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不動如山
六月十九日,,下午未牌時分,,建州軍攻破了順遼興達門的外門。
元承光聽到興達門的守軍來報時,,他在東面城墻上防守,,密密麻麻的敵軍攀附著城墻往上爬,,他早已忘記腿上的傷,,正全神貫注地指揮兵士往敵軍頭上扔礌石、潑滾油,,不顧一切阻截敵軍的攻勢,。
元承光聽到義康門的守軍來報,不由得心中一緊——外門終究還是失陷了,。
他對副將吩咐了幾句,,幾乎來不及喘口氣,背上白雕弓,,抓起箭壺,,立刻帶了兩百余名兵士,騎著馬火速馳援興達門,。
元承光心中焦灼萬分,,手中的馬鞭也揮得又急又重。興達門位于南面城墻的正中,,外門失守了,,此刻敵軍應該已經進入甕城,在守軍四面圍攻的情況下,,勢必會近一切可能,,盡快突破興達門的內城門。
元承光一邊馬不停蹄地趕路,,一邊暗自期盼,,興達門的守軍至少能夠利用有利的地勢,堅持到這支援軍抵達,。
然而,,當他騎上興達門的蹬道時,聞到了一大股刺鼻的焦味,,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果然,元承光匆匆馳上城墻的馬道,,來到興達門甕城上,,一輛專燒城門的“火車”,已經抵達興達門的城門外,,正熊熊燃燒著,。
這輛“火車”,由兩個巨大的輪子運載,,車中放有一個大銅爐,,燃著火炭,車上則堆滿了易燃的柴草,一點即可持續(xù)燃燒,,形成一團巨大的火焰,,放肆地舔舐著這扇包裹了鐵皮的木制城門。
“快滅火,!”
元承光大喝了一聲,,有些慌神,連忙命令兵士找水,。他環(huán)顧了一圈,,卻沒有看見興達門的城門校尉,,愈加急火攻心,。
他在甕城上快步逡巡,想找城門上儲備的豬尿包水囊,,突然眼前一亮——城門上就有一汪不大不小的水池,,池下正是熊熊燃燒的城門。
七星池,!
元承光大喜過望,,這樣的池子專門修在城門頂上,池底有數(shù)個眼孔,,平時用大木塞塞住,,一旦城門起火,只要拔去木塞,,池中的水就會噴淋而下,,將城門的火澆滅。
有這樣的好東西,,怎么不用,?
元承光暗罵了一聲,帶著幾個兵士快步走向七星池,,拉起池邊連著木塞的繩索,,用力一扯,只聽見“噗噗”幾聲,,木塞被次第拔起,。
就在這時候,元承光聽見一聲暴喝:
“住手,!”
他抬眼一看,,一個城門校尉朝這邊飛奔而來,臉上是駭人的驚懼之色,。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腳下“轟”地一聲,一股灼人的熱浪蒸騰而起。
七星池的水澆下去,,火勢竟然變得更大,?!
那一瞬,,元承光的心緊縮成一團,,腦中一片空白,呆呆地看著那個城門校尉,,早已方寸大亂,,不知如何是好。
那城門校尉狠狠瞪著他,,氣得咬牙切齒地說道:“敵軍用的是油,!你用七星池,水一下去燒得更烈,,滅火必須用沙土,!”
