是說眼睛瞎了,，我看著倒是很好?！?p>　　慧明混不在意似的坐在蒲團上,，面前一杯碧絲雀舌從琉璃孔中冒出一絲絲溫熱的霧氣。在春寒的空氣里,，顯得出一絲暖意,。手里的梅花隨意放在席邊，他把亭子里的經(jīng)書盡數(shù)都看了一遍,。

　　桌子上放著一摞《法華經(jīng)》,，是小青當陵清時，在清心殿里所抄,?；勖饕娏耍Φ煤苁谴舐??！斑@是誰抄的，字這樣丑,?！?p>　　我微微一笑，“劣徒昔日之作,?！?p>　　他又瞧了一會兒，嘴角抿起一抹戲謔的笑容,，搖頭晃腦道∶“字雖丑了,，情意是真?！?p>　　又嘆一口氣,，“可惜，可惜,！我素知道你不是龍陽董賢之流,，怕是承受不了這其中情意?！?p>　　龍陽,、董賢……聽他這一番話，我便是哭笑不得,。若不是慧明一副僧人模樣,，他這性子,，是半點不似出家人的。

　　“慧明師叔,，這是陵清師弟所寫,，并不是陵信?！边h遠聽著陵信捧了一盞桃花茶,，小心翼翼放下了。神色見似乎有些不快,，慧明不置可否,，似笑非笑道∶“陵信師侄仿佛愈加進益了?！?p>　　陵信不語,，立在我身后，聽得慧明翻紙的聲音,，又是他散漫漫的調(diào)子,，手指著一行字∶“令徒仿佛對你十分欽慕?！?p>　　我蹙眉,，低頭摸著瓷杯凸起的花紋，慧明道∶“不知令徒如何曉得藏文,，雖有幾字歪七扭八的不做數(shù)，但仍然看得清楚,?！?p>　　“什么字？”

　　慧明“唷”的一聲,，很驚異的樣子∶“終于說第二句話了,，看來你果真是……”他收住嘴，許是見著我不快,，收了手指道∶“不知其他幾篇是什么意思,，反正這一摞里，只有八個字‘思之慕之,，吾愛其德’,，或者三個字‘我慕君’?！?p>　　院子外梨花想來必然開得茂盛,，隱隱的梨香夾雜著臘梅的濃郁的香氣，花朵的顏色應也很素凈,，梨花的白,，梅花的青,，我想著那青色透著薄薄地碧，簇擁在一團,，也定是十分熱鬧,。

　　忽然想起小青眉眼彎彎在木臺上習字的樣子，然后弄倒了筆墨紙硯,，濺的滿身墨汁,。一臉慌亂又害怕的樣子，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裳,，他也總聞到一股子花香,，從紫竹林開始，她身上總帶著那點微末的青玉蘭的味兒,。

　　原來她早就表面自己的目的了,。

　　唔，是個不錯的法子,。

　　“誒……怎么又走神了,。世人說你冷血無情，我看你倒是有情的很,，不然不至于把眼睛都弄瞎了,，看樣子你好似也很喜歡你的徒兒……唔，陵清,，名字很好,。”

　　“她叫小青,?！蔽也恢獮楹危氲剿酱讲粷M的樣子,，“是峨眉山修行五百年的蛇妖,。”

　　慧明彎眉,，梨花雪白的花瓣由一陣冷香的風送過來,。深深淺淺的落在他的僧衣上。他會意的點點頭,，不過又揶揄道∶“不錯,，只是，你仿佛情根很深了,?！?p>　　“出家人須有情的?！蔽覟樗宀?，細細的水流流入瓷白的茶杯,。“哪里來得歪理,?！彼Φ檬炙省?p>　　“六根不凈……”

　　我微笑,，面上那層白綾許久沒有再戴上了,，我看見的仍然是面前一片漆黑，只是,，比往日……或者說一年前好,，因為小青最終和我永遠在一起，眼疾發(fā)作的疼痛,，終究不算什么,。

　　她最后的一點靈識化作了那顆紫水晶佛珠的一抹青光，我雖不能目視,，卻感到她在我的身邊,，想來，我,，永不能成佛了罷,。

　　我含笑道：“小青說過一個故事，我講與你聽罷,?！?p>　　我還記得，小青與我說這個故事時,，那自得模樣,，那歡快的語氣。她黑亮的眼睛瞪得很大,，總怕我不高興似的，講一段,，便偷偷的看我一眼,。

