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
那又是多久,?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大約是六個星期吔。
如心走上飛機(jī),。
越來越多的乘客在飛機(jī)上工作,,都低頭疾書,,要不就盯著手提電腦的液晶字幕,好像渾忘身在何處,。
如心想,,這是何苦呢?
萬一這架飛機(jī)不幸摔遇難,,地球想必也照樣不受影響如常運(yùn)作吧,,既然如此,何不放下工作輕松一下,。
她閉目養(yǎng)神,。
半晌,,終于忍不住,自手提袋內(nèi)取出稿紙與筆,,攤開來疾書,。
她揶揄自己,入鄉(xiāng)隨俗嘛,。
——婚后,,苗紅越來越覺得生活里黎子中無處不在。
她是他塑造的,,她擺脫不了創(chuàng)造主的影子,。
選擇燈飾時她會脫口而出,“徠麗的水晶燈最好,,沒有棱角,,又不閃爍,十分低調(diào),?!?p> 話一出口,才發(fā)覺這原是黎子中的意見,。
崔君稱贊,,“是,說得好,?!?p> 她不過是一個赤足涉水到河邊捉鯽魚的土女,她懂得什么,,所有的知識由黎子中灌輸。
丈夫為她選擇首飾,,她又說:“唉,,鉆石越割越耀目,本來玫瑰鉆最好,,方鉆尚可,,現(xiàn)在這些新式鉆石,簡直似燈泡,,惟恐人看不見,,竟變了是戴給別人看似的?!?p> 始終沒有添別的寶石首飾,。
公寓內(nèi)裝修布置也活脫像衣島,黎子中幸虧從來沒上過門,,否則一定會大吃一驚,,怎么搞的,,亦系藍(lán)白二色,藤器為主,,似回到自己家中,?
苗紅漸漸發(fā)現(xiàn)她根本沒有靈魂,她悲哀漸生,。
可是崔律師卻道:“你終于比較肯說話了,,而且意見中肯?!?p> “是,,”苗紅點頭,“很快我即將東家長西家短,,道盡世上是非,。”
“我熱烈期望那一天來臨,?!?p> 新婚時期,整日她都沒有一句話,,問她什么,,最多答“是”與“否”,與現(xiàn)在比較,,判若兩人,。
一切都是孩子出生之后的事。
帶孩子上學(xué),,與其他家長接觸,,不得不開放冰冷的心。
慢慢和煦,,為了女兒,,亦同老師打交道,義務(wù)接送小朋友,。
然而,,始終還有一個距離,不慣七嘴八舌,,每次開口,,都鄭重思考,才敢出聲,。
小碧珊出乎意料活潑,,“我的朋友妙玲,我的朋友振葉……”人人都是朋友,。
她到同學(xué)家,,也請同學(xué)到家玩,,小朋友都知道碧珊母親最和藹最慷慨,做的點心好吃,,而且從不責(zé)備什么人,,碧珊的自由度是眾人中最大的一個。
這十多年就那樣過去,。
苗紅終于想清楚了,。
在結(jié)婚十五周年那一日,她與丈夫單獨相處,,輕輕咳嗽一聲,,開始話題。
崔律師十分意外,,“你有話說,?”
苗紅看著窗外,“這幾年來,,我們關(guān)系名存實亡,。”
崔君一愣,,一如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我一直覺得你是稱職的妻子?!?p> “我或許是個不錯的母親,,自碧珊出生后,全心全意放在她身上,,但我不是好妻子,,我疏忽你,從不關(guān)注你,?!?p> “可是,”崔律師說,,“我是成年人,我毋須你照顧,?!?p> 苗紅看著他,“可是,,我心里也從來沒有你,。”
崔律師胡涂了,,“今日好日子,,講這些干什么,?”
