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已熄滅,,徐府小少爺?shù)呐P室略顯昏暗,。
四月天的夜里不冷,,中年人的眼角卻在輕輕抽動,,顯然是被他與護衛(wèi)的一番對話給驚著了,。
他心想被自己掐著的娃娃到底是何方妖孽,,渾然不似一個七歲的小毛孩,,不僅床頭藏劍,,就連被挾持之下的臉色,,也平常得如同喝水吃飯。
早慧,?也只能作這般解釋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瞅了半會兒,中年人輕挑眉梢,,目光微閃,,主動松開了扼在徐幸咽喉處的糙手。
“我叫李泗,。受你三叔所托,,不遠千里前來淮水城,負責教你本事,,從今天起就是你的老師,?!?p> 坦蕩地說出明來意之后,中年人從懷里取出了一封信件,,隨手扔在床頭,。
“你三叔的推薦信?!?p> 接著又轉(zhuǎn)身坐到背后桌邊的凳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盞,,長鯨吸水般灌一大口,,砸了咂嘴,輕呸一聲道:“滿天星啊這是,?沫子太多又是陳茶,,真寒酸!”
徐幸一直聽他啰嗦,,沒有夾話,,只輕輕地揉了揉脖頸,未感酸痛,,便逐漸放松緊繃的身體盤腿坐在床單上,,瞥了一眼信件的封面。
三叔是徐府三少爺,,打小生性不羈,,長大常年離鄉(xiāng),說是周游列國飲馬江湖去了,,偶爾寄信回府,,老爺子書房里關(guān)于他的信件徐幸也瞧過,筆跡還是熟悉的風格,,眼前的這封應該不像是造假,。
在他思索之際,中年人已經(jīng)倒好了一壺新茶,,回頭看見信件還沒被拆封,,有些不理解小孩為什么不看,于是指了指示意了一下,。
徐幸卻沒去碰,,只是定了定神,仔細打量起面前這位坐姿不雅的中年人,。
他身穿一件灰舊長袍,,袍子上還有三三兩兩的破洞,像是沒錢去縫補一樣,。細長的小眼時不時閃爍青光,,八字胡須如同鯰魚一樣,,看上去異常猥瑣,根本沒有半點高手或者名師的風范,。
“你為什么不戴面罩,?”
李泗愣了愣,認為小孩這一問很廢話,,納悶道:“我又不是刺客,。”
“你真是三叔推薦來的老師,?我可是連他的面未曾見過,。”
李泗喃喃道:“孩子,,你的疑心病很重啊……”
“你裝的也很像回事兒嘛,。”
“我……”
“……”
“……”
幾番試探下來,,徐幸聽他對答如流,,心中也大概信了九成半,眼前這個中年人或許真是從未謀面的三叔請來的,。
他心中一動,,又打起了注意。
徐幸轉(zhuǎn)眼再望向中年人,,面上瞬間掛起甜甜的笑意,,言語之中還暗藏一絲迫不及待,“教我什么本事,?絕世武功,?”
這一問也大有來由。
武俠小說里都是這么講的:大俠潛入府邸,,深夜傳功灌頂,,主角一躍成龍,江湖橫掃無敵,。
多半是好事,!
到底小孩子心性,施舍點小恩小惠就按耐不住了,,看來方才都是故作姿態(tài)罷了,。李泗心下微喜,然而臉上卻不動聲色,,“差不離,,暗器!”
徐幸聞言,霎時變臉,,“嗤,,下三濫手段,上不了臺面,?!?p> “放……屁!”
