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晚間，葉穆就讓人給師師遞過話來,，稱周邦彥已答應(yīng)前來,，要師師務(wù)必備好酒水妥善款待,。師師不敢怠慢,，她聽聞周邦彥愛飲家鄉(xiāng)的名酒竹葉青,，就親自去官庫【1】挑選了一大壇,，還買了些一應(yīng)上等的果品回來,。
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上午,，周家的小廝前來探路,，師師推了一干應(yīng)酬，趕緊去僻靜的后院布置了一番,，然后焚香沐浴恭候周學(xué)士的大駕,。
約摸一個時辰后，周邦彥的轎子就停在了玉春樓的大門口,，師師早已在此恭候多時,，只見頭戴方巾、一身道衣的周學(xué)士走出轎子后便湊近了,，對師師低語道：“老夫有官職在身,，不便張揚，快到里面去,！”然后一揮手就讓人把轎子抬走了,。
師師將周邦彥延請到了后院清幽的雅閣里，周邦彥剛剛坐定,，就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這位紅粉佳人,，頓時被她那含章秀出的姿容給打動了——韻度若風(fēng)中海棠，標(biāo)格似雪中玉梅,，尤一雙明眸亮如點漆,，一頭烏發(fā)光彩鑒人，師師的聲音更是分外柔媚動人,，如嬌鶯啼轉(zhuǎn),，真不愧是小唱名優(yōu)！周邦彥捻著自己的胡須,，頷首道：“先時遙看姑娘即覺似蕊珠降塵,，今日有幸一親芳澤，果如月仙臨凡,，迥出塵表,！可惜如今老朽嘍，不然非要跟那葉家哥兒爭一爭不可,，呵呵,！”
“呵呵,，學(xué)士說笑了，小女子資性愚陋,，才貌平庸,，實在難入學(xué)士法眼！”師師輕啟朱唇,，“倒是學(xué)士,，魏晉風(fēng)儀，超逸不群,，如今文華獨步寰宇,，汴京上下誰人不想一睹學(xué)士風(fēng)采！”
“哈哈,，姑娘謬贊了,，老夫快無地自容了！”周邦彥嘴上如是說,，可心里樂開了花,，能得佳人如此嘉許，當(dāng)真是人生一大樂事,。
多年失意的外放生活已讓周邦彥滿面蒼悴,，今日的養(yǎng)尊處優(yōu)、春風(fēng)得意也難掩昔日的凄惶,。師師親自為他點了一杯茶【2】,，當(dāng)茶呈送到周邦彥面前時，只見綠色的茶湯里繪出了一幅江流圖,，并署名“浙江春水”,，周邦彥細(xì)觀后不覺會心一笑，輕嘆道：“姑娘才情高卓,，若為男子,，我輩只有掃地之分了！”
二人笑談過一番東京城的人事后,，師師方切入正題道：“想必葉家官人也跟您說了此番求助之意,，不知今日學(xué)士將何以教我？”
周邦彥提了提衣角,，以一副自負(fù)的神氣朗聲道：“耕當(dāng)問奴,，織當(dāng)問婢，姑娘果是慧眼,，找老夫算是對癥下藥了,，不是老夫吹噓,，環(huán)顧當(dāng)今之世,，還有哪個比老夫更能勝任此事的呢,？聲音之道，固然幽眇難知,，但耕中自有老奴,，織中自有黠婢，老夫雖不敏,，也不失為一顧曲周郎,！”
“呵呵，學(xué)士精通八音,，曲詞自是登堂入室,，為一代之宗，必定千古傳誦,！”師師倩笑著,，“人言眉山開詞家新境，指出向上一路,，滌清天下耳目,，可眉山之詞多不合聲律，論長短之典,，還是學(xué)士當(dāng)為翹楚,！”
此言真是正中周邦彥下懷，他當(dāng)即起身拍案道：“姑娘真乃我周某知音也,！子瞻盛德如日,，才情如海，天下有目共睹,，可真論起曲詞來,，他究竟不是當(dāng)行人！反倒詞風(fēng)之壞,，由他始作俑者……罷了,，罷了，百年后自有公論,，今日不做評了,！”
“呵呵，如今朝廷忌諱這個,，不說也好,！”師師推了推桌上的香藥果子，見周邦彥無動于衷,，便示意讓一旁的小芙端來了那道傳說中的東京名食,，“這是最新興的美味點心黃雀鲊，市面上不易得,，可是小女子壓箱底的美食,，學(xué)士嘗嘗,！”
