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一年,,久旱多年的中原大地終于迎來了一場甘霖,。
只不過,,上天似乎開了個玩笑,,這次的“甘霖”來的有點(diǎn)多,。
從二月至七月,,長達(dá)半年時間,,整個黃淮流域都籠罩在連綿暴雨之中,。
黃河,、淮河先后決口,,魯豫兩省受災(zāi)嚴(yán)重,而南直隸徐州,、淮安,、揚(yáng)州等地更是已成澤國。
難民成群,,哀嚎四野,。
……
七月末的一天,雨過天晴,。
揚(yáng)州府,,儀真縣,一處簡陋的碼頭附近,,密密麻麻的聚集著無數(shù)的難民,。
他們一個個蓬頭垢面,衣不蔽體,兩眼空洞,,神色麻木,。
除了幾聲孩童的哭鬧,以及饑餓者無力的呻吟外,,幾乎沒有人說話,,空氣中彌漫著絕望的氛圍。
凌蒙坐在難民中間,,他身材挺拔,,眉目清秀,身上穿著件秀才標(biāo)配的青衫,,極為顯眼,。
若是往日,大家見了,,少不得拱拱手,,尊稱一聲“秀才相公”。
只是眼下,,凌蒙只感覺到背后有幾道不善的目光在盯著他,。
這讓他心里有些發(fā)毛。
這幾天,,難民隊伍里接連有人失蹤,。開始大家還沒在意,后來有人在半里外的土崗上發(fā)現(xiàn)了一堆人骨,。
骨頭上還粘連著新鮮的血肉,。
大家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有“餓鬼”混進(jìn)了隊伍里,。
這個“餓鬼”當(dāng)然不是真的鬼,。
只是饑餓讓有些人退化成了野獸,變成了食人餓鬼,。
這些餓鬼白天隱藏在人群之中,披頭散發(fā)的,,也認(rèn)不出來,。
一到晚上,他們就出來活動,,專挑落單的人下手,。
并且他們膽子越來越大。
昨天夜里,,借著夜色的掩護(hù),,他們竟然從隊伍里強(qiáng)行拖走了一個小孩。
只要一想到自己有可能成了這群餓鬼的目標(biāo),凌蒙就頭皮發(fā)麻,,不寒而栗,。
他也曾找過幾戶人多的人家,希望大家抱團(tuán)取暖,,組織青壯輪流巡夜,。
可是對方卻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各人自掃門前雪,,誰管他人瓦上霜,!
“不是說萬歷中興的嗎,怎么是這副鬼樣子,?”
凌蒙的心里忍不住咒罵,,他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堪堪兩個月,卻已經(jīng)將上輩子沒受過的苦難通通嘗了一遍,。
這具身體的原主凌秀才本是淮安府人,,兩個月前,淮河高家堰決口,,淮安地勢低洼,,首當(dāng)其沖。
當(dāng)時洪水來得太快,,凌秀才全家都沒在了洪水中,。
等凌蒙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順?biāo)搅藥资锿?,被一伙逃難的災(zāi)民所救,。
從此,凌蒙就踏上了逃難之路,。
由于身無分文,,一路上,凌蒙吃過樹皮,,挖過野菜,,偷過雞,摸過狗,,甚至……討過飯,。
真正嘗過那種饑餓的滋味后,凌蒙才發(fā)現(xiàn),,臉……原來真的不值錢,。
只要一個饅頭,或者半碗稀飯,,凌蒙就能毫不猶豫地將臉給扔了,。
只是越往南走,進(jìn)入揚(yáng)州府后,凌蒙卻連討飯的機(jī)會都沒有了,。
估計是前面幾波難民做了什么殺人放火的勾當(dāng),,把名聲給敗壞了。
揚(yáng)州府的百姓就像防賊一樣的,,防著他們這些北邊來的“淮賊”,。
揚(yáng)州的官府也派兵驅(qū)逐他們,不準(zhǔn)他們進(jìn)城,。
凌蒙只能每天在城外的粥棚領(lǐng)到一碗清粥,。
而那“清粥”,真的是“名副其實(shí)”,。
清澈見底,,看不到一粒米。
至于這樣的“清粥”會不會餓死人,,官府毫不在乎,。
凌蒙聽說朝廷五月底就已經(jīng)下令賑災(zāi),也不知道是明朝政府的行政效率低下,,賑災(zāi)米還沒運(yùn)到,,還是被某些官員中飽私囊了。
總而言之,,城外的難民事實(shí)上已經(jīng)被官府給拋棄了,,任其自生自滅。
難民如今唯一的指望,,就是坐船過江,。
只要過了江,或工或佃,,總能有條活路,。
但可惜的是,由于淮河決口阻斷了運(yùn)河航運(yùn),,往來的船只非常少,。
而儀真縣的這一處碼頭也不是什么重要港口,好幾天才能等到一艘靠岸的船只,。
今天已經(jīng)是凌蒙在這里等待的第三天了,,眼看著夕陽西下,河面上還是看不到一片風(fēng)帆的影子,。
失望之余,凌蒙的心頭不禁升起一股不好的預(yù)感,。
如果今天走不了,,那就只能在這里過夜了。
而凌蒙能感覺到,背后盯著自己的那幾道目光愈發(fā)灼烈了,。
隨著夕陽的余暉漸漸從河面上消失,,太陽緩緩落于西山之下。
其間,,凌蒙不時地挪動了幾次位置,,然而令他崩潰的是,那幾道目光始終追隨著他,,死死地釘在他背上,。
百般煎熬之下,凌蒙索性一個轉(zhuǎn)身,,眼睛在人群中仔細(xì)地搜尋著,。
他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餓鬼在盯著他,。
只一瞬間,,凌蒙就在人群中找到了一個“蒙面鬼”——頭發(fā)完全將臉遮住,看不清臉,。
其實(shí)難民中許多人都是披頭散發(fā),,面目臟污,平時都低著頭,,也分辨不出來,。
但此刻,這個“蒙面鬼”卻是仰著頭,。
透過他發(fā)絲之間的間隙,,凌蒙隱約能看見他眼中泛著綠瑩瑩的光,像餓狼一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
視線與自己對上之后,竟沒有絲毫的躲閃,。
反而挑逗般的撥開了面前的頭發(fā),,露出一張極度丑陋的臉。
只見他臉色泛紅,,面目腫脹,,五官扭曲,猶如厲鬼一般可怖,。
“啊……”
凌蒙慌的從地上彈起,,拔腿就想要逃離這里。
他幾乎能斷定,,這個人就是餓鬼,。
自己真的被餓鬼給盯上了,!
