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三十分,,笙承君提議送我去機場,。
我們將喝空了的啤酒罐塞進最近能找到的垃圾桶,。他掏出手機撥通其中一家酒店負責人的電話,。
“車撞了,,在大學碼頭邊沙灘上,,需要報修,?!?p> “……人沒事,?”那一邊困意十足,。
“沒事?!?p> “現(xiàn)在就打電話,?”
“不用,天亮再處理不遲,?!?p> “你怎么辦?”
“就此走回去,。要送老友,。吵醒你,很抱歉,?!?p> “大可不必?!?p> 回到住處,,他讓我在路邊等候。不一會,,他從地下停車庫開出一輛嶄新的紅色奔馳C300,。車漆锃亮,車體流暢,,緩步行進時引擎發(fā)出獵豹一般的低吼,。與剛才那輛黑色別克相比,這簡直是一頭性感的母獸。
一路上我們并未說什么,。遠處天邊漸漸泛白,,太陽馬上就要浮出海平面,就近的云絮被染成紫色,,而遠處的云則依舊延續(xù)黎明的冷色調(diào),,這光景令我想起初學水粉畫時被畫筆攪得五顏六色的洗筆水桶。
困意漸漸占據(jù)了頭腦高地,,眼前的路面也變得模糊起來,,我閉上眼,酒精化成電流,,從外而內(nèi)刺激我的身體,,引得渾身時不時的戰(zhàn)栗。海風依舊腥氣,,天地以我無法控制的速度或快或慢地旋轉(zhuǎn),。我一度產(chǎn)生從懸崖墜入深淵的幻覺。
車子在南大街等紅燈時,,我醒了過來,。南大街是條異常寬敞的公路,我的大學座落在路的南邊,,北面原本是一片蠻山,,當?shù)剞r(nóng)民開墾了出來,種上板栗樹和山楂樹,,一般在十月前后收摘,。十一月份,我們常常會約會一女生宿舍來這里露營,,運氣好的話可摘到農(nóng)民摘剩的栗子和山楂,,甚至還有糖梨和蘋果。
笙承君便是這時候與美琳相識的,。美琳會寫詩,,會畫畫,會唱歌,,人又漂亮,,她的父親是一名海軍上將,我們都認為笙承君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男人,。
大三下學期,,學校將蠻山這塊地買斷,準備建造新校區(qū),,大批果樹被推倒,。因為不具備正當手續(xù),,理虧的農(nóng)民沒有提出任何抗議,只得搖搖頭離開,。
一同搖頭的還有我們,。
北面嶄新的校區(qū)宿舍樓建造完成后,被安排給了最新一屆入學的大一新生,。在我們看來,,那是一群渾身充滿奶味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命不凡的傲慢家伙——他們沒有像師兄們那樣必須經(jīng)過散發(fā)霉味的老宿舍樓的洗禮,,不用尊重前輩,沒有等級之分,,不用在籃球場上爭位置,,甚至不用為自己兄弟吃虧而大打出手……他們就那樣堂而皇之地享有了漂亮的、彌漫著甲醛味的公寓式宿舍,。
新校區(qū)投入使用后第二個月,,一個新生過馬路時被一輛卡車碾死——據(jù)說那家伙高度近視,捧著一本教科書獨自朝馬路中間走去,,同伴拼了命地叫喊仍無濟于事,由于是卡車的盲區(qū),,司機發(fā)現(xiàn)他為時已晚,。事后追究責任,主張擴建校區(qū)的副校長被罷了職,,校長被調(diào)離,,新校長在大馬路上橫架起一座天橋,用以連接南北校區(qū),,才算平息了輿論,。
我們當中的人或考研,或出國,,或工作,。大學生活變得不那么有趣,抑或是我們變得不那么可愛亦未可知,。當周圍的人開始實際地為自己的將來考慮時,,我卻像著了魔似的追求一位四年來幾乎沒有什么交集的女孩子,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就像《畢業(yè)生》中歇斯底里的本恩,,我在拼命拽緊大學時代最后一根稻草,滿腦子思考著這四年如何才能不落下遺憾,。
與我有著相同心情的還有笙承君,,那段日子里,,他和美琳瘋狂地翹課,誰都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睦铩?p> 凌晨的天空好似蛋清那般混沌,。八車道的大街上只行走了一位拾荒的老太,,她從我們車前經(jīng)過。不一會,,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子騎著自行車從南面學校后門方向出現(xiàn),。綠燈閃現(xiàn),車子啟動,,我從后視鏡看到男子將老太撞倒——在如此寬廣的南大街上,。
除了我們和工作人員,機場荒蕪一人,。我抬手看表,,離登機還有半小時。
“好氣派的奔馳,!”