“你還不明白?我一直不愛你,?!?p> 崔君反而笑了,“你的心思全放在碧珊身上了,?!?p> “不,你應(yīng)得到更好的伴侶,?!?p> 崔君覺得不妥,站起來說:“我安于現(xiàn)狀,,我有你就行了,。”
苗紅低下頭,,“我要求離婚,。”
崔君震驚,,“你有了別人,?”
苗紅嗤一聲笑出來,“沒有沒有,,沒有的事,,怎么可能,我只是覺得再維持這段婚姻對你不公平,?!?p> 崔君不語。
“我已經(jīng)到律師處簽了字,?!?p> 崔君啼笑皆非,“我就是律師,?!?p> “那么,我們分居吧,?!?p> “你想我搬出去?”
“我走也行,?!?p> 崔律師并非沒有辦法,而是一向?qū)櫰蓿幌肽嫠魏我馑?,“我出去比較方便,,”況且,這不過是暫時性的,,稍遲她意氣自會過去,,“我搬到對面公寓去住好了?!?p> 苗紅遂放下了心,。
“要我回來的話,只需敲敲門,?!?p> “不,你有權(quán)去結(jié)交異性朋友,?!?p> 崔律師看著她,“既然要求離婚,,你就別管我私生活了,。”
苗紅不語,。
崔律師搬到對面公寓去,,碧珊最興奮。
“我可以跑來跑去,,在爸那邊做功課,,在媽媽處午睡,忽然多了一個家,,多一倍地方用,,太好了?!?p> 崔律師對女兒說:“別太高興,,我過一刻就會搬回來?!?p> 他沒有,。
因為苗紅沒有要求他。
因為他也確實覺得分開住更自由更舒服可更專注工作,。
開頭一年他確實留意過苗紅有無異性朋友,,可是完全沒有。
她時時過來替他打點家務(wù)直至傭人上了軌道,。
再過一段日子,,碧珊忽然明白了。
“媽媽,,你同爸已經(jīng)離了婚是不是,?”
“是?!?p> “為什么,?”
“我不想耽誤他的時間,現(xiàn)在他如果遇到適合的人,,可以再婚,。”
碧珊忽然問:“那是好心,,還是壞心,?”
呵,碧珊已經(jīng)長大了,。
“那當(dāng)然是好心,。”
碧珊與黎旭芝談起這件事,,“將來,,我如果與伴侶無話可說,失去戀愛感覺,,生活似例行公事,,我也會要求分手?!?p> 旭芝不敢置評,,只是答:“那,你會忙不過來,?!?p> 碧珊笑,“我不會妥協(xié),?!?p> “說的也是,我見過夫妻倆吃飯,,各人攤開各人的報紙細(xì)讀,,一句話也無,亦不交換眼色,,的確可怕,。”
碧珊感喟,,“年輕人都怕這種事,,可是到了中年,,都還不是那樣過?!?p> 這下子連黎旭芝都害怕,,“不,不,,我不會那樣,。”
兩個少女頭一次覺得無奈,。
分居后的苗紅比較安心,,是,她不愛他,,可是她也沒有白白霸占著他,。
現(xiàn)在,她可以名正言順把黎子中的影子請進(jìn)屋里來,。
她聽的音樂,,全是衣露申島上精選,她喝的酒,,是黎子中的牌子,,她打扮服飾,照黎子中的意思……
到十多年后,,她才認(rèn)識,,她一生最快樂時刻,在衣露申島度過,。
只有在離婚后才可以這樣勇敢地承認(rèn)事實,。
她沒有出賣丈夫,她只是不愛他,,故與他分手,,維持二人最低限度的尊嚴(yán)。
她一直沒有提起黎子中,,直到病重,。
如心忽然聽到有人在她耳畔說:“周小姐,飛機(jī)就快降落,,請配上安全帶,。”
什么,,十個鐘頭就這樣過去了,?
不是她寫得太慢,就是時間太快,。
她老大不愿意地收起紙筆,。
鄰座一位老太太問:“你是作家,?”
“不不不,我只是愛寫,?!?p> “愛寫就有希望了?!?p> 咦,像個過來人口吻,。
如心忍不住問:“前輩可是寫作人,?”
