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天晴,,萬里無云,。
林秀掀開碎花窗簾,,手肘支在車欄上看江中風(fēng)景,。
趕路半個多月,,馬車的速度在這兩日慢了下來,,此刻,,兩輛馬車正沿著江邊的大道悠悠前行,。
江上,,幾條漁船“貼面”而過,撐船漁夫默契地相視一笑,,操著鄉(xiāng)音吹噓今日又捕獲了多少水物,,臉上的風(fēng)霜紋路似乎也在這歡聲笑語中淺淡了下去。
“三少爺,,對岸就是豐都了,。”車夫老鄭捻起披搭在肩膀上的布條揩了揩汗水,,掀起布幔,,對車里的楚浣說道。
楚浣正給楚蕓捶著后背,,見車夫伸頭進來,,干咳一聲,道:“本少爺心中有數(shù),,還沒到地方呢,,你慌個什么,。”
老鄭訕訕地縮回脖子,,快到渡口了,,道上運魚、拉糧食,、載客的牛車,、馬車也多了起來,他必須時刻注意眼前,,不能讓轅馬在這時候受到驚嚇,,也不能跟別人擠一條道,翻了車,。
他可是是個老車夫了,,明白越到車馬密集處,就越是考驗車夫趕馬的活兒是否細膩,,熟稔,。
前兩年聽酒樓里說書先生說“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老鄭當即一拍大腿,,破天荒地打賞了二兩碎銀子的賞錢,樂道“嘿,,這兩句詩可不就是特意稱贊爺這趕馬絕技,?”
酒樓里的客人聽了他這話都捧腹大笑,老鄭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只好喝上兩口蓮花清跟著笑,。
路上拉大車的苦力不少,嘶喊著號子死死勒住肩上半根小臂粗細的麻繩,,脖子處幾根大筋崩得緊緊的,一張黝黑的臉也脹得通紅,,似乎用一根針扎過去,,他們的臉就能立刻冒出一大股血泉。
雖說這些年邊關(guān)無戰(zhàn)事,,可百姓的日子也沒見得過得很好,,譬如這拉車人,拼了老命拉一車貨物,,搞不好只能得到十個銅板的工錢,。
百丈之外就是渡口,從渡口處坐船,,約莫一柱香時間就可以抵靠對岸,,而對岸就是豐都境內(nèi),。
楚蕓雙手疊在車欄上,下巴壓著手臂,,一雙秋水瞳子望著對岸的風(fēng)景,,水汪汪的。
“蕓姐,,就要到家了,,你怎么悶悶不樂的?”楚浣輕捶著楚蕓的后背,,這一路上他別的本事沒學(xué)到,,這伺候人的手上功夫倒有了幾分意思。
楚蕓糯糯地回答說:“沒有啊,,只是成天憋在馬車里,,氣兒捋不順暢?!?p> “不對吧,,我估摸著是這次回到家,老爹就要為你尋一戶人家……哎喲,!”
楚浣的話還沒說完,,楚蕓的一只手就在他腰間的軟肉上狠狠一擰,“再多嘴,,下次擰下你的頭蓋骨,!”
楚浣苦著臉,“蕓姐,,這打人不打臉,,擰人不擰腰,你要擰我的頭蓋骨可以,,擰我的腰不行,。”
“那我試試,?”
“別呀,!”楚浣連忙擺手,“我說著玩呢,。再說,,你要是把我腦袋擰下來了,誰給你捶背???”
“府里丫鬟多,好像小杏紅的手藝也不錯,就她吧,?!?p> “咳咳,小杏紅不行,?!?p> “為什么不行?”
“再有一年小杏紅就得嫁人,,到時她就不在咱府上做短工了,,蕓姐你還得需要我?!?p> “唉——,,”楚蕓悵然一嘆,瞅著碧綠的江水,,“是呀,,要嫁人了?!?p> 馬車走得不慢,,沒用多少時間就抵達渡口。
到了這兒,,楚蕓和楚浣相繼下車,,楚浣跺了跺腳,樂道:“腳踏實地的感覺真好,,待在車上晃呀晃,,成天天旋地轉(zhuǎn)的,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p> 老鄭握著馬鞭拱手道:“三少爺,二小姐,,托二位的福,,這一趟平平安安,順順利利,?!?p> 楚浣道:“老鄭啊,別的不說,,你們紅楓馬幫在這道上的確有幾分面子。過那黑龍口,,十幾號馬匪見了車廂后邊豎著的旗幟,,二話不說拎著韁繩騎著大馬就走,單憑這一點,,朝廷都比不上你們,?!?p> 老鄭忙道:“喲——,三少爺,,這話可不能說,,那是要掉腦袋的大罪,我們紅楓小幫小派哪兒能跟朝廷比,?!?p> “行啦,”楚浣揚了揚手中的竹笛,,“后面車里那小子是我楚浣的救命恩人,,你好生招待著,路上要有個不測,,你準能見識到他的真本事,。”
老鄭連連點頭,,卻不太在意林秀是不是真如楚浣“吹”的那樣武藝超群,,問道:“三少爺,不跟林小爺?shù)纻€別,?”
楚浣看了看遠處的馬車,,搖了搖頭,道:“老徐趕車的功夫可不如你,,都是爺們,,有的是機會在江湖上碰面,我就不跟他道別了,?!?p> 老鄭道:“三少爺這話豪邁,日后必成大器,!”
“得,,托你吉言,保重,!”
“保重,!”