李泗大怒,,正欲拍桌而起,,可本該脫口而出的三個臟字硬是沒吐出來,哽在喉嚨好一會兒才給生生吞咽回去,。
他轉(zhuǎn)念一想,,若再次驚動護院前來查探,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就不好收場了,所以只好端起茶杯,,又狠灌一口,,壓了壓心頭火氣,勉強平靜地講解道:“武學一途長且廣,,分支眾多,,錯綜復雜,能有效制敵便是好本事,。要論暗器,,當今世上也僅有四人稱得上宗師?!?p> “哪四個人,?”徐幸好奇道。
“北涼莫府家主,、西楚大小二張,,以及……大越暗部轄司李某人是也?!?p> 李泗臉上略顯得意,,不妨透露些聲名給這個便宜徒弟瞧瞧,先震住他再立下形象,,日有才好辦事,。
“李某人?看來你在四大宗師中是墊底的吧,?”
“小兒淺薄,,老夫起碼排得上第二。”李泗瞪著眼睛,,齜開鯰魚般的厚嘴,,上唇的八字胡須一顫一顫,甚是滑稽,。
徐幸見他這般作態(tài),,頓時覺得好笑,又想故意使壞,,氣一氣自己這個便宜老師,,只見他搖頭晃腦,悠哉悠哉地說道:“古往今來,,這第二可是連第一的屁灰也吃不上,。我呀,還是找第一學去吧……”
這一回李泗沒有生氣,,不過是挑了挑眉毛,,不一會兒就擺正了臉色。
他先是搖了搖頭,,接著用手指輕敲桌面,,淡淡地回道:“且不說北涼與我們大越遠隔著一處上唐國,那位莫府的家主也是常年閉關(guān)不問世事,。你是他什么人,?你的臉比別人大?”
徐幸摸了摸自己還沒有長開的的臉頰,,搖了搖頭,。
李泗又嘆息一聲,然后溫柔地看著小孩的眼睛,,問道:“難道你不想早日學好本事,,探得你父母的行蹤?”
生而為人都渴望被愛,,誰又愿意孤零零的呢,?李泗打的是感情牌,畢竟雙方都在互相試探,。
不過如今收個徒弟也要求人答應,,一代宗師的臉面兒全在小娃娃身上丟盡了。
徐幸垂頭不再說話,,長長的劉海兒掩蓋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其實他來到這世上七年,,連那兩位一面都沒見著,,還真的沒有過什么想念,。
不知曉過去究竟發(fā)生何事,剛出生又被仇家追殺,,他現(xiàn)在只擔心依然身處于險境,,保不齊哪天丟了卿卿性命。
兩世為人,,一番心路歷程不好敘述給旁人,,只能自己默默藏在心里。
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徐幸心心念念的福報一直沒等到,,卻等來了一位相貌丑陋,一看就不靠譜的便宜老師,。
但凡遇事,,好壞參半,這幾年來爺爺徐印雄倒是對他看得極重,。
記得徐幸剛來府上那幾個月,,老人家經(jīng)常在夜里抱著還是嬰兒的他暗自哀傷,所以就算是為老爺子,,他也要學會過人的本事,,起碼不能拖后腿。
李泗從孩子身上的“觀摩”到了堅定之色,,至少他是這么認為的,起身抄起地板上的匕首,,故作瀟灑地撇在床頭,。
轉(zhuǎn)身只留下了一句話:“每月單日子時,西郊柴樹林邊的裂崖溝相見,,不得告訴旁人,。”
便推門離去,。
徐幸等他走后頓時泄氣,,一伸雙腿仰倒在床上,腦海中梳理今晚的遭遇,,隨即不屑地撇了撇嘴,,“李泗?這個名字起得真隨便……”
咯吱——
房頂上響起了瓦片碎裂的聲音,,輕功不俗的李轄司正咬牙切齒地蹲在屋脊上,。
他娘的!差點踩空,!