老太太笑,“我,,我也不過是愛寫而已,。”
“前輩筆名是什么,?”
老太太還是笑,,“提來作甚?!?p> 如心笑,,“一定是位名作家?!?p> “你怎么知道,?”
“稿酬足夠用來搭頭等艙,還不算名作家,?”
好話人人愛聽,,那老太太呵呵笑起來,“好說好說,?!?p> 如心步出機(jī)艙。
回到家了,。
下了計程車掏出鎖匙開了大門,,正在看電視的家務(wù)助理驚喜萬分。
如心先撥了一個電話同父母報平安,,繼而收拾行李,,然后沐浴休息。
她仍睡在小房間的小床里,。
半夜電話響了,,“姐姐,到了為什么不通知一聲,,活該被我們吵醒,,許仲智在這里有話說,。”
一定是小許牽念她,。
她接過電話,,隔一會兒才說:“到啦?”真是陳腔濫調(diào),。
如心回答得更糟,,“到了?!?p> 她為這一問一答笑出來,。
“能不能每天通一次話?”
“每星期一次也就夠了,,不過千萬別半夜三時正打來,。”
“是是是,?!?p> 回到家,已無失眠之虞,。
如心去找水喝,,順便到鄰室看一看,發(fā)覺姑婆床上空空如也,,才驀然想起她已去世,。
正如碧珊所說,它朝吾體也相同,,還有什么看不開的,。
也就睡得分外香甜。
第二天一早起來,,她帶著老傭人去把緣緣齋店門打開,。
門檻附近塞進(jìn)許多信件,有十來封是她主顧問候信,。
如心十分感動,。
傭人立刻忙著燒水做茶,收拾地方,。
如心試坐到姑婆以前的座位上去,。
抬起頭,剛好看到玻璃門外每一個經(jīng)過的行人,。
如心喝一口茶,,看著眾生相,開始了解為何姑婆每天風(fēng)雨不改前來開啟店門,,她是來與他們見面,。
兩個年輕人匆匆走過,,然后是媽媽帶幼兒上學(xué),一個老婆婆拎著點心慢慢踱步,,一對情侶緊緊手拉手相視而笑……百看不厭,。
忽然之間下雨了,許多人避到緣緣齋的檐下來,。
如心寫了一張字條,,貼在店門。
——“誠征店員一名,,性別不拘,,年齡十八至二十五,需勤奮工作,,薪金豐厚?!?p> 如今年輕人都喜歡到講英語的大機(jī)構(gòu)去一試身手,,盼望步步高升,即使有人來應(yīng)征,,也不過臨時性質(zhì),,過三兩個月又走。
老傭人笑笑,,“其實請一個菲律賓人來也足夠應(yīng)付,,不過是聽聽電話見見客人,他們英文講得比許多人好,,一年半載做熟了也一樣,。”
如心一怔,,覺得也是,。
“當(dāng)然你不能把學(xué)問傳給他們,可是其他人也不一定想學(xué)或?qū)W得會,?!?p> 如心聽出老傭人弦外之音,這門手藝是遲早失傳的功夫,。
她笑笑,,“總有人想補(bǔ)缸瓦吧?!?p> 老傭人不再加插意見,,“我順道在附近買了菜回家?!?p> 請人條子貼出好幾天無人理會,。
總算有人進(jìn)來求職,,如心一見,是個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的少女,,她先嚇了一跳,,問了幾句,少女比她更失望,,匆匆離去,。
客人有電話來,“終于打進(jìn)來了,,你們還繼續(xù)營業(yè)嗎,?”
“明天下午三時上來可方便?”
“店門關(guān)了那么久,,真叫人掛念,。”
“你會繼承你姑婆的遺志嗎,?”
一個人有工作就有寄托,,日子不難過。
第二個星期,,一位英俊高大穿西服的年輕人推門進(jìn)來,,如心十分高興,莫非此人有意求職,?