紅楓的馬車在渡口處停了不足半柱香,老鄭和老徐商量了幾句話,,駕著馬車進入城鎮(zhèn),,停在一家豪客酒樓門前。
老鄭道:“林小爺,,過了豐都,,小的和老徐也要分道而行,您坐我這車往北去,老徐得載著那兩位主子往西去,,所以我跟老徐合計了一下,,我們倆想在這里好好吃一頓酒肉,歇個腳再走,?!?p> 林秀回道:“鄭老您客氣了,正巧晚輩也想嘗嘗豐都美味,,不如同席,?”
老鄭笑道:“哈哈,林小爺抬舉小的了,,不過小的和老徐都是酒中好手,,不知林小爺可否共飲?”
“呃——,,晚輩那酒量就不比丟人現(xiàn)眼了,,但是各敬二位一杯應(yīng)該不成問題?!?p> ……
靠窗一桌,,桌上擺放了兩壺太白曲酒,據(jù)說詩人李太白三過渝州境內(nèi),,把酒吟詩弈棋,,尤其鐘情于本地的曲酒,后人為紀念李太白,,遂名太白曲酒,。
除了酒,少不了下酒菜,。老鄭要了三斤五香牛肉,,這牛肉用十余味香料腌制,晾干牛肉表層水分后放置于薄薄的鐵盤中,,店家再將鐵盤置于涼水之上漂浮,,保證每日的五香牛肉新鮮爽口,不失膩味,。
牛肉旁邊擺的是一疊鹽香花生米,,皮肉金黃,放入口中焦脆可口,。
最后一道下酒菜是泡筍,,竹筍挖自本地山上的野生苦筍,泡入鹽水壇中,,再加入麻椒和烈酒入味祛苦,,封壇半年后開封出壇,,苦筍嫩黃若雛鵝的毛發(fā),夾入盤中酒味和鹽醋味飄香四溢,,令食客食欲大振。
即便逃出江陵城幾百里地,,乞力松贊仍舊不放心自身安危,,所以他帶著蘇爾碧要了間客房,點了幾道小菜,,要了一壺酒就上樓去了,。
林秀給老鄭和老徐各斟一碗太白曲酒,隨后給自己添上半碗酒,。
柴山上嚴令禁酒,,弟子若被發(fā)現(xiàn)偷偷飲酒,戒律師傅必定提著手臂粗細的大木棒,,將犯戒之人捆在一張長椅上,,然后施以嚴刑。
木淵也曾慫恿林秀下山買酒喝,,可當他倆見識過破酒戒的弟子們?nèi)绾伪粦秃?,怯酒水于萬里之外,視之如妖魔鬼怪——
戒律師傅的手上活兒堪稱入微,,一棒子下去就疼得犯戒弟子嚎啕大叫,,掀開他的褲子一看屁股腚兒,又讓人瞧不出一點紅腫跡象,,數(shù)十棒下去方見輕微紅腫,,等到一套棒戒完畢,他屁股的顏色又恢復(fù)如初,,全然看不出受罰模樣,。
可是,即使過去三五個月,,這個弟子屁股上依舊感覺得到刺骨的疼痛,,令他睡也睡不得,坐也坐不得,,每夜只好趴著睡覺,,每天只能站著吃飯。
一回味那一套棒戒刑罰,,直教他們這些小東西后背沁汗,,腳底生寒。
林秀先行雙手舉碗,,“二位,,勞煩一路護送,,晚輩酒量淺薄,這半碗酒先干為敬,?!?p> 言罷,林秀聞著酒氣,,咽下一口唾沫,,閉上眼睛一口喝光碗中酒水。
太白曲酒在渝州各類酒水中算得上勁道十足那一類,,入口時甘冽凈爽,、回味悠長,但對于一個品酒小白來說,,喝酒后唯一感受就兩個字:辣口,!
瞧著林秀瞪著眼珠子直吐舌頭,一雙手不停地在嘴邊扇風(fēng),,老鄭老徐縱聲大笑,,他們看得出林秀的表情不似作偽,確實是第一次喝酒的人該有的反應(yīng),。
兩人在江湖中飄蕩多年,,像林秀這樣的娃子見識得太多太多,而他們就喜歡如此純樸的少年,。
江湖雖險惡,,但萬千少年兒郎趨之若附,萬千滄桑老者舍之不得,,為何,?乃是如此純樸之風(fēng)依舊,江湖濁氣終究未能盡染,。
“咳咳咳,,鄭老徐老,”林秀一面揩著嘴邊酒漬,,一面露出少年應(yīng)有的質(zhì)樸笑意,,“讓二位見笑了,晚輩這酒品恐怕得低到地上去,?!?p> 老鄭道:“話不能這么說,林小爺您這是第一次喝酒吧,?說實話,,您這狀態(tài)比小的那時還要好上不少。說來慚愧,,小的當年第一次偷老爹存在罐子里的桂花釀,,剛呡了一小口,,那個酒味沁鼻,嗆得我差點沒把鼻子擰下來,?!?p> 老徐道:“你這算啥?我當年替我爹到酒莊打酒,,前腳剛邁進酒莊大門,,一聞那味兒啊身子就開始飄忽了,后來還是莊子里的一個幫工漢子把我背了回去,。”
喝著酒,,說起糗事,,兩個老人的話就停不下來,他們這輩子算是活到了歲數(shù),,該吃的什么苦,,該享什么福,或許嘴上不說,,心里通徹著呢,。
你一言我一語,一壺酒很快下肚,。
林秀嚼著花生米粒,,連日來的困頓疲乏解去許多。
他暗自道:“木淵你看到了沒,?江湖也不全是打打殺殺,,這也是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