……
四月份的淮水,,江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占滿了整座城池,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紫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閑聊,,所以走在迎著港口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讓人心情十分寧靜美好。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著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淮水城的黑色屋檐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蒙的水澤。
傍晚陪老爺子吃了頓晚飯后,,徐幸照?;氐狡海蹟n在一幫仆人們,,就要開始講故事,。
這次講的與平時不同,不談情情愛愛,,而是挑選了“畫皮”這么個聊齋故事,。
之所以選這個,是因為他喜歡那些俏麗丫鬟面帶驚嚇之后的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跟鵪鶉似的一個勁朝自己身邊貼攏,。
少女們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就像是清新的綠茶一樣怡人,,她們的體香總會讓人回味無窮,,欲罷不能。
不比泥巴做的男人,,是臭臭的,。
七歲而已,尚不通人事,,丫鬟們只當他是個孩子,,偶然肌膚上的軟膩接觸也當成一種親近的行為,理所當然地任其施威,。
但是總有一道嚴厲的目光在暗處觀察徐幸,,讓他不敢太過放肆,。
夜深后雨還在下,徐幸悄悄溜出了府門,,撐起一把城東張家鋪子做的油紙傘,,獨自一人向著西郊走去。
此時的街道上并沒有其他行人,,雨水淅淅瀝瀝地拍打在傘面,,交雜著黑夜之中的穢暗情緒。
突然,!
一道細影從他經(jīng)過的藥鋪門縫中撲出,,一蹦數(shù)尺,躍向了他的門面,。
徐幸還在回味軟膩溫香,,沒有謹慎四周自然毫無防備,只能匆忙仰頭,,蹬著小碎步子連連后撤,。
危急關(guān)頭,他的胸腹之間莫名激蕩起一股暖流,,同時大力揮動手中的油紙傘,,抽在了那道細影上。
細影橫飛數(shù)尺,,如同稀爛的泥丸重重地砸在了藥鋪門廊的木柱上,。
由于地面濕滑,徐幸不小心摔了個屁墩兒,,手中被撕開一個大口子的油紙傘也脫飛了出去,。
雨水順著少年柔軟的發(fā)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身衣服已然浸濕大半,。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向數(shù)尺外的藥鋪柱子,。
地上有一只灰毛老鼠,,便是那道撲來的細影。
此刻的老鼠一動不動,,顯然撞柱而死,。
它微微張開著尖吻,露出了其中細小的鋸齒,,依然瘆人入骨,,令人頭皮發(fā)麻。
老鼠黑亮的眼珠瞧不出活物的精光,,反倒透發(fā)一股幽冷的氣息,。
噼啪——
如同木柴在爐灶之中燃燒的脆響,,從老鼠的腹中傳出。
它的尖吻處猛然竄出一股火苗,,緊接著全身瞬間被一團火焰包裹,,灰色的皮毛在高溫下逐漸變黑扭曲,,層層熱浪將四周小雨蒸發(fā)為蓬蓬霧氣,。
不消半會兒,灰毛老鼠便化作了一小堆黑炭,。
小雨漸漸歇止,,淡淡的迷霧也散卻了不少,。
徐幸瞪直雙目望著眼前不符合科學常識的現(xiàn)象發(fā)生,著實讓他驚懼,。
“嘻嘻……”
藥鋪房頂上傳來了一聲幸災樂禍的笑吟,,一位姿容并不算出眾的青衣少婦左手掩嘴,右手撐傘鶴立屋脊之上,。
看來這只怪異的老鼠就是她放的,!
見對方并未對自己顯露殺意,徐幸從濕冷的青石路面上一骨碌爬起,,一指青衣少婦,,大聲呵斥:“呔!梁上哪兒來的婆娘,,竟敢戲弄你家小爺,?”
“婆娘?”
青衣少婦面色剎那間冰冷,,“看來你不懼老鼠,,是要我親自動手?”
“哎哎,!少嚇唬我,,家?guī)熌耸谴笤桨挡坷钶犓荆憧汕f不要自誤,?!毙煨腋呗暣笕拢话涯ㄈヮ~間的雨水,,趕緊地扯起虎皮,,只盼望老師的威名能夠震懾住青衣婦人。
“是么,?”