當(dāng)然不是,。
姓胡的年輕人代表土地發(fā)展公司,欲收購舊樓拆掉重建,,在店里與如心談了頗久,。
“這左右附近店主都已答應(yīng)出讓,周小姐,,價錢破記錄地高,,希望你盡快給我們一個答復(fù)?!?p> 如心惘悵,,看情形是非出賣不可了。
得到了衣露申島,,失去了緣緣齋,。
“周小姐,你大可以重覓鋪位,,重張旗鼓,。”
如心不愿多談,“我會盡快給你回復(fù),?!?p> 年輕人識趣地離去。
統(tǒng)統(tǒng)賣掉了,,只剩一堆錢,,要來何用。
一個人可以用的錢其實有限,,洋房,、汽車、珠寶,、古玩,、飛機(jī)、大炮,、航空母艦,,雖然各有各的好處,但是人吃的不外是鮑參翅肚,,睡的只是一張床,,享受有一個頂點,到了那個程度,,世上再也沒有更好的東西,。
物質(zhì)又不能保證一個人快樂與否,,如心又不相信浪擲金錢會帶來快感,。
當(dāng)然情愿要一間緣緣齋。
可是形勢所逼,,她又不能不把店賣出去,。
如心只覺無限寂寥。
許仲智聽她的聲音發(fā)覺她不開心,。
“愿意與我談一談嗎,?”
“你有六個鐘頭的時間?”
“不要緊,,你說,。”
“算了,,我最怕在電話里喋喋不休,。”
“那么我過來,?!?p> 如心訝異,“何必小題大作,?”
“一次不說,,兩次不說,,我同你從此越來越生疏,我還好,,之外什么都不用講,,還是過來面對面聽你傾訴的好?!?p> “不不不,,你——”
“怕什么呢,如心,,你毋須付出什么,,不用擔(dān)心會欠下什么,來探訪朋友算不了什么,?!?p> 如心悻悻然,“對,,稀疏平常,,你每星期都飛往世界各地探親訪友,失敬失敬,?!?p> 許仲智笑了,“不必,,不必,。”
“真的不必了,,仲智——”
“星期六見,。”
如心只得吩咐傭人整理客房,。
客房書桌中還放著那疊稿紙,,還欠個結(jié)尾。
如心拖延著不去寫,,因為一旦寫完,,故事結(jié)束了,就沒得好寫了,。
第二天,,那位胡先生撥電話來。
如心意外地說:“還沒到二十四小時呢,?!?p> “周小姐,我?guī)湍懔粢獾揭粋€鋪位,很適合緣緣齋繼續(xù)發(fā)展,,你不妨看看,。”
如心冷冷地說:“我自有打算,,不敢勞駕,。”
“周小姐,,何必拒人千里,?”
如心不禁生氣,“我就是這樣不近人情的一個人,?!?p> “對不起,周小姐,,我冒昧了,。”
過一會兒,,如心問:“鋪位在什么地方,?”
“我來接你去看?!?p> “我走不開,。”
“我找名伙計替你暫時看著店門,,你放心,,來回不會超過一小時?!?p> 如心詫異,,都替我想好了,,辦事如此周到,。
十分鐘后他就到了,開著部名貴房車,。
如心隨他去看過那鋪位,,地點十分好,可是租金昂貴不堪,,每天修補(bǔ)一百只古董恐怕還不夠付租,,怎么可能。
可是小胡說:“把鋪位買下來,,付個首期,,等價格上漲,一定有得賺?!?p> 如心連忙更正,,“不,我做的不是該行生意,?!?p> 小胡沉默,隨即笑道:“那我們?nèi)コ晕顼埌??!?p> “我要回店里去?!?p> “你總得吃飯,。”
如心不再推辭,。
小胡為人很坦率,,他對如心說:“你好像對賺錢沒有多大的興趣?!?p> “不不,,我只是對違反原則去賺更多的錢不感興趣?!?p> “什么是你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