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邊有塊柴樹林,,沿著柴樹林向上,,是一條鋪滿細(xì)小石子的山路。
白日間,,周圍村落的樵夫們爬山路,,在此處砍柴,,然后再運至城中買賣。
徐府慣用燒灶的就是此地木柴,,雖不是什么打造家具的好柴,,但耐得住火燒,能比尋常木柴多燃半刻,。
穿過柴樹林便能瞧見裂崖溝,。
裂崖溝并非溝渠,而是一座半禿的平坦山坡,,據(jù)淮水城民眾閑言,,似乎數(shù)十年前有強者在此領(lǐng)悟武道真意,出劍平砍所致,,劍意留存至今,,仍使這半片山坡寸草不生,也不知是真是假,。
徐幸踮腳,,遙目遠眺,發(fā)現(xiàn)坡頂正佇立一人,,快步跑至其跟前納頭就拜,,口中大呼一聲,“給師傅您老人家請安,!”
李泗眼睛微瞇,,輕捻八字胡,道了聲,“徒兒免禮,?!?p> 若不是半夜無人,小雨細(xì)膩,,顯得靜謐與壓抑,,這幅作派怎么也算得上是活生生的師慈徒孝。
“咳……”
李泗清了清嗓子,,看見面前的小孩兒衣衫半濕,,頗有訓(xùn)斥之意,“遲到小半個時辰,,作何解釋,?”
徐幸起身,拍落膝蓋處的塵土,,平靜地回答道:“在王記藥鋪門口碰見了老鼠,,撲上來咬我?!?p> “老鼠,?幾只?”
“一只,?!?p> “……區(qū)區(qū)一只老鼠,任誰也能打發(fā),,你這是在狡辯,!”
“呵,說的輕巧,?!毙煨倚敝劬Τ蛳蚶钽簦澳侵焕鲜笫且粋€名叫呂仙的女人放出來的……您認(rèn)識嗎,?”
“嘖……”
李泗嘴角頓時輕微一抽搐,,眼珠一轉(zhuǎn)溜,趕緊扯開話題,,“徒兒呀,,咱們不必為些許小事計較,習(xí)武之人最忌諱心有雜念,,還是先讓為師幫你來熟悉暗器基礎(chǔ),,你說好不好?”
徐幸瞧他心窩子淺,,不打自招,,還一副逃避責(zé)任的神態(tài),,心里邊愈發(fā)窩火,昨夜還提醒他不要告訴旁人,,結(jié)果這貨就是個大嘴巴,,全向上司吐了,他倒是無所謂,,平白讓自己倒霉,!
可是有所相求,徐幸只能嘆息一聲,,算了算了,不如學(xué)些本事來得實在,。
李泗見這小子不與追究,,松了口氣,端正儀態(tài),,開始長篇大論,,“暗器雖被那些自以為正統(tǒng)的武學(xué)貶為武道末枝,但其作用卻不可忽視,?!?p> “刀槍劍戟十八般武器難得專一,可是暗器不同,,種類繁多,。比如金錢鏢、擲箭,、飛叉,、飛鐃、飛刺,、飛劍,、飛刀、飛蝗石,、如意珠,、梅花針、鐵蒺藜等等,。別人教暗器只會從中擇其二三,,不通變化,而我教你的則是技法,,暗器的高深法門,。”
“你知道驅(qū)使暗器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嗎,?”
“涂毒,!”徐幸不假思索道,。
這是他前世看過不少武俠片,從中總結(jié)出的兩個字,。大約一些正派人士身中暗器之后,,會驚呼“啊——有毒!”,,隨后悲憤大罵“魔教妖人手段卑鄙”什么的,。
“下乘!”
李泗伸手一拍,,小孩兒的后腦勺頓時挨了不輕不重的一巴掌,。
徐幸吃痛,捂著腦袋齜牙咧嘴,,想了半天怕又挨巴掌,,只好委屈巴巴地問道:“那是什么手段?”
“出其不意,?!?p> “攻其不備?!毙煨覍W(xué)了個乖,,順嘴接了一句。
李泗眼睛一亮,,搓了搓老繭密布的雙手贊道:“有悟性,!”
“不就是搞偷襲?說得如此高大上……”徐幸不太滿意這個答案,。
李泗稍稍點頭,,旋即又皺眉,疑惑問道:“這‘高大上’是個什么意思,?”
“高端,、大氣、上檔次,!”
李泗抿了抿嘴,,不太懂,也不知道自己徒弟從哪個鄉(xiāng)野旮沓學(xué)來的歪詞俚語,,話不著調(diào)的,,他記得以前徐府老侯爺對子嗣的教育可是相當(dāng)嚴(yán)苛啊,難不成隔代親,、不忍心,?
