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婦人圓臉寬額,，中人之姿,，瞧著四十上下，相貌很和善,，此時雖有意遮掩,，然則無論口氣還是表情，都難免流露出幾分憐憫之意,。

　　沈念禾看著她表情變化,，心中頓生不妙之感，訝然問道：“什么沒了？”

　　話一出口,，她便察覺自己聲音粗礪沙啞,，頗為難聽。

　　那婦人看她反應(yīng),，十分吃驚,，只做沒聽見她發(fā)問一般，岔開話道：“我姓鄭,，你裴伯父行六,，我家那一位行七，你喚我嬸嬸便是,，眼下好歹醒了,，可有哪一處不舒服？嘴里渴不渴,？肚子餓不餓,？”

　　原來那“六郎”姓裴。

　　鄭氏問著話,，手中動作不停,，先把托盤放到床邊的桌案上，不待沈念禾作答,，便徑直翻轉(zhuǎn)茶杯,，提壺倒了半盞清水送過來。

　　沈念禾見她不回話,，也不去追問,，雙手接過那茶杯，依言道一聲“多謝嬸嬸”,，又靠床行了半禮,，忖度著這“沈念禾”的身份并口吻，歉然道：“鄙軀體弱,，實(shí)在失禮了,。”

　　那鄭氏連忙將她按住,，急急道：“你這孩子,，你我兩家什么交情，哪里就要如此客氣,?！庇值溃按蠓蚪o你開了兩劑藥,，我已是煎了來,，一會先喝碗粥,，再耐煩著把藥吃了——你來這一路，身子虧空得厲害,，必要好生將養(yǎng),，總歸已經(jīng)到了宣縣，安心住下便是,，旁的俱不要多想,。”

　　沈念禾品其言,，觀其行,，越發(fā)疑竇叢生。

　　從那大夫離開到現(xiàn)在,，最多不過一個時辰,，鄭氏這樣快就能把藥撿回來煎好，看來裴家并非隱于山林,，多半是居于市井之中,。

　　可這鄭氏所著乃是布衣，指腕間空無一物,，頭上只有一根木簪,，此時又是親自端茶送水煎藥，縱使其中有對“沈念禾”的重視,，更多的原因,，顯然是家中并無侍從。

　　這裴家究竟是個什么情況,？

　　沈念禾雖不是書香門第出身,，卻也另有見識，知道有那么些世家,，為顯家風(fēng),，特要族人不許用仆婦，務(wù)要自給自足,。

　　難道裴家也是一般？

　　再一說,，這“沈念禾”怎么也是世交之女,，看這鄭氏行事，裴家頗重禮儀,，見“沈念禾”此時醒來,，于情于理，當(dāng)要同裴六郎說一聲,，而裴家六郎的夫人出于禮貌,，也要來見一下自己才是正常,。

　　可鄭氏卻挪了張椅子過來坐于床側(cè)，一副要好好坐著照料病人的模樣,，并無出門知會此事的意思,。

　　沈念禾滿腹狐疑，心中略想了想,，便有了主意,，抬頭鄭重道：“嬸嬸，我既是已經(jīng)醒來,，當(dāng)要先去拜見府上長輩才是,，只不知家中伯父、伯母同叔叔三位,，誰人此時方便,？”

　　鄭氏面上一怔，猶豫了一下,，復(fù)才和聲道：“你且休息,，過幾日好了再說此事?！?p>　　沈念禾道：“已是大好了,，斷沒有作為晚輩，卻如此失禮的道理,?！?p>　　兩人一來一往，那鄭氏見沈念禾實(shí)在堅(jiān)持,，只得道：“我原不愿此時同你說,，怕你多想——你裴六伯年前去了，眼下只有我同繼安兩個,，繼安比你稍大幾歲,，眼下在衙門里當(dāng)差?！彼仡^看了看窗外天色,，又道，“約莫也就是這個時辰差畢,，等人回來,，我就叫他來見你?！?p>　　沈念禾聽得“繼安”二字,，很快反應(yīng)過來，這便是沈父信中所提,，與“沈念禾”年齡仿佛的裴家獨(dú)子裴繼安,。

