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原是前朝韓貴妃母家所修建的一處省親別墅,,后來韓家沒落,,這座園子便被匿名富商重金購下,,請名匠改建園中了不合規(guī)制的建筑,,從西域南洋移栽來珍稀而清雅的花木,,再派人到各府采買頂尖的歌兒舞女充實其間,,最后親自給這園子改了個名字,,便喚做“不知春”,。
這等的大手筆,,絕不是涇江府其他行院效仿得來的,。所以不知春的恩客,也絕非下等行院所招待的那種粗鄙潑皮,、落魄舉人,;能進得來門的,盡是些墨客富賈、勛貴子弟,,偶爾還有朝中大員秘密光顧,。
而平康街原本也只是一般的街坊,自從不知春聲名鵲起之后,,縣城內(nèi)稍有家資的鴇兒都陸續(xù)搬來了此處,,只為蹭一蹭行院魁首的名氣兒。而街面上那些正經(jīng)買賣,、正經(jīng)居住的人家們,,卻不愿自己的鋪子、家宅沾了花柳味兒,,便也紛紛搬走,。三年兩載之間,這條街上竟成了秦樓楚館的天下,,有外地客商慕名而來,,都要喝彩一句,好一座歌舞升平的風(fēng)月場,。
趙郎中回過頭看了看身后的“藥童”,。
請問我們現(xiàn)在立刻轉(zhuǎn)身回家還來得及嗎。
“藥童”殷勤地跟上兩步,,點頭哈腰的把一張銀紅彩箋遞到趙寒涇手里:“先生,,請?!?p> 馮郎中這番戲端的是又流暢又自然,,仿佛他此刻回頭的用意,即是為了向隨從索要帖子似的——倒顯得他平日里便是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做派,,與這不知春前輝煌的門庭很是相稱,。
得,有苦說不出,,有冤不能喊,,趙郎中只得硬著頭皮憑那張銀紅彩箋進了門。
繞過影壁,,便有一個梳著雙鬟髻的青衣使女上前福身,,自稱是花魁娘子的貼身侍婢棋兒,特地候在前門,,為趙先生引路,。
沿抄手游廊一路往里走,只見樹木掩映,,亭臺錯落,,飛檐下掛著別致的琉璃風(fēng)鈴,;院墻下半截貼著雕了花的水磨青磚,一股清泉自穿墻開出的水道中流出,,沿著人工堆砌出來的小渠,,隨意橫在院落間;渠底鋪滿了青灰色的鵝卵石,,石上游動著各色的錦鯉,,端的是個清幽的所在,單看景致,,竟看不出此地原是處行院。
使女見趙寒涇多看了兩眼錦鯉,,忍不住得意道:“這水,,引的可是涇江里面的活水,自挽香榭那邊兒流出來,,繞過園子一圈,,又經(jīng)水車引回到?jīng)芙铩6嗫苛诉@汪活水,,待到夏日時呀,,園子里面可甚是清涼呢,多少有錢財有勢力的大老爺,,都要小住在這兒避暑,。”
趙寒涇生怕自己一開口便露了怯,,但笑不語,,如同平時一般假裝自己是朵不為凡物所動的“高嶺之花”。待回頭去瞧馮阿嫣時,,卻見馮郎中的瞳仁里并無什么驚艷之色,,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打量著周遭風(fēng)物,仿佛見過比這更好的景致似的,。
果然是京城里的有產(chǎn)業(yè)的人哦,,這小破地方的小破景色,都不甚稀罕,。趙郎中只覺得心里愈發(fā)的堵,,想來京城里不止景色更好,別說是勞什子的文弱書生,,即便是那等或清雅或昳麗的美男子,,恐怕也不在少數(shù)吧?
