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十年時，代宗趙錚終于完成了他的統(tǒng)一大業(yè)，改元廣元,，并于同年冬月崩于大慶殿,，終年六十四歲。

　　次年正月,，太子趙昀登基，改元咸平，取“錫以蕃祉,，永保咸平”之意。立意要做個守成之君,，施仁政除凋敝,，著力恢復(fù)戰(zhàn)爭對百姓的傷害。

　　眼見著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百姓終于能松了口氣的時候,，老天爺卻突然發(fā)了瘋,。先是黃河決口，十萬百姓流離失所,，哀鴻遍野,。緊接著又是大星西墜，數(shù)位朝中重臣先后離世,。

　　那段時間,，整座京城都籠罩在灰色的氛圍當(dāng)中。作為城防守備,，皇城禁軍更是枕戈待旦,，原本每月都有的假期也被取消，改成了兩月一輪,。

　　五月十六那天正好輪到武盡忠休整,，奉老父之命，他要回家相親,。接替他城防任務(wù)的正是自己的兄弟周盡孝,。

　　臨行時，周盡孝還囑咐他好好表現(xiàn),，早點(diǎn)兒給他娶個嫂子回來,。不成想，當(dāng)天夜里京中就生了異變,。

　　父子二人吃過晚飯正在閑談,，老周正給武盡忠介紹對方姑娘的家世時，卻忽然聽見外面隱約傳來哭喊的聲音,。二人趕緊走到院子里一看,，只見大半的天空都被火光給照亮了。

　　若不是聽見里正招呼街坊幫忙救火,，父子二人差點(diǎn)兒以為是有大軍打進(jìn)了京城,。看著北邊亮黃的天空,，武進(jìn)忠的心沒來由的揪了幾下,。可花林坊距離皇城還遠(yuǎn),，中間隔著好幾個坊市,，實(shí)在沒法分辨起火點(diǎn)的位置。

　　再者此時坊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就算他想回皇城也沒辦法,，于是,，便只好跟著里正幫忙救火。起火的地方是一家裁縫鋪?zhàn)?，離著老周的湯餅鋪?zhàn)舆€遠(yuǎn),，火勢原本不大，可那火卻邪門的厲害,，無論水潑土埋都無法熄滅,，不僅如此，那火焰似乎好隱隱冒著綠光,。

　　“盡忠,，你好好想想，那天的大火是不是跟你說的一樣,！”

　　聽老周這么一說,，武盡忠也覺得似乎是這么回事兒。只是劉培中的馬車起火時正趕上天降大雨,，人們?nèi)俭@訝于雨中無故起火這一點(diǎn)上,，故而才有了天火焚車的坊間說法?？扇羰钦娴淖肪科饋?，咸平二年的詭異火災(zāi)正與這一次的手段如出一轍。

　　“爹,！我記得您說過，裁縫鋪的怪火是人為的,？你是不是見過這種手段,？”

　　老周重重點(diǎn)頭：“當(dāng)年我們攻河湟的時候在吐蕃人的手上吃過很多虧，他們的青塘馬膘肥體壯,，吐蕃人的騎術(shù)又好,，咱們的騎兵根本不是對手。一個沖殺過后,，咱們的騎兵就得躺下一半,。眼見就要吃敗仗的時候，有個人站了出來說他有辦法……”

　　武盡忠的濃眉揚(yáng)了揚(yáng)：“他說的辦法……就是那種滅不掉的火嗎,？”

　　老周嗯了一聲,。

　　武盡忠追問道：“他怎么弄出來的？”

　　老周說話前,，先是長長的吁了口氣,，然后才道：“那小子先是要了幾十斤的糖霜，然后又要了幾口大缸,，讓我們往缸里撒尿,?！?p>　　武盡忠不解道：“糖霜……撒尿尿？他要這些東西想干什么,？”

　　老周的回答卻很簡短：“煮,。”

　　“啥,？,？”

　　“我說煮！他在水缸底下架了柴火,，大火足足煮了三天,。那股尿騷味啊……生生把吐蕃人趕退了十里?！?p>　　雖然沒有親身經(jīng)歷,，可光是聽著就覺得無比的惡心。武盡忠沒來由的咽了咽口水,，略顯艱難的追問：“爹啊……您還是接著說那怪火吧,。”

