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總是生長著許許多多的植物——這其中有可以當菜吃的菰,,有可以打芒鞋的堅韌蒲草,有可以編織席墊的蘆葦……水岸上的荒灘,,也生長著許多能苫房頂?shù)拿┎荨?p> 雜亂的草叢里,偶爾,,如果運氣好的話,,還可能遇到野生的水鳥或家養(yǎng)的鴨子下的蛋。
這一處水邊,,臨近椿家的桑田,,偏僻不算特別偏,蚊蟲卻十分的多,。
柳奕忍耐著蚊叮蟲咬摸到這里來,,是因為何家的母貓可能會在這一帶出沒。
但實際上……走了這么久,,連根貍毛也沒見著,,她覺得自己怕是個傻子。
貓會四處覓食沒錯,,但未必會到水邊來吧,?尤其帶著幼崽的母貓,柳奕怎么想,,它們也不太可能在河岸附近安家,。
為了兩只貍仔,她也算豁出去了,。
柳家阿爹原本已打聽到何家養(yǎng)了一只產(chǎn)仔的母貓,,碰巧還在喂奶。柳全也跟恁貓主人,、何家的阿狗說好,,可讓柳奕帶她的貓仔去試上一試。
好容易耐著性子等到了今天上午,,柳奕跟著椿家的溜兒找上門去時,,那位阿狗叔的老婆卻一臉不虞道,“且說,,俺家恁貍貓走失了耶,。”
何氏很不高興地說起,,她家的母貓帶了貓仔搬家,,恰巧就發(fā)生在昨天夜里。
起因竟還是周家著火的事,。
昨天,,恁周家白日火起的時候,附近的鄰里皆提了水拎著瓢趕去幫忙,。
白蕓里這一村之間都是差不多的茅草房子,,當真燒起來可就剩不下啥了。
幸好,,待眾人將火撲滅,,只有屋頂?shù)拿┎轃艘黄驗閾渚鹊眉皶r,,還沒徹底燒到房梁木頭,,總算給周家人留下個安身之處。
當時的周家已亂作一團,,并沒有一個人能夠正常地表達一下感激之情,。
祝禱驅祟的儀式被打斷,神婆十分生氣,,大怒而去,。
周氏為著破壞了給兒子治療禱告的儀式,還在門外拿最小的女兒出氣,。
周四郎已像一攤爛泥一樣糊在地上——就在之前的那片混亂中,,他家原本還會時不常哼哼叫痛的檻郎,徹底沒了聲息,。
柳奕沒見過傷者,,無法下任何結論。但想象一下,,在這時代,,慘烈的動物撕咬重傷,不死不殘本就得靠僥幸,。
可惜她家沒有一個人是醫(yī)生,,外科、內科,、隨便什么科……他們都一竅不通,,愛莫能助。
“俺爹已同阿狗叔說定了,,俺家有兩個貍子……”柳奕仰著臉對何氏道,。
“啊,?哈哈哈哈……”何氏阿嬸一陣大笑,,仿佛看傻孩子般地瞧了柳奕一眼,“恁般,,你就自去尋它回來罷,,記得上河邊瞧瞧,沒準,在那處逮鳥雀耶,?!?p> 給小貓仔找奶媽,這也就是傻孩子才會有的傻主意,,何氏權當聽了個笑話,。
可傻孩子柳奕卻沒有顧得認真分辨一番,恁何氏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按照何氏嬸娘的說法,,她家的母貓平日里愛在村里閑逛,幾天不回家都是常事,。
柳奕也就只能四下里晃蕩,,到處碰碰運氣。
她家阿娘今日去了田里,,現(xiàn)在應該還沒發(fā)現(xiàn)她出了門,。
不過……柳奕抬頭望一眼天上的太陽,她也不能在外面待得太久,,要是被芳娘知道,,難免得落一番埋怨。
柳奕心里琢磨著貍貓喜愛的食物,,它們喜歡吃耗子,、會捕獵各種雀鳥、也抓魚……說來食譜滿豐富,,哪里都能活,。
現(xiàn)在太陽這么大,怕是沒有哪條傻貓會在這種時候到河邊來捕食吧,?
其實想想,,就算她聽從何氏的建議,也找到了母貓,,難道就能把它弄回家了嗎,?
貓科動物何其靈敏,必要的時候,,它們不要幼崽也會逃跑吧,?