只怕也不會稀罕他這個小破縣城里的小破郎中,。
然而那雙眼睛看似悠哉,,卻不露痕跡地著意于園子里的大小路徑,,并各處建筑的分布。察覺趙寒涇正回頭看她,,馮阿嫣收了心思,,顛顛兒湊過去,壓低了聲音,,貼著他耳朵謔笑道:“你看,,我說是好地方吧,要不是人家下帖子請你,,你還進不來呢,。”
“那我可謝謝您了,?!壁w郎中一想起來,馮阿嫣替他接下了不知春的帖子,,還為了這么幾個破銀子便狠下心把他活生生給冰醒了,,饒是這園子里再好的景兒,他也看不下去了,,氣得慌,。
說什么以后會把他好吃好喝地養(yǎng)起來,說什么以后會給他買南洋泊來的鵝毛大被子,,都是哄騙他玩的,,說不定只有剩菜剩飯爛棉絮,還要逼著他睡柴房,!敢哭出聲就要挨打,!用全是刺的荊條兒抽腿肚子!思及此處,,趙郎中心里更氣了,,臉色也越發(fā)的冷清,倒真似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
使女將二人一路引進了挽香榭,,穿過月亮門,只見湖上曲曲折折架著廊橋,,幾處小樓繞著蓮池簇成院落,,一半筑在岸上,一半建在水上,,白墻青瓦,,水波湛湛,頗有些江南園林似的風(fēng)韻,。
即便是尋常官宦人家的亭臺,,也未必能修得如此的意趣橫生,。馮阿嫣粗略地掃了下這水榭里的布局,這么大的手筆,,絕不是普通富商或者大吏,,起碼得有些個不甚淺薄的底蘊,才能把前朝土大款般堆金簇銀的“省親別墅”給調(diào)和成這般模樣,。況且一路看來,,園子里的路徑樓閣都刻意布置過,地步方向皆隱合兵法規(guī)式,,風(fēng)雅之下,,竟暗藏個機關(guān)重重且易守難攻的營盤。
如此說來,,這不知春倒真可能是鴆羽的秘密據(jù)點之一,。
“妾身非殷,見過趙先生,。”那花魁娘子便候在上房的小花廳里頭,,見使女終于引來了趙寒涇,,見此人果真是眉目疏朗,生得也十分干凈,,心中暗喜,,站起身來盈盈一拜,“這青蒿縣里,,都稱贊先生真正是妙手仁心,,妾身久病,仰慕先生醫(yī)術(shù),,只好勞煩您走了這么一趟,。”
妙手仁心倒是其次,,主要還是都在稱贊趙寒涇相貌俊俏吧,。馮阿嫣提著藥箱,低頭垂手地跟在趙寒涇后頭,,正努力盡到一個隨從應(yīng)盡的本分,,心里卻不由得開始腹誹。先不說這青蒿縣城,,只說澤化坊,,十個年輕的小娘子里,就得有七個想嫁給趙寒涇——就連那些個喜好南風(fēng)的官人老爺們,,多半也曾肖想過趙郎中衣袍下的腰身,。
一想到所謂衣袍下的風(fēng)光,,她不由得回憶了一下當初還在涇南山中時,那截又細又白的腰肢,;再想到如今他照比原先豐腴了不少,,隔著衣衫摸起來時,小腰那叫一個甜軟,,便忍不住偷偷給趙郎中扣上了條“禍水”的標簽,。
倘若不是禍水的話,哪里會如此招人疼呢,?
“姑娘謬贊了,,趙某不過忝承先父遺業(yè),實不敢當,?!壁w寒涇躬身回禮,拱手時袍袖堆疊,,刻意拿捏出一個靦腆的笑容,,倒還真有幾分書生般的儒雅。
看見沒,,趙某也是會文縐縐說話的,!比那酸秀才說得還好!
主客落座,,寒暄幾句,,趙郎中便命隨從開藥箱取來了迎枕,為非殷姑娘切脈,。切脈前,,他特地又先取了一方絲帕,搭到非殷的手腕上,,以示避嫌,。
他非要給姓馮的好好兒看看,還真不是所有男子都喜歡這種鶯鶯燕燕的花柳之地,!