　　她說，燃燈佛在世時,，釋迦牟尼佛當時名為善慧童子,，他想要買花供養(yǎng)燃燈佛，但所有的花都被國王壟斷了,，善慧心里很著急,。正好這時有一位青衣婢女拿著七枝蓮花要去給國王，善慧喜出望外攔下她,，要求將其中五枝賣給他,。

　　那位青衣婢女看出善慧相貌非凡,，必會成佛的樣子，就提出：“若你答應從現(xiàn)在開始到你成佛,，生生世世都要與我結為夫妻,，莫相舍離，那么我就把這五枝花給你去供佛,?！?p>　　善慧說：“你這樣的發(fā)心很好，但你要了解,，我是個修行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把一切布施出去?！鼻嘁骆九畧远ǖ恼f：“我當然接受,，請你把另外這兩朵花，替我供養(yǎng)給燃燈佛,，作為我們誓言的見證,。”

　　講完這個故事,，她便義正言辭的向我說：“青衣婢女就是耶輸陀羅,，釋迦牟尼和耶輸陀羅都要結為夫妻，釋迦牟尼可是佛祖呀,，咱們不應該向佛祖學習嗎,？出家人須有情的?！?p>　　出家人,，須有情的。

　　我的心忽然疼痛如絞,，額頭冒出汗珠,，碰翻了茶盞，眼疾卻也在此刻發(fā)作,，想隱瞞,，卻也無能為力了。

　　手腕上那單一顆的佛珠隱隱發(fā)出淡淡的青光,，我閉目,，拿起佛珠，緊緊地抓在手里,。

　　恍惚間,，好像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哈哈哈,，這是和尚的佛珠,！居然被我撿到了……

　　——哼,，死酸菜臉！這么看著還挺順眼的,。

　　——動心了吧,？臉紅了吧？

　　——我叫小青,！

　　——和尚好討厭,，對我有偏見。

　　是她的聲音,，我?guī)缀蹩梢愿杏X到她的表情,，佛珠仍然散發(fā)著淡淡的青光，漸漸地,，變得冰涼,。

　　我緊閉雙眼，又聽到她的聲音,。佛珠有靈,，被她佩戴多時，竟然,，可以感知她內(nèi)心所想,。

　　再聽時，她已經(jīng)失了活力,，聲音也斷斷續(xù)續(xù)的,。

　　——我騙了你，我騙了你,。

　　——求求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錯了,，我錯了……

　　——我該怎么說,？又能怎么說？

　　——我欺騙了他,。

　　——不要,！不，師父才不會這么對我,，幻像都是幻像！

　　——就這樣,，死掉好了……

　　——如果我不是妖,，和尚就一定會喜歡我了吧。

　　——人妖殊途,。

　　——必死無疑了呢,。

　　——可是,，你從來就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啊。

　　——我是小青,，峨眉山修行五百年的蛇妖,。

　　——身上總有忘憂的味道，那么一定有很多憂愁想要忘記,。

　　——對不起……

　　——還是……永遠不要記得我,，這樣最好，不要記得陵清,，也不要記得小青,，就當從來沒有我……好累，就連最后一句話,，也不能說出來了嗎,？

　　——對不起，我害你,。

　　——這一切都是一個騙局,。

　　那聲音仿佛就在耳旁，眼前仿佛還有她調(diào)皮的模樣,，我輕輕的呼出一口氣,，身體不受控制的倒下，我輕聲喚道：小青——

　　你想我叫你的名字,，那我就一直這樣叫你,，可好？

　　黑暗中,，感到慧明扶我的一雙手,，和他帶著一絲氣急敗壞的語氣對我說道：“你果真是個瞎子！見你一面竟無察覺……”

　　錯的是我,，一直是我,。

　　是人是妖有什么分別？

　　是我是非不分,，自私虛偽,，自欺欺人。

　　我執(zhí)念一生想要成佛呵,?？尚Γ蓢@,。

　　就算我眼疾現(xiàn)在痊愈又如何,？

　　終究是見不到，我最想見的那人。

　　——

　　我愿把我金鋼石也似的心兒

　　琢成一百單八粒念珠

　　用柔韌得精金也似的情絲串著

　　當你一心念我的時候

　　念一聲‘我愛’

　　搖一粒念珠

　　纏綿不絕的念著

　　循環(huán)不斷的念著

　　我知道你將往生于我心里的凈土

　　我知道,，小青,。

　　你將往生于我心里的凈土。

　　小青——

　　下一世吧,，一定不會再忘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