元承光聽到這炸雷般的怒喝,霎時回過神來,,看到城門校尉身后的兵士,,人人手中抱著一袋裝滿沙土的布包。他強壓著中心中的沮喪和懊惱,,帶領手下的兵士加入運土的行列中,。
不過,也算因禍得福,,剛才火車上遇水即濺的火油,,從城門迅速蔓延到甕城中,呼啦啦燒成一片,,甕城中的敵軍不是被燒死,,就是被城墻上的箭矢射死。
跟在后面的敵軍,,原本也要涌進來,,見甕城中如此煉獄般的情形,紛紛猶疑不前,,為守軍重新堵上外門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守軍趁此機會,冒著烈焰焚燒的危險,,一邊用沙土滅火鋪路,,一邊將用來堵門的刀車,推放到外門門洞中固定結實,,這樣一來,,敵軍暫時沒有辦法突破了。城門的火勢雖然兇猛,在一袋又一袋的沙土掩蓋下,,也漸漸熄滅了,。
興達門失而復得,終究還是守住了,。
然而,,元承光站在甕城上,看著腳下躺著的無數(shù)守軍尸體,,看著燒得烏漆嘛黑的城門,,真想扇自己兩耳巴子——活了這二十多年,他還頭一回這樣痛恨自己的愚蠢和自負,。
要不了多久,,他干的這件蠢事就會傳遍順遼城,北軍兵士會怎么看他,?順遼軍府上上下下會怎么看他,?老孟會怎么看他,?
一想到他們嘲諷的神情,,他恨不得找個地洞鉆進去,把全部懊喪和羞慚藏起來,。
可惜,,沒有這樣的好事,到跟建州軍分出勝負為止,,他名義上都是駐守順遼的對敵總指揮——“鎮(zhèn)西將軍”,!
這四個字,像四座大山壓在他身上,,他只有二十四歲,,只不過靠著元氏宗族的血統(tǒng)身居高位,其實真正的作戰(zhàn)指揮經驗少得可憐,。正是這件事,,殘酷地撕開了他自以為是的假象。
如果是姐夫,,絕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吧,。
元承光只覺一陣羞赧涌上心頭,燒得他臉頰發(fā)燙,,一股濁重的郁郁之氣,,死死堵在喉嚨上,嘆也嘆不出,,咽也咽不下,,著實難受極了。
他轉頭看向城外旌旗蔽日、黑壓壓一片的敵軍,。
裴泰征伐多年,、戰(zhàn)功赫赫,三十萬建州軍披堅執(zhí)銳,、兵強馬壯,,在過去的一個多月里,建州軍仗著兵員充足,,幾乎每天都要輪番上演一次甚至幾次,、或大或小的攻城戰(zhàn),這種車輪戰(zhàn)的打法,,實在令順遼守軍疲憊至極,。
這樣永不止息的猛烈攻勢,靠他這種二五不著六的半吊子守城,,守得住嗎,?
即便他打死都不愿意承認,在他內心的某處隱秘角落里,,還是生出了幾分退意,。
?
元承光悶悶不樂地想著,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轉頭一看,,一個軍士從城墻蹬道匆匆馳來,隨后滾鞍下馬,,呈遞給他一封信,。
元承光接過信拆開一看,一下驚得目瞪口呆,。他怔了半晌,,還是感到難以置信,又拿起信細細看了一遍,。
哈,!原來是這樣!
元承光明白過來,,一下子興奮得喘不過氣,,原先心中愁悶的郁結之氣,霎時間一掃而空,。
元承光遠遠看見孟濤站在城樓下,,正要大聲喊他,又想起城墻上不得無故喧嘩,,便飛奔過去沖到他面前,。
他氣都沒喘勻,,激動地揚著手中的信,壓著嗓子對孟濤低聲說道:
“老孟,,裴泰分兵了,!”
“啊,?”孟濤一時沒反應過來,。
“今天一早,裴泰親率十萬精銳,,分兵廣淳,。”
“這是為什么,?”孟濤眼神一亮,。
“封峻截糧道,殺了裴修言,?!?p> “那咱們順義的兵勢壓力,一下就少了一半,?!泵蠞⒖涕L吁了一口氣。
“對??!”元承光咧嘴一笑,使勁捶了孟濤一拳,,“我早說過,他肯定有他的道理,,這回服了吧,。”
“行啦行啦,,”孟濤一臉嫌棄地睨著他,,“看你得瑟的,比你自己立了功還高興,?!?p> 元承光臉上的笑一僵,又想起了剛才的事,,立馬渾身不自在起來,。
消息傳得這么快?不對,,老孟秉性直爽,,不會含沙射影,、指桑罵槐,是他自己隨時繃著這根弦,,才總是疑神疑鬼,,怕人當面背后的議論。
想到這,,元承光腦中突然炸開一個念頭——姐夫就不畏人言,!
