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陰云散去時,,日頭將將懸在西北邊的遠(yuǎn)處,,目所能及而搖搖欲墜,將幾片綿延的云燒成血色,。夕陽下的曲線似乎是人間的邊界,。
馬蹄踐踏著泥水,,這畜牲的心情看起來不錯。薛季腫著半邊臉騎在鞍上,,一對肩膀不自主地左晃右晃,,矮子胖子和瘦子低著頭跟在馬后,誰也不敢做聲,。
“他娘的,!”薛季一邊含糊地罵著一邊往手掌中吐出一顆牙來,這顆牙已經(jīng)在嘴里晃動了一個多時辰,,終是沒能挺住,,連帶著腫得像馬蜂窩似的臉,讓他在一場秋雨后居然還冒了一頭冷汗。
“想不到那撮鳥知縣竟有個如此厲害的侄子,,兩把刀掄得跟旋風(fēng)一般,。”薛季回想起來還心有余悸,,若不是被師父指點了幾年槍棒功夫,,今日這兩百斤的塊頭怕是要撂在城里了。
五年前,,薛季在河南老家打死了鄉(xiāng)里的惡霸朱老二,,東躲西藏不甘認(rèn)罪伏法,被惡霸家屬勾結(jié)衙門逼死雙親,,悲憤之余又斗不過這群豬狗,,走投無路只好往他鄉(xiāng)遠(yuǎn)遁。一路行至山東時,,盤纏耗盡,,饑寒交迫之下口袋里連半個銅子都沒有,可堂堂七尺之軀,,難不成去討飯么,?何況他還不止七尺。于是耍起了兩百斤的蠻橫,,到一間客棧里點了一桌山珍海味,,酒足飯飽后一拳打翻了來結(jié)賬的店小二。挺著一肚子酒食大搖大擺待要出了門去,,卻被門外飛來一腳蹬在肚皮上,,這一肚子貨水還未來得及消化,就全倒了出來,,只留下個味道,。抬頭看時,只見兩個虎狼之像的公子哥一臉怒氣地覷著他,。砸壞了梨木桌子,,打傷了店小二,薛季被幾個家丁揪著耳朵捆進(jìn)聚賢莊成了雜役,,做的是一水的粗活累活,。不過薛季倒覺得自己誤打誤撞因禍得福,他本就是個落魄逃命的窮光蛋,,如今有了份差事,還能填飽肚子,,故此非但沒什么抱怨,,反而知足得很。
單說這聚賢莊,自清水宗之亂后,,山東武林只此一家敢稱聚賢莊,。這一脈江湖世家,自前朝以來便戳在這地界,,屹立百年不倒,。莊主人姓曹,名柏川,,人稱青衣太保,。膝下五個兒子皆是如狼似虎的武人,又有上百賓朋門客,,其中多有殺人避禍的亡命之徒,,被招攬藏匿在莊里做了死士或者伴當(dāng)。聚賢莊之勢大,,不論是官府還是響馬,,或是各界翹楚,盡要給他曹家“三分薄面”,。
薛季每日挑水劈柴,,雖然攢不下什么錢來,也談不上什么前途,,卻忙的不亦樂乎,,這種日子對他而言已經(jīng)算逍遙自在??衫咸斓穆氊?zé)就是不會讓任何一個人安穩(wěn)太久,,哪怕只是你覺得安穩(wěn)。當(dāng)年隆冬,,眾門客里有一人認(rèn)出了薛季,,而這門客正是朱老二的表弟。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dāng)下便要殺了薛季給兄長償命。但好在這門客算不得什么厲害角色,,初到聚賢莊也沒入過莊主的法眼,。曹太保自詡一代梟雄,這等小事自然不愿意染指,,只給二位扔下兩把短刀:生死有命,!站著的做我門下弟子,躺下的北山厚葬,。
本以為老天爺已經(jīng)饒過了他這卑賤的草芥,,可眼前的所謂仇家似乎在告訴他:不過是某個土偶打了一個盹,,現(xiàn)在它醒了,便又在你命里胡亂畫上兩筆,。
匹夫一怒,,血濺七步。薛季將那人的首級拎在手里,,一陣搏命廝殺讓他忘記了僅在昨夜里憧憬的平凡人的一切,,也忘了那份來之不易的安穩(wěn),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真理,,曹柏川的真理,。曹柏川欣賞有血性的人,他對血性的定義,,一字蔽之是謂殺,,提不起刀的人何談血性。于是一諾千金的梟雄將這血性的家奴收作弟子,。
薛季取出一塊方布帕,,先擦凈了額間的汗,然后將脫落的牙齒包裹起來揣進(jìn)懷里,。
“薛大哥,,那兔崽子著實有些厲害,待大事做完,,我等再一道去碎割了那廝,。”矮子看起來憤恨不已,。
胖子也附和道:“是也,,管他哪門哪派的高手,莊主和少爺們來時,,便是秦瓊再世,,也教他留下腦袋!”
薛季冷笑一聲:“面子折了,,須得自己爭回來,,聚賢莊聚的不是阿貓阿狗,挨了打便耷拉個尾巴去找主人乞憐,!給我記住了,!”
步行的三位著實不能理解薛大哥的秉性,堂堂青衣太保的弟子被人打掉了牙,,他還要咽到肚子里,,然后大言炎炎地說些關(guān)乎顏面的理由??深伱婢烤购未??
四人一路少話,,天黑時終于到了小齊莊,,這是座落在泗水上游的一個偏僻小村,,村中不見人影,也沒有犬吠,,甚至沒有一盞燈火,。四人穿過死寂蹬上一座山丘,矮子探頭四下望了望,,隨后打出一聲呼哨,,樹叢里走出兩個放哨的嘍啰來。
“薛爺辛苦,!六爺和八爺已在此間等候多時了,。”一個嘍啰道,。
薛季也不下馬,,略微一抱拳,雙腿將馬肚子一夾,,三個兄弟趕緊跟上,,徑直穿過面前的白楊林。一股尸臭味透過初秋的泥土鉆進(jìn)鼻息,,十幾道火把下映著上百只影子,,不是影子。
泗水河平靜的沉伏在山坡下,。
“驢日的你們,!老子說過要厚葬!南無阿彌陀佛,,戒嗔戒嗔,。”
喝罵聲中只見個胖大和尚手中捻著一串佛珠,,飄忽不定的火光映著臉上哀苦,,一對濃眉又黑又粗,口中念念有詞,,兩頰的橫肉不住的顫動,。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無量天尊!”
說話之人頭戴南華巾,,懷抱拂塵,,身著天仙洞衣,,背上繡著一幅麒麟圖。但見道士蓄著長須,,神情淡然,,似乎已經(jīng)超脫。
近一日未歇的雨水將十余具尸骸沖出土表,,露出慘白已經(jīng)潰爛的骨肉,。和尚悲憫不已,道士自然無為,。
薛季策馬走近,,瞧見那光景,心中又氣又笑,。見他媽的鬼,。
“二位掌柜久等?!?p> 道士早聽見馬蹄聲,,轉(zhuǎn)過身行禮道:“勞薛居士大駕,姜九爺……”
薛季不耐煩地打斷:“薛某粗鄙,,不敢參道家天機(jī),,姓姜的沒死,現(xiàn)被押在縣大牢里,,明日要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