　　老周翻了武盡忠一眼,，繼續(xù)道：“那小子管這東西叫鬼火,。他煮完尿之后，就從水缸底下掏出來好多糊糊,，他把那些糊糊晾干之后,，混著糖霜和火油裝進(jìn)小皮囊里，又把皮囊綁在弓箭頭上,。放箭之前也不用點(diǎn)火,，只要射中之后皮囊就會冒出火來。那火可邪性了,，只要沾到身上,，除非把那塊肉給剜掉，否則就能一直往肉里鉆,，一直能燒到骨頭上,！吐蕃人哪里見過這種手段，好幾個吐王都被咱們給燒死了,，后來就說咱們漢人請來了不動明王,，打那以后就給嚇破了膽了?！?p>　　一聽這話,，武盡忠連胃里的惡心都忘了，驚呼道：“這鬼火簡直就跟天火一樣嘛,！誒,，不對呀,，這么厲害的法子，怎么后來沒人用呢,？我當(dāng)兵的時候可從沒聽人說過?。　?p>　　老周嘆了口氣：“這中鬼火只有那個人會用,，將軍讓他把做法公開,，可他說這手段陰毒會折陽壽根本不肯告訴旁人。他死了之后,，就再沒人會做那種火箭了,。”

　　武盡忠正覺得事情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jī),，卻聽說那人竟已經(jīng)死了,，便訝然問道：“死了？這么重要的人怎么會死呢??？”

　　老周呷了口酒，悵然道：“聽說是配藥的時候被那怪火反噬,，給活活燒死了,，所有材料也全燒光了。將軍說這事兒不吉利,、不讓外傳,，所以你們當(dāng)兵的時候也就沒人知道了?！?p>　　老周說完之后,，室內(nèi)便陷入了一陣死寂。武盡忠皺眉思量了一陣,，忽然問道：“爹,，您認(rèn)識那個會用鬼火的人嗎,？”

　　老周搖了搖頭：“在這之前只說過幾句話,，算不得認(rèn)識，只知道那人是蜀中口音,，我記得……好像姓孟,，名字想不起來了?！?p>　　武盡忠瞇著確認(rèn)道：“蜀中,，姓孟的？除了這些,，您還記得什么嗎,？”

　　老周再次搖頭：“時間太久了,，我也只記得這些……”略頓了頓，老人才又繼續(xù)開口,，聲音中已滿是悲涼：“盡忠,，你兄弟死的冤啊,！”

　　看著老爹泛紅的眼眶,，武盡忠也開始了回憶……

　　因?yàn)椴每p鋪的大火遲遲不能熄滅，連累著附近的幾家商戶也都受了損失,。因?yàn)檫@火來的詭異,，以至于街坊們沒人再敢睡覺，全都擠在街上竊竊私語,，再到后來,，甚至有傳言說叛軍已經(jīng)打到京城來了。

　　老周父子都是軍人,，武盡忠更是禁軍的軍官,，自然知道根本沒有什么叛軍?？僧吘钩龅膩y子太大,，他也擔(dān)心皇城那邊兒會出問題。

　　所以,，武盡忠也顧不上相親,，第二天一早就要趕回軍營。才出家門,，他就發(fā)現(xiàn)街上到處都是巡城的官軍,，通過坊門時還受了盤查，若非他有禁軍的腰牌,，坊官根本不肯放行,。

　　街上到處都是提著行李準(zhǔn)備出城的百姓，只有武盡忠單人獨(dú)騎向著皇城逆流而去,。

　　路過皇城時,，確實(shí)見到禁軍的布防比平時更為嚴(yán)密，哪成想,，他才到禁軍大營,，立時便被同營的軍士關(guān)了起來。

　　先還以為只是非常時期的隔離審查,，可直到下午也沒人過來找他問話,。一直等到天擦黑了，才有相熟的軍士傳來消息,，說他兄弟周盡孝在戍衛(wèi)宮禁時飲酒誤事,，被賊人趁機(jī)摸進(jìn)了皇城,，后又逃竄至東宮，險些釀成大禍,，雖然周盡孝和其他幾位將官都被賊人砍了腦袋,，可天子震怒，仍要?dú)⑦@幾家的滿門才肯罷休,。