其實他猜得很準(zhǔn)。
徐印雄行伍出身,,攢軍功封的爵,,早年由于殺敵過多,,沾染了一身肅殺煞氣,讓人望而生畏無人敢嫁,,一直光棍到了三十六歲,。
后來先帝實在看不下去,下旨賜婚,,把前任禮部尚書的二女兒許給了他,。
婚后被妻子生拉硬拽逼著寫字讀書,這才以文氣養(yǎng)正氣,,徹底扭轉(zhuǎn)了邪風(fēng),。同樣,三個兒子在他的熏陶下被教育得文武兼?zhèn)?,才徳出眾?p> 唯獨對徐幸這個孫子,,舍不得熬煉也舍不得打罵,平日里只簡單教些識文斷字,、詩書禮儀也就罷了,,護院家丁更是賜了一堆,,出入跟隨行止保衛(wèi),,生怕寶貝孫子受苦受累。
不過徐幸卻不以為然,,經(jīng)常一人偷偷跑出去,,幾年間就將淮水城里外逛了個大遍,今夜子時逃出來不過平常小事,。
“嗯,,偷襲還算貼切,正面敵不過卻非要硬上,,就是莽夫行為,,傻瓜舉動?!?p> “同志啊老師,!”
徐幸向前一撲,一把抱住李泗的大腿,,舉頭仰望,,滿臉崇拜。
“雖說亦師亦友,,可別亂了分寸,。”
“人家還是個小孩子嘛,?!?p> “……”
李泗扶額,,心想這孩子的性子怕是扭轉(zhuǎn)不過來了,看來得在其他的地方多下點狠功夫,,于是伸手指了指坡下的柴樹林,,說道:“林子里有不少的鳥兒,待會我將它們驚出,,你細(xì)數(shù)有多少只,,測測眼力?!?p> 話音剛落,,一枚石子徑直從他手中激射而出,穿過細(xì)細(xì)的雨幕,,像一道流光般鉆進了柴樹林中,。
徐幸都還沒看清他手頭上的動作,林子里就“嘩嘩嘩”地亂飛出各種各樣,、五顏六色的鳥兒,。
“幾只?”
“四十三只,?!?p> “咦?你看得清,?”
李泗很是驚訝,,卻未發(fā)現(xiàn)小孩兒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光。
“以前城里來了個戲班子,,其中有位名角兒跟你一樣就是用此法練眼力的,,他的戲爐火純青,傳神極了,!”
李泗皺了皺眉,,聽著小孩老氣橫秋的點評像是在嘲笑他,不禁有些生氣,,又問道:“灰雀幾只,?”
“這我哪知道?老師你耍賴,!”
啪——
又一個巴掌上頭,,徐幸恨恨默言。
李泗瞧他不說話,,心里偷笑,,自己堂堂暗部轄司還治不了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娃娃?
緊接著又是一石子打出,,再次驚起數(shù)十只鳥兒,。
“鷂子幾只,?”
“五只?六只,?”
“錯,,七只?!?p> 啪——
……
三個月后,,裂崖溝上。
這段日子里,,徐幸的后腦勺不知挨了李泗多少次巴掌,,鼓起了碗大的包,可他還不敢還手,。因為就算是偷襲,,連李泗的衣角也碰不到,何必自討沒趣,。
所以只能將一門心思放在仔細(xì)觀察鳥兒上面,,終于在一個月前看清并且準(zhǔn)確描述出了鳥兒的種類數(shù)目。
沒成想,,這個老壞蛋從嘴里淡淡吐出“鳥看夠了,,該抓了”七個字之后,又壞笑著遞過來一雙二十斤重,、不知是何種材料打造的手套,,讓他戴上再去抓之前數(shù)過的,、數(shù)量相等的鳥兒,,差點沒把徐幸累了個半死。
他在樹干間攀爬蹬躍,,無數(shù)次的跌倒與站起,。皇天不負(fù)有心人,,最后還是圓滿地完成了任務(wù),,雖說一雙細(xì)嫩小手因此脫掉了好幾層皮,但按照老師的要求提前購買了一批藥材調(diào)制泡手,,所以并沒有留下繭子,。
在此期間,李泗時常眼含羨慕地盯著徐幸的雙手,,說他出生富貴,、養(yǎng)得精細(xì),不像自己當(dāng)年練習(xí)抓鳥沒得藥材泡手,,導(dǎo)致手心手背滿是疤痕與繭子,,別人瞧一眼就道是個好勇斗狠的粗人,。
照著小少爺?shù)姆愿溃畠?nèi)偏院的家丁們經(jīng)常在藥店鋪子進進出出,,運送藥材,,這些情況徐印雄全看在眼里,卻沒詳問什么,。
既然老爺子不發(fā)話,,應(yīng)該就是默許了。
其實徐幸并不打算瞞著老爺子,,單憑老侯爺?shù)氖侄?,李泗的存在估計早就被察覺了,說不定二人暗中還會過面串過氣,,把自己給賣了,。
“通過這些天的訓(xùn)練,我探查到你丹田經(jīng)絡(luò)中的真氣似有似無,,飄忽不定,,因何緣故?”李泗面露費解,,開口詢問道,。
“哦,老爺子說是七年前有位姑娘將我送入徐府之后留下了一顆玉珠,。我把它放在床頭,,夜間有助睡眠,不知不覺中還有暖流鉆入體內(nèi)……”徐幸如實回道,。
雖然只有短短三個月的相處,,但是他能體會得到便宜老師是真心待自己好,如此說來也算透個實底,。
李泗摩挲著下巴,,并未在意徐幸是被送入徐府的,而是對珠子與姑娘有些好奇,,問道:“玉珠能生暖流,?是聚機丸還是碧晶珠?對了,,那位姑娘生得什么模樣,?”