這廂趙郎中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壞了自己的清名;那廂鄧非殷卻是汲汲營營,,早有賺得他的預(yù)謀,。花魁娘子見他行動間有禮有節(jié),,目光又清正,,心中不由得越發(fā)歡喜,只想把這位趙先生迎作自己鴛鴦帳里的恩愛嬌客,,再聘他做一個白頭偕老的如意夫君,。
所謂的文人才子,,縱是譽她為“堪比前朝薛女史”的女校書,來時也只清清白白地談些詩詞書畫一類的風(fēng)雅事,,那眼神仍不免留連于她胸前裙間,;便只有這位趙郎中,說來診病,,真就是正兒八經(jīng)來診病的,。
如此看來,趙郎中這條“后路”,,她是松不得手了,。
“姑娘不過是心有憂慮,遂氣結(jié)于脾胃,,是以不思茶飯?,F(xiàn)下雖并無大礙,但若是積郁年久,,恐有傷肺脈,。”趙寒涇當然不知這鄧非殷的小心思,,以為只要開完藥就能走了,,還想著等家去之后,一定要磨著姓馮的給他煮一碗手搟面,,面里頭和進一個鴨蛋的那種!
必須要澆羊肉鹵子,,鹵子里加紅花椒蒜汁兒豆豉韭菜末,,再加些吳茱萸,熱騰騰一碗吃下去,,這樣才能夠消氣,!
姓馮的研起墨來倒是又快又勻,小郎中略有些滿意地鋪紙?zhí)峁P開始寫藥方子,。本著這些年學(xué)醫(yī)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他一邊寫,一邊又多勸了一句:“藥是治不了心病的,,還請姑娘放寬心罷,。”
殊不知他懷著這副“大慈惻隱”的醫(yī)者心腸,,落到花魁眼中,,便成了值得她托付終身的正派君子。
“妾身這般行當,,想要放寬心,,談何容易,。”纖指拈起鮫帕,,掩住半邊粉面,,鄧非殷眼角含淚,覷著那不過剛過弱冠的青年郎中,,細窄的柳腰略略偏著,,似是將要折斷般柔弱,“這平康街上的花兒,,正開著的時候,,再怎么明媚鮮妍,可一旦過了花信,,也只能是凋零在塵土里面,,任由著人踐踏?!?p> 真不愧是不知春的花魁娘子,,舉手投足間都是恰到好處的風(fēng)流。馮阿嫣心底贊嘆不已,,要不是自己不好這一口,,少不得也要被這等韻致給迷了眼。
就是不曉得,,她家小郎中的定力如何,。
“不過,能得先生一句忠告,,妾身便感激不盡了,。”那花魁娘子哭罷身世,,便話鋒一轉(zhuǎn),,鳳眼含情道,“非殷自小生養(yǎng)在歡場中,,見慣了迎來送往,、虛情假意,先生還是第一個關(guān)懷妾身之人……恰逢這春光漸好,,水榭邊紅杏初開,,妾身……妾身可否能邀先生一同賞花,以表謝意,?”
“這……”面對花魁娘子滿懷期盼的秋波,,又顧及站在自己身后、很可能正虎視眈眈的馮郎中,趙寒涇很是為難,。若是真答應(yīng)了陪鄧非殷賞花,,別說一大碗澆滿羊肉鹵子的手搟面,就連一碟兒只加了鹽的清水面疙瘩,,他都不敢向阿嫣討要了,。
花有什么好看的,又不能當場摘了吃,,哪有羊肉鹵子實在,。
侍立在鄧非殷身后的使女見他猶豫不應(yīng),不由得啐道:“你這郎中,,好不曉事,!尋常客人想請我們娘子游園,,哪個不是備下花紅表禮三請四請的,,饒是多出名的大才子,也未必能得了娘子的青眼呢,!”
“棋兒,,不得無禮?!被韧四鞘古?,又拈起來帕子,幽幽垂淚道,,“我等淪落風(fēng)塵之人,,已是不潔,本不應(yīng)與先生交從過密,,方才邀您賞花,,不過是情難自已,未曾顧及到先生的聲譽,,是非殷之過?!?p> 趙郎中:“……”
行吧,,還面什么面,疙瘩什么疙瘩,,等回去喝西北風(fēng)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