青衣少婦蹙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老四收你為徒,,就教會了你出風頭,、不知收斂,?萬一我是他的仇家,你這李轄司的徒弟又該如何自處,?”
徐幸一聽這話,,再細看她的神情,心中微喜,,仇人基本不是了,,莫非……這青衣少婦是老師的上司?不然這一聲“老四”怎能叫得如此親切,?
他不敢怠慢,,當即長揖行禮,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暗部的哪位仙女姐姐駕臨,?有失遠迎,。”
“呂仙,?!?p> “哦……”徐幸怔了怔,還是按她的要求修改了一下,,“不知暗部的哪位女仙姐姐駕臨,?有失遠迎?!?p> “耳聾了,?我乃是大越暗部的副掌司呂仙!”青衣少婦縱身從屋脊上躍下,,疾步至徐幸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不顧他胡亂掙扎,疑惑問道:“你一身真氣時隱時現(xiàn),,宛若潛龍,,可不像老四教的。哪學的,?”
“真什么氣,,我是真沒練過氣!”
徐幸口呼冤枉,,眉頭緊鎖,,一邊忍受耳廓的陣痛,,一邊思索這個婦人半夜出來嚇唬他究竟是何目的,。
他苦拉小臉恨恨腹誹,所謂的“暗部”報個名字都光明正大逼格極高,,“暗”在何處了,?
至于少婦所說的真氣問題……或許和黑衣少女留給自己的玉珠有關(guān),。
呂仙猶豫片刻,見少年不像在說假話,,便松開他的耳朵,,后退半步,微瞇雙眸仔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徐幸被她灼灼目光看得發(fā)毛,,這位副掌司大人的眼睛似乎有一種魔力,仿佛能洞察他的身軀,,看清他的丹田與每一寸脈絡,。
所幸青衣少婦只是看了一小會兒,就搖了搖頭,,端正了身形,,說道:“昨夜老四告訴了我關(guān)于你的情況,趁你今晚找他,,我便在此設伏試試你的應變能力,。”
徐幸心想這不沒事找事嘛,,暗部之人都沒正事干,,這般閑散?
“得副掌司大人指教,,不勝榮幸,。”他也就心中抱怨幾句,,嘴上卻很客氣,。
側(cè)頭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團黑炭,又有些好奇,,不禁問道:“這個玩意兒……是什么情況,?”
“奇巧庫里的木傀儡,一損即燃的破爛貨,,也就那些古怪的傀儡師們敝帚自珍,。”
“居然真有傀儡師,?,!”徐幸臉頰泛紅,面露驚喜之色,。
幾年間,,他翻閱許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書籍,也大致了解各地風土人情以及自己所處的大越,。
大越國在南京城建都,,疆土遼闊人員廣袤,,大部分包含長江以南的地域,轄屬十三道,,分治六十九郡,。各郡下的縣城更是數(shù)量眾多,不勝枚舉,。
而這傀儡師就是起源于西南湘江道,,數(shù)千年傳承下來的神秘存在。
四國志異篇曾經(jīng)有過記載,,傀儡師可以使用樹木與金屬,,制作出各種各樣動物或者人形的傀儡,端茶遞水,、清掃打理不過小道爾,,甚至能夠操縱手下一眾傀儡抗衡千軍萬馬,立于不敗之地,,是連一鎮(zhèn)諸侯都要以禮相待的大人物,。
呂仙輕聲笑道:“這天底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多了去,如若你一輩子窩在淮水,,怕是看不到的,。”
然后指尖用力彈一下徐幸的腦門,,還沒等他吃痛扶額,,便飄然消失在長街之中。
漆黑的深夜,,只留下一柄散發(fā)著淡淡幽香的油紙傘,,斜躺在濕潤滑膩的青石板上。
春雨連綿,,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
徐幸揉了揉微痛的額頭,默默撿起地上油紙傘,,撫平衣衫上被雨水打濕的褶皺,,緩緩地向著西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