周邦彥在蔡京家里吃過黃雀鲊，他細(xì)細(xì)地瞅了瞅,，外形倒是惟妙惟肖,，不由用筷子夾起來聞了聞，眉目一挑道：“這是哪家的黃雀鲊,？”他忍不住嘗了嘗,，“這可是雞否？不過口味還不錯,！”
“哈哈,！”師師笑得花枝亂顫，像個孩子一樣,，“也不是雞,，是我和出的面，只是用了一點黃雀的湯汁,！寒舍比不得相公府,，沒有那么多真黃雀，只能畫餅充饑了,！”
“呵呵,，也是一番巧思！老夫承情了,！”周邦彥又夾起一塊送到了嘴里,。
師師陪著周邦彥用過了點心，又繼續(xù)請教道：“想必學(xué)士平素常聽詞曲吧,？”
“不瞞姑娘說,，老夫平生最喜曲樂，每常聽到動心處,，也是三月不知肉味,！”說著，他拿青眼在師師身上掃了一番,，“那風(fēng)華正茂的時節(jié),，偏愛美人清音，委有娉婷秀媚,，桃臉櫻唇,，玉指纖纖，秋波滴溜,，歌喉婉轉(zhuǎn),，道得字真韻正，令人側(cè)耳聽之，百般不厭,！因此雅愛此道,，自己也做了曲詞無數(shù)……只是如今老了，越發(fā)篤好雜劇,，東京的一干瓦舍皆是老夫流連之處，那劉喬,、李敦諸輩,，不知賺了老夫多少眼淚！”
“那這樣說來,，學(xué)士覺得若唱好曲詞,，除了我等平素所熟知的調(diào)熟字音、抑揚高低之類,，其要亦在字真韻正嗎,？”
“不盡然也！字真韻正不過僅是腠理之要,，尚未得其三昧,！”
師師聞聽至此，忙起身一拜道：“還請學(xué)士不吝教誨,！”
“想必姑娘也作過幾首小詞,！”見師師點了頭，周邦彥提高了興致道,，“小唱與雜劇異曲而同工,，不妨相提并論！唱曲宜有曲情,，曲情者,，曲中之情節(jié)也！解明情節(jié),，知其大意,、深意之所在，則唱出口時,，儼然此種神情,，問者是問，答者是答,！”
師師見他說得入理,，不覺間移近了一下身子，推了推茶盞道：“學(xué)士繼續(xù),！”
“情貌剴切,，悲者黯然魂消而不致反有喜色，歡者怡然自得而不見稍有瘁容，且其聲音齒頰之間,，各種俱有分別,，此所謂曲情是也?！敝馨顝┼艘豢诓?，神貌如品佳茗，“以老夫多年之閱歷,，觀今世那些學(xué)曲之人,，有終日唱此曲，終年唱此曲,，甚至終生唱此曲者,，卻渾然不知此曲所講何事，所指何人,，口唱而心不唱,，口中有曲而面上、身上,、心上無此曲,，此所謂無情之曲，與那三歲蒙童背書,，同一勉強(qiáng)而非自然者也……”
“正是了,，有些曲詞當(dāng)真是不易解的！我等才疏學(xué)淺,，難得其中奧旨精義,，也在情理之中！”
“姑娘謙虛了,！”周邦彥心里更贊許師師的好學(xué),，“若想唱好曲詞，自身常讀書便是再好不過了,，再求良師講明曲義,，勢必一點就通！師輩或有不解之處,，不妨轉(zhuǎn)詢我輩文人,，得其情而后琢磨，得其義而后吟唱,。唱時以精神貫串其中,，務(wù)求酷肖。若得如此,，則同一唱也,，同一曲也,，其轉(zhuǎn)腔、換字之間,，別有一種聲口,，舉目回頭之際，另是一副神情,，較之他輩,，自然迥別！概而言之,，變死音為活曲,，化歌者為文人，只在能解二字,，解之時義大矣哉,！”
周邦彥言罷,，師師頓如醍醐灌頂,，忙起身要行謝師大禮，反被周邦彥一把扶起,，怡然道：“使不得,，使不得！爾輩若是唱好了,，不但是給老夫這些作詞者錦上添花,，更是一番賞心悅事！”
剛才周學(xué)士所講的這些道理,，師師過去也似懂一些,，只是仗著自己比別人多讀了幾本書，一意孤高自許,，凡事只靠自己琢磨,！如今聽了周邦彥這般說，忙讓小芙研好了磨,，自己恭謹(jǐn)?shù)貙懗隽藥资鬃约浩剿亟?jīng)常歌唱的周邦彥及眾名家的小詞,，然后逐一細(xì)細(xì)請教。果然,，經(jīng)過周學(xué)士的一番點撥,，對于詞情、詞意,、詞曲,，師師都有了不同以往的體會。
“老夫的見識止是如此,，姑娘若另有些高處,、妙處、便當(dāng)處，不妨且依你的意思行著,！老夫此言絕非謙虛,，姑娘須用心領(lǐng)會了呵！”
