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鄰居的一句瞧不起:你家老大老二老三都還沒能娶老婆,,怎么可能起的了房子,。
人活一張臉,,活一口氣,。爺爺奶奶一氣之下挖地,、挑泥,、立樁,,哪怕砸鍋賣鐵欠債還錢也要建,。這才有了后來的祖屋,。也才在父親他們戀愛結婚時有了體面,。
中國人講究對稱美,對稱和諧,。祖屋結構和舊時農村大多數的一樣,,左右對稱。
中堂為“天地君親師位”,,爺爺一個人住中堂背后,,左邊住的是伯伯家,右邊則是叔叔家,伯伯和叔叔家前面,,又各有一個賓柜,。賓柜,只是一間小房的叫法,,大概是有客人的時候,,專門給客人留宿用的。(而我的父親,,分家后在祖屋的斜坡下自建了房子,,也就是后來我和奶奶一起住的房子。)
祖屋,、祖屋旁鄰居的房子以及父親后來自建的房子在這半山上“三分天下”,。
祖屋的味道,是爺爺的味道,。
爺爺牙齒不好,,總喜歡把蠶豆、紅豆熬的軟軟的,,味道濃濃的,。年幼的我還不會用筷子夾菜,更別說夾這些滑溜的豆子,,爺爺看我把筷子握在拳頭里,,笑了,他教我怎么拿筷子,,我卻屢屢學不好,,筷子依舊在拳頭里。他時常讓我給他到村口小賣部買米酒,,一個娃哈哈礦泉水瓶子裝滿就用了幾毛錢,,剩余的幾毛錢他會當做獎勵給我。爺爺身體不太好,,頭疼的時候經常用風油精涂腦門,,牙疼了也用風油精點進嘴里含著。
有一次爺爺摔傷了,,親戚朋友都來看望他,,帶了很多軟糖,其中有綿糕,。那時候貧窮,,能吃的零食不多,我愛吃綿糕,,爺爺放在米缸里的綿糕全部給了我,。
濃香的豆味,,醇香的酒味,綿糕味,,以及風油精味,,平淡無奇,而今縈繞在記憶里的祖屋,,就是因為這般回味而越發(fā)深刻的,。
黑白電視的年代,我家一臺電視都沒有,,叔叔伯伯家里有,,我和兩個姐姐們都愛看電視,所以晚上經常會跑到叔叔伯伯家,,更多的有時候是去鄰居家看,。
曾經說激將話而使得祖屋應“氣”而生的鄰居并沒有那么差,。鄰家有三個男丁和一個女孩,。我們管那三個男丁叫哥,女孩叫姐,。因為按輩分,,我們管他們的父母叫“伯”和“娘”。
一吃完晚飯,,狗兒也躁動不安,,響徹半山之夜的吠聲甚是可愛,催著奶奶,,我們急匆匆點著煤油燈,,或者蠟燭,或者干脆一根松香木,,狗兒走一段,,等我們一下,有時候狗兒很拌腿,。燈光影影綽綽隨我們爬上斜坡,,來到叔叔伯伯家或者鄰居家。電視廣告中途,,會跑出來上廁所,,黑漆漆的夏夜,螢火點點,,忍不住去抓螢火蟲,,后知后覺,才想起問題還沒解決,,因為害怕,,就讓奶奶在廁所旁守著,,狗兒蹲坐守著,我時不時叫喚一句“奶奶您在么”,,聽到回應,,心里才算安穩(wěn)。有時候忘了帶紙,,又大叫一聲“奶奶我要紙”,,奶奶每每慷慨解囊,口袋里總能掏出皺巴巴的一些課本紙,??赡苡袝r候好不容易吃飽飯,上廁所會意猶未盡,,來了第二次,。奶奶還是耐心等候,吹滅了松香木,,暗夜里靜靜蹲坐在草地上等著我出來,。祖輩對孫輩的情感總是這么耐心包容的。
小時候我們特別喜歡去鄰居家看《劉三姐》,,他們家有光碟,,可以循環(huán)往復地看,那些滑稽的人物和山歌歌詞,,老老小小們看一次笑一次,,從頭笑到尾,從不覺得膩味,。有時候我們甚至模仿起劇中的唱腔和動作,。
“唱山歌哎,這邊唱來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彎又多,嘍,,彎又多……”
“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xiāng)親,,我今沒有好茶飯吶啊,只有山歌敬親人,,呀敬親人,。”