可是剛邁出半步,凌蒙就身形一頓,。
因?yàn)槔碇歉嬖V他,,馬上就要天黑了,一個人走在路上,,只會更加危險,。
那……該怎么辦?
凌蒙茫然自問,,內(nèi)心泛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亂世民為蟻,生死不由人,。
這該死的世道,!
左思右想,凌蒙也想不出自救的法子,。
目光向周圍的難民看去,,他們大都以門戶為單位,一家一戶聚成一團(tuán),,而自己卻是孤身一人,。
這不正是最合適的獵物嗎?
凌蒙頹然地癱坐在地,,目光又緊張地去尋找那個蒙面鬼,。
卻發(fā)現(xiàn)他身邊忽然又聚集了好幾個人,全都是面目赤腫的樣子,,只是程度沒有蒙面鬼那么重,。
幾個人圍著一棵樹樁,交頭接耳,,無聲地交流了一陣,。
然后便齊齊地看向凌蒙,綠瑩瑩的眸光中充滿著饑渴,,張開的嘴角中已經(jīng)有涎水等不及流下,。
更有甚者,還對著凌蒙舔了一圈嘴唇,,似乎在回味著什么美味,。
聯(lián)想到土崗上的那堆人骨,凌蒙看的頭皮一陣發(fā)麻,。
而就在這時,,蒙面鬼從腰間掏出了一把牛耳尖刀,就著一塊石頭,,竟然肆無忌憚地當(dāng)眾磨起了刀,。
就這么……明目張膽,?
凌蒙怔怔地坐在那,身體忍不住顫顫發(fā)抖,,他也不知道這是氣的還是嚇的。
或許,,二者皆有吧,。
空氣中響起一陣突兀的磨刀聲,很快引來了周圍一片異樣的目光,。
但卻沒有人敢多事,,大家只是悄悄挪了挪位置,離蒙面鬼他們遠(yuǎn)了一些,,然后低下頭,,默然不語。
天色漸漸昏黑,,不知不覺中,,夜幕已然降臨大地。
遠(yuǎn)處的倉房和客棧亮起了點(diǎn)點(diǎn)燈火,,遠(yuǎn)遠(yuǎn)看去,,這似乎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只是碼頭這邊,,卻是另一個世界,。
空氣中依舊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說話,,只有那“霍霍”的磨刀聲不停地刺激著人們的耳膜,。
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人都意識到了蒙面鬼想要干什么,。
然而,,依舊沒有人站出來。
大家只是和自己的親人擠在一團(tuán),,然后,,低下頭,假裝無事,。
伴隨著那低沉沙啞的磨刀聲,,所有人的心也跟著一驚一跳。
或許是能感受到危險的氣氛,,幾個小孩突然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
嚇得他們的父母趕緊捂住他們的嘴巴,然后慌張地看向蒙面鬼,,生怕把他給引來,。
好在蒙面鬼不為所動,,依舊不緊不慢地磨著刀。
昏暗的月光灑在大地上,,雖然不足以照亮人間,,但卻足夠讓大家看清楚,在這片死寂的黑夜里,,一只無臉厲鬼手攥著一把尖刀,,下一刻就要剖人心,剜人膽,。
在他的身邊,,還有幾個眼中發(fā)著綠光的餓鬼,也正準(zhǔn)備擇人而噬,。
而周圍的人群早已癱軟在地,,抖若篩糠,甚至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
凌蒙看到眼前這一幕,,心中冰涼一片。
這真的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他們成功地助漲了這群餓鬼的膽量!
終于,,不多時,,“霍霍”的磨刀聲停了。
只見蒙面鬼手舉著尖刀,,轉(zhuǎn)過身來,,周圍的人群一陣騷動,尖叫連連,。
蒙面鬼毫不理會,,帶著幾個餓鬼,直直地朝著凌蒙走來,。
“終于還是來了……”
凌蒙也緊張地站起身,,往左右看了看。
左手邊是一戶姓張的人家,,拖家?guī)Э诘氖畮卓谌?,青壯五六人?p> “張老伯,這伙餓鬼不過四五人,,我們幾家合力,,擒下他們易如反掌?!?p> 凌蒙大聲說道,,然而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沉默,。
張家的人全都把頭低到了胸口,假裝沒有聽見,。
凌蒙又轉(zhuǎn)向右手邊,,“李四叔……”
不等他把話說完,李家的人就卷起鋪蓋,,挪到了一邊,。
如避瘟神!
凌蒙久久無語,。
隨后,慘然一笑,。
呵呵,,這該死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