　　軍士說完便悄悄走了,，只留下武盡忠一個人順著門框無聲滑倒。

　　怎么可能,！周盡孝根本就不會喝酒,，又怎么可能會在值夜的時候醉酒誤事！一定是有人陷害,！

　　想到這里,，他便想求見殿前司馬薛長河，卻得知薛大將軍一早便去面圣,，此時不在營里,。想要打聽東華門的情形，卻被告知東華門的禁軍沒有活口,，三十人的隊(duì)伍悉數(shù)被人斬殺,，并且，現(xiàn)場幾乎沒有搏斗的痕跡,，隊(duì)正周盡孝更是連刀都沒拔出來便被人砍了腦袋,。

　　這一刻，武盡忠的心徹底涼了,。

　　周盡孝不會喝酒,，可手上的工夫卻十分了得。尋常三五個軍士聯(lián)手也不是他的對手,，怎么可能刀沒出鞘便被人砍了腦袋,？禁軍雖然不比前線的斥候那般勇武，可也是從京城各營之中選出來的好手,。想要悄無聲息的殺死三十個禁軍,，這簡直絕無可能。

　　除非,，是禁軍與人同謀,，事后才遭人滅口,。

　　難怪自己會身陷囹圄,，難怪天子會勃然大怒。

　　想到這里,，武盡忠忽然笑了——他當(dāng)然不相信自己的兄弟會與人合謀,，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不過事已至此，哪還有人肯聽自己辯解,？甚至于,，這醉酒誤事的罪名也是上頭有意安排安排的。

　　若是醉酒誤事,，只要嚴(yán)懲相關(guān)人員即可,，可若是興兵謀反，只怕整個禁軍都會受到牽連,。

　　就在武盡忠已經(jīng)準(zhǔn)備等死的時候,，殿前司馬薛長河卻帶回了消息——幸得北堂云生等老臣勸解，說大星西墜本就是兇兆,，此時更不宜再行殺戮,，故而免了周盡孝等三十名士卒的抄家之罪，不過,，作為周盡孝的哥哥,，武盡忠也不再適合留在禁軍，即日起,，革去軍職永不錄用,。

　　離開軍營的那天，武進(jìn)忠的身上除了一身衣服之外,，便只有懷中的一罐骨灰,。東華門的守軍被定了失職之罪，所以,，那三十具尸體堆在一起被焚化的,，收斂骨灰時早已分不出彼此，只隨便搓了一罐就遞給了武盡忠,。

　　接手的時候,，那罐子熱得燙人，武盡忠卻不管陶罐把皮肉燙的冒油,，緊緊抱在懷里不肯撒手,。

　　將軍百戰(zhàn)應(yīng)先死，壯士馬革裹尸還,。身為軍人,，他們早把生死拋在了身后，可這種死后還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死,，實(shí)在是窩囊,。

　　如今這罐骨灰就擺在周家的香案上，頂著周盡孝的名字受著他們父子二人的祭奠。

　　“爹,，先吃飯吧,，都這么多年了也不必急于一時，兒子如今是云騎衛(wèi)了,，怎么也要想辦法給盡孝沉冤昭雪,。”

　　武盡忠一邊安撫老周,，心里卻已經(jīng)開始盤算要如何找陳影開口,。天火的案子還在大理寺的手上，而且似乎有傳言,，說天子將奉國師做法以除災(zāi)厄,，若是在這當(dāng)口貿(mào)然提出異……

　　聽干兒子這么一說，周老漢這才長出了一口氣,，只是心里難受得厲害,，再也吃不下東西：“盡忠你說……都這么多年過去了，你兄弟的事兒,，會不會早就沒人記得了,？”

　　武盡忠聞言也是一陣蹙眉，仔細(xì)想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應(yīng)該不至于,，禁軍當(dāng)中確實(shí)有不少人受了處分,，可總還有幾個留在京里的老人，我記得當(dāng)時的參軍牟蘭城如今就在兵部,，他是我和盡孝的頂頭上司,，無論如何他都不該忘了這事兒?！?p>　　“牟蘭城啊……”周老漢念叨著牟蘭城的名字,，臉上慢慢現(xiàn)出愁苦之色：“我記得他還來咱家吃過面呢，如今竟然都到兵部當(dāng)官了……就算你是云騎衛(wèi)了,，也不好直接去問他吧,？”

　　武盡忠勉強(qiáng)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寬慰道：“這是公事兒,，等我稟明了陳將軍,，他自然會有定奪，您就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