“哎~什么水面打跟斗哎,,嘿撩撩啰,。什么水面起高樓咧,嘿撩撩啰,。什么水面撐陽傘咧,,什么水面共白頭咧……鴨子水面打跟斗咧,,嘿撩撩啰。大船水面起高樓咧,,嘿撩撩啰,。荷葉水面撐陽傘咧,鴛鴦水面共白頭咧……”
我學著劇中唱腔和動作,,摸著頭,,半蹲著腿,神里神氣地模仿起來,,“什么生來頭戴冠~哎,!……”傻里傻氣的,逗得奶奶和大家都笑開了花,。
山歌對唱是廣西的民族特色,,甚至后來,三月三都成了全廣西放假的節(jié)日,。調侃的時候身邊的人總會說,,真想做廣西人,全世界都在上班,,只有廣西三月三放假,;廣西本地的人會說,,三月三一定要回家,,山歌對唱我是全村的希望,我們要占領那座山頭,;亦或是朋友圈里發(fā)一些帶有“嘿撩撩撩”的調侃圖,。
長大后的我們記住最順口的是“嘿撩撩啰”的收尾音,任何一句歌詞后面,,只要加“嘿撩撩啰”,,仿佛菜里加了鹽和味精,山歌味道就上來了,。
奶奶以及鄰家的長輩們更愛看彩調,,彩調那個時候在村里盛行,老一輩們特別喜愛,。多數是唱一些苦情戲的,,比如《娘送女》,唱詞揪心,,劇情催淚,,長輩們看了會不自覺地掉眼淚。等到我成年后喜歡上流行的東西,,奶奶還懷念著曾經的彩調,,盡管當時家里已經具備了放影碟的條件,,但每每我不看,她又不好意思提,。有時候特地放給她看,,我一邊玩去了,她會打瞌睡,,總是覺得我在一起陪她看,,才有看法。
“孩啊,,奇怪啊,,你現在怎么不喜歡看電視了?!蹦棠虝?。
其實她也清楚,我在心底對于彩調是拒絕的,。因為哪怕經過村里的巷道,,都時不時能聽見咿咿呀呀的刺耳彩調唱腔噴出來,幾乎破音的那種,。
童年的時候大家喜歡玩珠子和畫片,。鄰家哥哥姐姐和我家的哥哥姐姐們時常湊成一桌,拍畫片或者用牌賭,。輸的時候時常有人耍賴,,尤其是鄰家哥哥,于是大家就扒拉他們的衣服,,由討回變成哄搶,。
大家玩完珠子畫片的活動,便開始捉迷藏,,牛欄豬欄和雞棚,,甚至廁所、米缸水缸和樹上,,都是藏身之地,。然而,我們更多是奔跑于祖屋和鄰居的墻背后的靠山道,,因為祖屋和鄰居的房子墻體相連,,這條靠山道顯得狹長,我們跑起來不要命,,有時候還整個人劈開腿,,一腳踏著房屋的泥墻,一腳踏著靠山的墻壁,,懸在半空,。粗心大意的玩伴幾乎看不到,,從胯下奔跑而過。
有一次大家看到一只野兔離著十幾米遠,,鄰家哥哥瘋跑追趕,,翻山越嶺,追到了山下斜坡,,那蹦跳的野兔最后無影無蹤,。當時會想,山中有多少奇珍異獸或者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呢,?有神仙,,有怪物?我們集體爬上屋后的青山,,沒有神仙怪物,,有的是村里人種的橘林,在一層層的山地梯田上,,橘林也有種莫名的好看,。那時候有一種我們名為“椪柑”的橘子,這品種的橘子,,酸的太酸,,甜的又很甜,上山砍材或撿山茶的時光里也經常能夠吃到,。山泉甘甜,,山溝里有小魚兒,溝兩旁還有賤生的野芭蕉,,野芭蕉的子像黑豆,。一支野芭蕉果肉不多,,光是吐出來的黑子就去了大半,,但物以稀為貴,因為果肉少,,所以想要多吃幾個才夠解饞,。
對果子的愛是每個孩童的天性。祖屋旁有一棵柚子樹,,是分家后我父親所得的一份財產,,年年盛產柚子,幾麻袋幾麻袋堆在家里,,一上學我們便去了皮放進書包,。柚子樹周邊是芭蕉,一旦青里透了點黃,,我們就把鐮刀綁在長竹竿上切割芭蕉,,采摘下來存儲,,時間一夠,打開裝芭蕉的麻袋,,總能聞到熟悉的自然甘香味道,,是芭蕉熟了。鄰居家難得種出一棵稀有的李子樹或者桃樹,,我們抬頭仰望,,在萬綠叢中看到青果,就想吃掉它們,,于是忍不住爬樹去摘,,而后是大人的訓斥聲遠遠傳來,小孩們哭的哭,,跑得快的猢猻散了去,。