“算不上,,平時不用來著?!?p> “也是美琳用的,?”
他啞然,掏出煙點上,。
幾位非常漂亮的空姐拖著行李箱從員工通道走出,,她們大概是結(jié)束了一晚的飛行準備休息,臉上寫滿了疲憊,。其中一位嘴角左下方有粒痣,,笑起來很像李若彤,她指著墻上的禁煙標志朝笙承君擺擺手,。笙承君點點頭,,在不銹鋼垃圾桶上掐死煙頭。
“最初一切都很不錯,,盡管她父親并不認可我——事實上是近乎反感——但這并不妨礙我倆私定終身,。領了證,說好了一同數(shù)著星星入睡,,聽著海濤起床,,可后來竟毫無征兆地離開了,真是讓人想不通??!”
他蹙起眉頭,目光空洞地望著走遠的空姐,。因為熬夜,,他下巴長出了胡渣,,在燈光下映著白光。我摸摸自己的臉,,胡渣在手里發(fā)出類似撥動塑料梳子的聲音,。
“期間不曾發(fā)生過什么大事?足以改變?nèi)说哪欠N,?!?p> 他想了想。
“倒是曾險些要了孩子,,可是不行,,經(jīng)常肚子疼來著,醫(yī)生不建議保留,?!?p> “沒要成?”
“是的,,自然發(fā)生的,,倒不嚴重?!?p> “哦,。再要就是,這很正常,,不礙事,。”
他嘆了口氣,。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她正盯著我看,。她的眼瞳充滿了眼眶,,就好像晚上的貓那樣,沒有眼白——確切的說,,是什么也沒有,。沒有希望,沒有思想,,沒有絕望,,沒有任何稱得上表情的東西,整個人似乎都被什么從那里掏空了……那目光至今都清晰地記得,?!?p> 他用手指在右邊眉毛上用力撓了撓,抬起了額頭——從大學起,,他遇到費解的事兒,,都做這個動作,。
“發(fā)生了什么?”
“她做了夢,。自己一人登上小島,,那是大湖中的孤島,上面立著實木的亭子,,長了青苔的石碑,,古色古香的那種。一個男嬰搖擺著朝她走去,,她很開心,,想上前抱那男嬰時,被一只貓攔住了,?!?p> “貓?”
“對,,是貓,。戴著斗笠,披著斗篷,,穿著靴子,,揮著劍的貓?!?p> “像故事里的那樣,?”
“像故事里的那樣。貓從石崖上跳在她和男嬰的中間,,呲著牙驅(qū)趕男嬰,,男嬰只得哭著跑走?!?p> 他沉默了大概三秒鐘,。候機室陸續(xù)走進幾個手捏登機牌的人。
“貓對她說,,這么做是為她好,。她認為我就是那只貓。此后不久的某一天她就不見了,。沒有留言,,沒有電話,衣服一件也沒帶走,。號碼換了,,我在網(wǎng)上留言亦不得回復?!?p> 人一下子多了起來,。廣播提示催促登機時間臨近,。笙承君坐直了身子,我整理好隨身行李,。
“一路走好,!我會離開這里一陣子?!?p> “去哪,?”
“沒想好?!?p> “可能聯(lián)系,?”
“我想最好不要,一個人走來著,。但沒準厭倦了,,就聯(lián)系你了?!?p> 我們揮手道別,。我擠在登機人群中,沿著扶梯徐徐上升,,雖然沒回頭,,但知道他一直擠在送機的人群中默默注視我。等邁出扶梯往回看時,,他已消失在熙熙攘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