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三軍司命
六月二十八日,,漳鹿坪的曠野上,,靜得沒有一絲風(fēng)。
夏至剛過,,已經(jīng)入了伏,,又是未牌時分,,正是一天中最熱的光景,。
十萬建州軍身上穿的皂色褶绔和舉著的赤色旌旗,,形成了一條蜿蜒不見頭尾的長蛇,緩緩蠕動在這片空曠的土地上,,蒸騰起陣陣熱浪,。
在長蛇隊伍中,,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兵士,,伸出撲滿塵土的袖子,擦了擦順著眉毛直淌的汗水,,舔了舔干燥起殼的嘴唇,。
“老邢,,你昨天剩的半個蒸餅,借我,,過兩天還你,。”那年輕兵士一邊走,,一邊伸肘碰了碰身邊的老兵,。
“去!哪有什么蒸餅,?!崩媳B看都不看他。
“這一天走四十多里,,口糧還減半,,我年紀(jì)輕餓得快,你就當(dāng)行行好吧,?!?p> “就你餓得快?”那老兵睨了他一眼,,“就你急行軍,?就你口糧減半?這前前后后你問問,,誰不是遭一樣的罪,?”
“嗛!不借算逑,?!?p> “你就知足吧,”老兵的語氣和緩了些,,“幸好咱們沒穿甲,、沒拿盾,不然更要累死餓死了,?!?p> “還不是怪裴帥,跟火燒了屁股一樣趕路——”
“哎,!別說,!”那老兵慌忙打斷他,警覺地看了看不遠處騎在馬上的將官,,壓低了聲音,,“大公子沒了,你就積點口德吧,?!?p> “又不是我一個人,,大家伙兒都這么說?!蹦悄贻p兵士露出忿忿不平的神情,,“大公子是金貴,咱們當(dāng)然比不了,,可咱們也是爹媽生爹媽養(yǎng)的,,這一天天的又累又餓、奔死奔活的,,這鬼天氣還熱死人,,等到了廣淳,誰還有勁兒打仗啊,?!?p> “哎呀,我說,,你就少說兩句吧,,再怎么說破天,還不照樣短吃少喝,、奔死奔活的,,”老兵顯得很不耐煩,“現(xiàn)在這兒離廣淳,,也不到百里了,,再過……”
那老兵突然止住了話頭,凝神朝西南方張望,,熱浪蒸騰的曠野上,,像剛才一樣空無一物。
“怎么了,?”那年輕兵士問,。
“沒什么,大概聽錯了,?!崩媳鴵u搖頭,繼續(xù)急行軍趕著路,。
?
在這條長蛇隊伍的最前端,,是三萬建州鐵騎,他們歷來都是建州軍的精銳主力,,由裴泰親自統(tǒng)領(lǐng),,將身后數(shù)量龐大、行軍較慢的車步兵,漸漸甩在了后面,。
在策馬的騎兵中間,一張赤色的大纛迎風(fēng)招展,,被疾馳中鼓起的大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
這張大纛的旗桿,足足有一丈九尺高,,旗身長三尺,,闊一尺五寸,尾部還有二十五條五色號帶,,旗面上用金線繡著四個威風(fēng)凜凜的大字——三軍司命,。
在這張主帥大纛的附近,有一個身穿一品明光鎧,、頭戴鳳翅兜鍪的威嚴(yán)武將,,他年約五十歲,騎著一匹膘肥身健的抱月烏龍駒,,在身邊簇擁著的親兵護衛(wèi)中,,面色嚴(yán)峻地揚鞭策馬。
沒錯,,他正是建州刺史,、都督建州諸軍事的大將軍裴泰。
這里離廣淳不遠了,,如果不顧身后的車步兵,,全速行軍加緊趕路,甚至有可能在今天夜里,,抵達廣淳城外安營扎寨,。
一般來說,安營扎寨最好在天黑前完成,,一是便于收集周圍的樹木柴火,,用來修筑營壘,燒火做飯,;二是黑暗中營盤不穩(wěn),,容易遭到敵軍偷襲。
裴泰帶兵多年,、征戰(zhàn)無數(shù),,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自然明白這些最基本的軍事常識,。但他仍然決意如此,,正是倚仗了手中這支三萬人的建州鐵騎。
這支鐵騎是他多年練兵的結(jié)果,精兵強將千挑萬選,,個個披堅執(zhí)銳,、驍勇善戰(zhàn),騎的都是一等戰(zhàn)馬,,就連跟以騎兵見長的胡夏對陣,,他也有信心一較高下。
可惜天意弄人,,在這支他引以為傲的精銳部隊中,,出了一個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人。
這個人,,在建州騎兵營里待了快十年,,他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兵卒,到被舉薦為隊官,,再靠戰(zhàn)功,,一步步爬上六品襄威將軍的位子。
諷刺是的,,當(dāng)初舉薦他的,,正是裴泰的嫡長子裴修言。
誰能想到,,裴泰兩個兒子都死在這人手上,,先是庶子禎明,姑且能忍得一時,;隨后竟是被當(dāng)做繼承人的修言,。
一想到這里,裴泰就氣得睚眥欲裂,,恨不得立刻將封峻碎尸萬段,、挫骨揚灰,以泄痛失愛子的心頭之恨,。
所以他等不了,!