他這回違抗軍令、拒絕馳援順遼,,有多少人當面背面罵他,。怯戰(zhàn)畏敵?這還是文雅的,,在那幫混不吝的兵油子口中,,想都想得到,罵得有多難聽,。
尤其是朝廷里那幫老臣,,見他這樣桀驁不馴、獨斷專行,,恐怕不會給他好果子吃,,還不知背后使了什么絆子、捅了什么刀子,。
然而,,他硬是抗住了全部壓力,絲毫不為所動,,瞞得密不透風,,策劃了這出石泉截糧的好戲。
但凡他有半分耳根子軟,,只怕早就被迫出兵順遼,,還不知道什么下場呢。正因為他不怕別人嚼舌根,,才能干成絕大多數(shù)人干不成的大事,。
念及此,元承光越發(fā)對他敬服感佩,,再想到自己,,就為著興達門的失誤,耿耿于懷,、畏手畏腳,,簡直太不像個爺們兒了!
錯了就認嘛,,再怎么悔青了腸子,,也無濟于事,,別人的嘴哪兒堵得住,愛誰誰,,還是干好眼前的事要緊,。
想清楚以后,元承光頃刻間有種揚眉吐氣之感,,整個人又神清氣爽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孟濤手下的參將,,湊到孟濤的耳邊耳語了幾句,。他看到孟濤原本松快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
孟濤把他拉到一邊,,避開旁人,悄聲說道:“城中的箭不夠了,?!?p> “還能撐多久?”
“照之前的攻勢,,最多三五天,。”
“能從別處運來嗎,?”
“難,。”孟濤緩緩搖了搖頭,,“現(xiàn)在城外仍有十萬左右兵力,,軍械那么惹眼,肯定進不來,?!?p> 元承光皺著眉頭,劇烈思索著,,恨不得把腦汁子都擰出來。
姐夫,,如果是你,,會怎么做?
他在心中暗暗問道,,抬眼望向越來越暗沉的天色,,突然靈光一閃,疾步走到城墻邊,,朝城下看了看,,便二話不說,,騎上馬就要走。
“你上哪兒去,?”孟濤喊他,。
“我有法子了?!痹泄饪粗肿煲恍?,揚鞭策馬朝城北馳去。
他要找的人,,正是戚瀾,。
?
兩天后的深夜,剛過子時,,烏云半遮半掩住一彎明月,,透下淺淡的月光。
順遼東面城墻上,,站著兩千名身穿黑衣的兵士,,其中一半腰間捆扎著粗大的麻繩,另一半則手持麻繩的末端,,他們躲在女墻后面,,等待將官的命令。在其他三面城墻上,,此時也如法炮制,,各有兩千名這樣的兵士。
時機一到,,四面城墻上的多名將官手一揮,,腰間拴著麻繩的兵士,在同伴的幫助下,,將身體探出城墻外,。隨后,留在城墻上的兵士,,將手中的麻繩一點一點往下放,。
整個過程,都沒有發(fā)出任何一點聲音,。
像這樣深夜槌下兵士,,到城外偷襲敵寨的情況,在歷代戰(zhàn)場上都時有發(fā)生,,所仰仗的,,正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前朝曾有過一場著名的戰(zhàn)爭,,守城主帥用區(qū)區(qū)幾百個兵士,,出城偷襲敵軍營寨,竟然將十倍于己的敵人驚得人仰馬翻,。
此時,,雖然四面城墻上槌下兵士的速度有快慢,但大部分兵士都已過了城墻高度的一半,,要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城外。
“啊——”
突然,,一聲凄厲的慘叫狠狠撕破黑夜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