“學(xué)士一言真名世,！”師師由衷推許道,。
到了午膳時分，幾杯淺綠色的竹葉青下肚,，果是醇醪佳釀,，又有一位芳?xì)鈩偬m的冰雪佳人作陪，且殷勤備至,，帶著幾分醉意的周邦彥不由得淺吟低唱起來,，看得師師忍俊不禁。
午后點心過,，師師便在云兒的伴奏下有模有樣地唱了幾曲,，然后周邦彥點評了一番，就先行告辭而去,。
大約過了半月,，周邦彥又興沖沖地來了，他先讓師師試唱了一曲,，看看是否有所進(jìn)益,。
師師便選了周邦彥本人的一首新詞《夜飛鵲》，周邦彥聽罷擊節(jié)贊道：“韻味兒果是比先時足了些,，咬字也更準(zhǔn)了,，再勤加琢磨和練習(xí)，到端午時,，必有一鳴驚人之效,！”
“學(xué)士謬贊了！”
“師師,，你從實說來,，老夫的詞到底如何？”周邦彥凝神看著師師,。
“這個,，這個？學(xué)士如何不自信了,？”師師納悶兒道,，“學(xué)士之詞，音律雅正少有人及,，自是不必說了,，另融會情與事,，令精妙曲事寓于曲情之中，實乃別具引人入勝之致,！于我等吟唱者,，也多有動心處！”
周邦彥聽罷,，嘴角泛起一絲笑意,，他立時從懷中掏出了一張折疊好的澄心堂紙，那是一種細(xì)薄光潤的名貴紙張,，師師猜著周大學(xué)士定然又有了新作,。待他遞過來給師師看時，果是一首題為《長相思慢》的新作,，師師當(dāng)即聲情并茂地朗讀道：
“夜色澄明,，天街如水，風(fēng)力微冷簾旌,。幽期再偶,，坐久相看，才喜欲嘆還驚,。醉眼重醒,。映雕闌修竹,，共數(shù)流螢,。細(xì)語輕輕。盡銀臺,、掛蠟潛聽,。
自初識伊來，便惜妖嬈,，艷質(zhì)美盼柔情,。桃溪換世，鸞馭凌空,，有愿須成,。游絲蕩絮，任輕狂,、相逐牽縈,。但連環(huán)不解，流水長東,，難負(fù)深盟,。”
初讀之下,，雖還有些不解處,，但師師已然被這首祝愿風(fēng)塵女子終得良棲的詞作所深深打動,，她的眼眶里泛起幾點晶瑩的光澤，她忙又吟詠了第二遍,、第三遍,，她的那泓秋水終于滿溢而出，她只好拿出手絹不停擦拭,！
周邦彥轉(zhuǎn)過臉去,，看著窗外自語道：“看來老夫這番心血沒有白費！”
師師紅腫著眼睛,，上前一揖道：“學(xué)士此作詞調(diào)雖有些沉痛低婉,，然詞情歡快健舉，立意高遠(yuǎn),，顯出前人之上,，真乃言奴輩之不能言也！恕小女子冒昧,，學(xué)士此作可是為小女子量身制作的,？端午時，我一定要拿學(xué)士此作壓軸,！”
周邦彥轉(zhuǎn)過臉來,，歉然一笑道：“實不相瞞，此作多有受玉人啟發(fā)處,，然摹情狀物,，非有特指也！惟其如此,，才足以撩撥后來閱者之心聲,！”
“呵呵，看來是小女子多情了,！”師師面色泛起了桃花,。
“怎么樣，可還有何不解之處,？”
“‘鸞馭凌空’一句,，學(xué)士是否用的蕭史、弄玉之典,？”
“正是,，師師果然博學(xué)，底子較眾紅妝扎實,，看來奪魁大有希望,！”周邦彥開懷一笑，“言有盡意無窮,，妙處多在言語之外,，須用心體會才是,，更須泛觀博覽，以求觸類旁通,，此外老夫無他言了,！”
此后，師師辭了很多的應(yīng)酬,，又去大相國寺的書鋪買了幾部書,。她每日早起，上午習(xí)練唱功,，下午倚窗讀書,，晚間還做些筆札，以總結(jié)一天的功課,。后來周邦彥又來了兩回,，與師師越發(fā)熟識起來，耳鬢廝磨之時,，倚玉偎香之際,，只恨自己早生了三十年。
【1】由官府直接經(jīng)營的酒肆叫“官庫”,，其分店稱為“子店”,；從官方取得經(jīng)銷權(quán)的酒肆稱為“正店”，分銷者稱為“腳店”或“拍戶”,。
【2】“點茶”是唐,、宋代的一種烹茶方法，與“煮茶”不同,，后文將有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