　　可這鄭氏口中為什么說是“在衙門里當(dāng)差”,、“差畢”？

　　須知官宦子弟多有蔭庇,，若是做官,，自有官職在，斷沒有用“當(dāng)差”來形容的道理,。所謂當(dāng)差,，只用在衙役、差吏身上,。

　　莫看這吏與官只相差一字,，兩者身份何如天差地別。

　　沈念禾寄人籬下,，不好細(xì)問,，只愕然道：“裴六伯去了？怎的這樣突然……”

　　鄭氏嘆道：“因病去的,，吃了半載的藥,，還是沒撐下來?！?p>　　既是已經(jīng)說開,，她也不再瞞著，徑直道：“你裴六伯慣來不肯與人說傷心事,，怕是沈副使也不曾知曉,，我那妯娌……前妯娌馮氏，早前就已經(jīng)同六哥和離,，嫁去江陵了,，眼下裴家只我與繼安兩個在，雖不似從前富貴,，卻也不至于供不起你一個女兒家吃喝,，你且放心將養(yǎng)，莫要操心旁事,?！?p>　　沈念禾越發(fā)吃驚。

　　鄭氏見她表情,，也詫道：“難道沈副使竟是不曾把裴家事與你說明白,？”

　　她一言既出，卻是忽的住了嘴,，面上漸露悲憫之色，心道：是我想左了,，他這個做爹的不過為防萬一,，哪里料得事情當(dāng)真會到這地步……

　　因怕沈念禾多想,，鄭氏又把家中事情慢慢說來。

　　原來裴家十代系出名門,，只肯與世家相互婚姻,。當(dāng)今登位之前，曾經(jīng)求娶裴家女,，被一口拒絕,，深以為辱，得位之后,，面上雖然不顯,，不久卻把裴家祖父拿罪發(fā)貶，其余子弟照例求蔭庇,，吏部不是尋個理由打發(fā),，就是拿偏蠻之地的末流差遣來支應(yīng)。

　　有那機(jī)警的旁支察覺不對,，各自改名換姓,，果然無論得官還是入仕，再無人為難,。由此之后,，不過短短十余載，如同樹倒猢猻散,，一門大族幾乎枝脈斷盡,。

　　然則旁系能假托它姓，本家卻不然,。

　　裴六郎這一支便是嫡系,，多是文才斐然、才干卓著的,，朝中人盡皆知,，并不能、也不肯躲閃,。

　　“……本還不至于這樣,，只是前次科考，我那丈夫僥幸得中一甲第二名,，宮中拆了糊名,，呈見御前，當(dāng)今見到名字來歷是越州裴姓,，特與考官道‘世家子自蔭庇去,，十代貴姓，不要與寒門生相爭’,，將他名字黜落,，又有同榜其余世家子弟俱是正常發(fā)榜……”

　　“他性情偏執(zhí)激傲,，咽不下這口氣，又覺自己丟了家族顏面,，沒臉回來見兄長,，自去縛石投了河?！?p>　　縱然事隔已久,，鄭氏重新說起來，語氣里還是有幾分黯然,。

　　沈念禾恍如夢中,，只以為自己是在聽?wèi)蛭摹⒃u書,。

　　當(dāng)今天子,，難道不是她那義兄李附嗎？

　　自己只比義兄小一歲,，兩人同長同大,，彼此知根知底，連對方幾歲換的牙都互相記得,，可她怎的從來不知道他曾經(jīng)向什么姓裴的人家求娶過女兒,？

　　更何況，本朝望族之家,，李,、王、謝,，崔,、鄭、盧,，總計(jì)六姓,，自晉朝沿承至今，少說也有百年顯赫,，全是天下皆知,，門門她都與之相熟，哪里又冒出一個“裴”姓了,？

　　一時之間,，沈念禾看向鄭氏的目光都有些閃爍起來。

　　人善自吹,，王婆賣瓜,。

　　——聽說從前有人做螃蟹生意的時候，因那湖蟹膏肥黃滿，又肚腹干凈,，總有人把臟水塘里長大的往各色大湖中涮個滾,，養(yǎng)上幾日，便裝作是湖蟹,，多賣出幾倍價格，時人謂之“洗澡蟹”,。

　　這裴家,，莫不是人中“洗澡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