“據(jù)老爺子描述,額頭上有一塊疤,,身穿黑色男服,,衣服肩腰處還繡著一條赤紅色的小蛇。”
“嘶——”
李泗瞪大眼睛,,胡子微顫,,深吸一口氣道:“后來可還曾見過這位黑衣少女?”
“沒有,,從那以后她就消失不見了,,再未出現(xiàn)?!毙煨覕亟鸾罔F道,。
他見李泗一語道出珠子的主人是個少女,而且神色有點不對勁,,猜測黑衣少女一定來歷不凡,,于是輕聲詢問,“老師,,聽你的口氣好像認(rèn)識,?她叫什么名字?”
“阿術(shù)……”
李泗壓低聲音吐出了兩個字,,似乎這兩個字有千鈞之重,。
他轉(zhuǎn)念又一想,徐老爺子知曉此事卻沒將黑衣少女的來歷告知徐幸,,今天自己沒忍住說了,,會不會顯得唐突,不小心破壞了老侯爺?shù)拇蛩悖?p> 還好,,徐幸瞅了瞅自己老師陰晴不定的臉色,,也沒再繼續(xù)深究下去,話題便到此為止了,。
李泗也不再詢問他,,思索片刻,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印有“擲星訣”三字的泛黃書冊,,遞給了徐幸,。
然后細(xì)細(xì)叮囑道:“眼力與腕力你已經(jīng)入門,,以后勤加練習(xí)就好,。這本真氣口訣匯聚我的武學(xué)核心,我在其中添加了詳細(xì)注釋,,你記下之后,,前三年時間,務(wù)必每日運轉(zhuǎn),,不可懈怠,。”
“秘籍……”
徐幸接過書冊翻了翻,,有些眼暈,,合上之后問道:“密密麻麻的字看著不舒服,,有沒有帶圖的,速成的,?”
“沒有,!”
“那好吧,多長時間練至大成總能告訴我吧,?”
“正常人七至十年,,你……我不知道?!?p> “什么意思,?”
“因為你不算個人……”李泗欲言又止,目光頗為怪異,。
“你是在罵我,?”徐幸有些生氣,“到底有沒有捷徑,?”
李泗抬頭望著灰蒙蒙的天空,,輕嘆一聲道:“得看天意……”
扯什么天意?
天意是什么東西,,那是無根而生的自我暗示,,無由而起的自我欺騙。
徐幸本質(zhì)上仍是個妥妥的唯物主義者,,哪會相信這類話,,只認(rèn)為老壞蛋是在敷衍他,又想著氣氣他,。
“這算‘托孤’吧,?老師你要走了?”
“咒我呢,?”
李泗瞪了他一眼,,這叫什么話?
可是轉(zhuǎn)瞬之間心中一軟,,沉重地嘆了口氣,,目含惋惜地望著眼前的小孩兒,像是在看一件破碎的古董,,面色極為復(fù)雜,。
“好好活著……”
言畢,一陣清涼的晚風(fēng)撫過,,夾雜著幾粒雨珠,,迷住了小孩的眼睛。
待到徐幸輕揉之后,微微睜開,,卻發(fā)現(xiàn)孤寂的裂崖溝只剩下戚艾的鳥鳴……
與指間的淚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