太陽開始熱烘烘的烤人,柳奕獨自在深淺高低的草叢中胡亂地走,。
找貓什么的,,她已經(jīng)不抱希望,直接回去,,又不太甘心,,因為不曉得下一次又要等到啥時候才能出來。
那條咬人的狗子還沒被找到,柳奕也擔心萬一遇到,,自己應付不了,。
糾結之中又走了一段,她忽然隱約聽見哪里傳來嚶嚶的哭聲,。
一陣河風吹過,,看起來空無一人的河畔,,野草如波浪般起伏,。
草浪間一片沙沙作響,嗚嚶的哭泣聲也變得分明起來,。
青天白日的,,這也很嚇人啊。
柳奕豎著耳朵凝神靜聽,,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你別怪阿娘狠心?!币粋€女孩兒的聲音飄來,,“……也不容易?!?p> “可……”
兩個女孩兒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聲從河邊的坡岸下傳來,。
“俺滿命苦,怨不得旁人,?!币粋€女孩子期期艾艾道。
這聲音,,柳奕聽得耳熟,,一時又想不起來是誰。
她并非故意來聽人家說話,,也沒有聽壁角的習慣,。
柳奕卻待要走,又聽她們道,,“快割草罷,,若今日割不夠,阿娘又該生氣了,?!?p> 兩人說話間,啪沙啪沙的腳步聲近了,,柳奕只好趕緊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幸而河邊的蘆葦甚高,草叢也密,她的身形瘦小,,只能希望她們不要發(fā)現(xiàn)自己,。
偷聽,她真的不是故意,。
“沒有兄弟,,又如何?反正……不是親生,?!鄙晕⑿〉呐阂贿吙抟贿呥煅剩曇粢埠苤蓺?。
“咱家沒有兒子了,。”大一點的女孩嘆一口氣,,“……你不知爺娘受的欺辱,。”
兩個女孩一邊割草,,一邊重溫了一遍家族血淚史,。
柳奕才逐漸意識到,那正是周家的兩個女兒,。
難怪這種時候跑到河邊來割草了,,周家的四嬸還真是狠心吶。
按照兩個女孩兒中稍微年長的孩子說來,,周家糾結于沒有兒子的問題由來已久,,且恁周家夫妻自覺時常受到旁人的欺辱,也不算沒有緣故,。
最關鍵的一個爆發(fā)點,,是周家老人,也就是周家姐妹的親祖母去世的時候,。
白蕓里當時的里胥正是祁家人,。
祁家人口多,兒子也多,。他們一大家子中——主要還是當時的祁家老人——又篤信些頗古怪的迷信說法,。
恁周家的老太太去世時,正在一個十冬臘月的寒冷季節(jié),。
按照白蕓里附近民間的傳統(tǒng),,有人去世,停靈數(shù)日便該送出村子上山安葬,。
周家出殯當天,,祁家一個多事的兒孫認為,,周家兄弟請來的人抬了亡人棺木出村,可能經(jīng)過祁家的場院,,就是觸了祁家的霉頭,,會壞了他們一族的風水。
照理說,,這時候的民間依然講究“逝者為大”,,風水等說法剛剛開始興盛,還沒有多少人家會特別嚴格遵從,。周家人覺得這并不是什么大事,,便想與祁家商量通融。
但祁家人多勢眾,,一聲呼喝,,叫來許多年輕的男女,,就將周家請來抬棺的隊伍堵在村里出入的大路上進退不能,。
幾番較勁之下,祁家不僅不允許周家的棺木從自家場院經(jīng)過,,后來即使他們告饒,,哀求改道,也不準他們出村,。
周大郎與周四郎迫于無奈,,最后只得拆了自家的院墻,方從菜地農(nóng)田間出了村子,。
周家兄弟合著幾家送葬的親友,,由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將棺木抬出,又繞了許多山路,,恁作古的老人才得以入葬,。
在特別在意“人活一口氣”的大環(huán)境下,祁家人的作為無異于將周家人的臉面踩在地上狠狠摩擦,。
這件事也成為周家一族的恥辱,,周四郎夫妻更是因此久久不能釋懷。
后來他們特地抱養(yǎng)了一個兒子,,也不乏賭一口氣的成分,。
“太欺負人耶!”稍小的女孩兒恨恨道,,“怎地這般狠毒,?”
“還能為甚,不過欺負俺滿家里沒人,。一無可靠親戚,,二沒有那多人口,,就算打起來,也是咱滿吃虧,?!敝芗疑源蟮呐豪淅涞溃绊ヒ患易?,本就不是好人,。有意為難,誤了老人入土的時辰,,不叫俺滿好過罷了……”
柳奕被迫默默聽了好一會兒,,待割草的兩個女孩走得遠了,她才悄悄爬出來,。
這可是……好一出鄉(xiāng)野大戲啊,。
無論周家姐妹倆說的是真是假,柳奕卻記得,,恁周四郎家也曾欺負過無父母倚靠的椿家兄妹,。
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柳奕揉了揉有些發(fā)麻的雙腿,,一瘸一拐地朝自家方向走,。
不知是否受到了這兩日所見所聞的影響,她的心里覺得失落又迷茫,。
周家的檻郎死了,。
這事情對她的影響原本沒有那么大。
他們沒有任何交情,。
過去的柳大姊兒甚至還有些討厭他,。
在這個時代里,夭亡一個孩子,,原本也不會是多么叫人驚奇的事情,。
只是,她又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周家人是多么偏疼那個對于他們而言有著特殊意義的養(yǎng)子,。
這一下,他們連一直以來自欺欺人活著的憑據(jù)也失去了——柳奕不知道,,這樣的一家人,,又該如何活下去?
世間的事,,總是這般充滿著無奈與嘲諷,,又總有許多不能為人道的因由,叫“好人”變“壞”,,也可能叫“壞人”變“好”,。
這是多么的奇怪……
河邊來的風,,吹得更大了。
柳奕驟然停下了腳步,。
就在剛才,,好像,她聽見了,,微弱的咪咪叫聲,?
這世間的事……柳奕不免又想著……總可能由“好事”變“壞”,又可能叫“壞事”變“好”,。
就連這世間的緣分啊,,也總是這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