幾乎家家戶戶的門前都有個矮小的門,閑來無事的時候,,大家總喜歡站上去搖啊搖,,嘭的一下門爛了,知道闖了禍,,倉皇逃離,,被抓住指責幾聲,便委屈得不行,,眼淚嗒嗒落地,。小孩子不知對錯,只知道闖了禍哭才是辦法,。
楹聯上歲歲平安,,國泰民安,如愿以償,。新時代來了,。
新農村規(guī)劃后,原本住山腳或者半山的村民們也都紛紛搬到了平原地帶,。新的平頂房更能遮風避雨,,雨后春筍般在那兒崛起,村民們木泥構造的祖屋漸漸淘汰,。淘汰之初還能作為牲畜的圍欄或園林,,隨著瓦片碎落、土墻坍塌,、房梁生蛀,,祖屋在淋雨的歲月中凄凄揮別了年代,依稀可見的是殘垣斷壁上曾經煙熏的黑。
有老人不愿住進平原的新房子,,常?;貋砝献嫖菘纯矗?,他們有的寧可住在祖屋,,心里踏實,有處可依,。
“房子沒了人氣,,就會腐朽得快?!蹦棠陶f,。
瓦房在風雨掃蕩后瓦片歪斜或是掉落,雨水又滴落在板木的二樓,,板木遇水更容易腐朽,。向來勤儉節(jié)約的奶奶大方的出錢叫人修繕屋頂??墒秋L雨去了又會來,,修完第一次,并非一勞永逸,,在這動蕩的天空下,,該摧毀的東西哪怕短時內不被磨滅,也會猶如風化一般漸漸腐蝕掉,。直到奶奶離開塵世,,這風還在刮,雨還在下,,而祖屋無人問津,,沉默在荒蕪里。
從前用的火柴劃了又劃,,浪費一支支不易燃的火柴,,那聲音和氣味得多生趣呀,而燒去的也太快,。斷電的夜晚,,有煤油燈滋滋啵啵燒了整夜。現在爐火旁生火的奶奶用上了打火機,,一點即燃,竟然有些生澀乏味,。
火生起來了,!爐磚下經年的蛐蛐在回應舊主。竹圍的廚房外,荒草里的絲瓜藤探頭進來看著曾賦予它新生的恩人,,鼻涕蟲就順著這路來來去去,,留下了許許多多光鮮的痕跡。狗兒蹲坐在從前的位置,,呆呆看著爐火,,忽而又瞇著眼睛,小腦袋靠在了我們的腿上,,輕撫一下這乖巧忠誠的生靈,。哦!你也還在這里呢,。原來,,我們都還一直在這里呢。
炊煙掠過煙囪和灶臺,,裊裊又上了瓦,,房梁、泥墻又開始了生趣盎然,。
在新房子吃飽穿暖了,,總不忘端了好飯菜,再來祭一祭祖屋的“天地君親師位”,,祭一祭灶神和土地公,。若當年未能人杰地靈,只盼未來子孫多福,、人壽年豐,。
“去了,去了,,又去了,,蜜蜂啊,!”
蒼苔滿布的蜂箱上,,黑墨水的痕跡依稀可見。
蜜蜂杳無音信,,萬千世界,,姹紫嫣紅,它們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那天午后,,我和爺爺奶奶在祖屋門前的曬谷場最后的相聚,是爺爺的訣別,。我很困倦,,躺在奶奶的膝蓋上睡著了,。朦朦朧朧里聽到爺爺說的話,大概是說自己這輩子沒有照顧好這個家庭,,奶奶哭了,。這輩子獨來獨往的爺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掏心窩跟她說話。
爺爺在祖屋里抬洗臉水時摔了一跤,,中風一病不起,。
我輕撫他的頭,告訴他爸爸和叔叔很快回來,。
天黑了又亮了,,他沒等到所有人回來。他沒舍得關上黑暗,,睜著雙眼離開了這個世界,。
祖屋的泥墻轟然坍塌。
祖屋要拆了,。
賣了,。
用它的房梁、腐木和瓦片,,耗掉最后的光輝,,用盡價值。腐木壓榨后,,合成木板再利用,,無外乎也是一種新生吧。
去了,,去了,,已去了。
誰也不會在意渺小但同樣驚心動魄的死亡和傳承,。
“我們很有緣,,建了新房還能是鄰居?!?p> 何其幸運,。
老去的年月,還能在見得到的舊人眼里,,能見到,。
有處可尋,有情可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