就算陷陣營偷襲又怎么樣?裴泰手中的這支鐵騎,,在人數(shù)上占有絕對優(yōu)勢,,兩軍兵種一致,建州鐵騎是一等戰(zhàn)馬,,陷陣營是二等戰(zhàn)馬,,無論是速度還是沖擊力都勝過一籌,況且后面還有七萬車步兵應(yīng)援,,再怎么看,,封峻都必死無疑,。
正在這時,一個斥候拍馬來到裴泰身邊,,在疾馳中向裴泰說道:
“稟告大將軍,,西南方有數(shù)千騎兵襲來?!?p> 裴泰心頭一喜,,封峻果然急著來送死。他帶領(lǐng)著這支人數(shù)龐大的騎兵隊,,逐漸轉(zhuǎn)向到西南方,朝陷陣營來襲的方向揚鞭奔馳起來,。
沒過多久,,裴泰看到陷陣營出現(xiàn)在視野中。漳鹿坪地勢平坦,,正好利于騎兵沖殺,,而建州騎兵的人數(shù)有壓倒性優(yōu)勢,可以產(chǎn)生強過對方數(shù)倍的巨大沖擊力,,光是這一點,,就足以讓裴泰勝券在握。
很快,,兩軍之間的距離即將進入弓箭射程,,幾乎在同一時間,雙方密集的箭雨就呼嘯著破空而過,,落到對方頭上,。
裴泰放眼一望,不禁喜上心頭——建州鐵騎人數(shù)眾多,,尚未交鋒,,陷陣營就被弓箭射倒了四分之一。
裴泰愈加志得意滿,,照雙方現(xiàn)在這樣的奔馳速度,,恐怕陷陣營在第一輪沖擊中,就會全軍覆沒,。
“砰——”
一聲沉悶綿長的巨響回蕩在漳鹿坪的曠野上,。兩軍交鋒了!兵器盔甲的撞擊聲,、將士奮力砍殺的怒吼聲,、馬匹沖撞的嘶鳴聲……
在這樣一片血光四濺的戰(zhàn)歌中,裴泰滿意地發(fā)現(xiàn),,在第一輪沖擊后,,陷陣營因為人數(shù)劣勢,很快被這支龐大的建州鐵騎沖擊得七零八落,死傷無數(shù),。
封峻呢,?!
裴泰四處張望,,此時戰(zhàn)勢已經(jīng)基本分出勝負,,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跟他清算殺子之仇,。
正在這時,,裴泰注意到有一支敵軍奔馳在陣中,敏捷地左突右進,,即便被沖散,,也能訓(xùn)練有素地快速重整陣型,硬是在建州鐵騎的重重包圍下,,悍然殺出了一條血路,。
更重要的是,這支敵軍正是沖著他這邊來的,。
裴泰心中了然,,他定睛一看,果然,,在那支敵軍的最前面,,那個身先士卒、左右開弓的獨眼將領(lǐng),,正是封峻,。
裴泰冷笑一聲,恐怕封峻已經(jīng)狗急跳墻,,他這樣有勇無謀地硬碰硬,,正是盤算著找機會殺掉裴泰這個主帥,只要裴泰一死,,或許就有一分勝算,。
可惜,封峻也太不自量力了,,要想突破裴泰訓(xùn)練有素的親兵護衛(wèi)隊,,無疑于癡人說夢。
裴泰從弓袋中拿出一張上好的拓木弓,,這張硬弓的弓弰是稚牛角做的,,拉力達到了三石,是普通弓的兩倍,,他年輕時就以臂力驚人著稱,,死在他這張勁弓下的人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
接著,裴泰從箭壺中抽出一支雕翎箭,,搭箭扣弦拉成滿弓,,將箭頭瞄準(zhǔn)了封峻。此時,,他正被裴泰的護衛(wèi)親兵隊死死纏住,,斗成一團、殺得難解難分,。
就在下一瞬,,裴泰滿弓離弦。
這支復(fù)仇之箭,,在勁弓的強大爆發(fā)力中,,呼嘯著疾馳而去,穿過無數(shù)人馬弓槊的間隙,,就在封峻正要揮動馬槊砍殺的一剎那,,裴泰的雕翎箭正中他的胸口,。
封峻中箭后立刻滾鞍墜馬,,跌落在敵我交錯的鐵蹄下。
裴泰不由得一陣狂喜,,揚起馬鞭狠狠一抽,,想要打馬上前,親自割下封峻的人頭,。
然而,,那隊陷陣營將士像發(fā)了狂一般,拼命廝殺起來,,趁這個間隙,,一個將校飛快地跳下馬,將受傷的封峻扶上馬,,隨后他們護送著他,,開始突圍撤退。
想逃,?沒門兒,!裴泰緊緊咬住牙關(guān),親自帶領(lǐng)護衛(wèi)隊圍追堵截,。他在馬背上挺直了腰背,,聲如洪鐘地喝道:
“傳本帥軍令:斬殺封峻者,賞萬金,,官升一級,?!?p> 身邊將士一聽,無不歡聲沸騰,,揚鞭策馬,,緊緊跟隨裴泰追趕這支敗軍。隨著傳令官將這條懸賞令層層下達,,越來越多的建州軍將士加入到追兵的行列,。
陷陣營的數(shù)百名軍士聚集合攏,組成一支掩護主將撤退的兵團,,其余人仍然以小隊為單位,,結(jié)成小股力量試圖沖擊追趕的建州軍。
裴泰眼看著殺子仇人已經(jīng)突出重圍,,向來的方向急速逃脫,,恨得青筋暴起,復(fù)仇之火燒得他熱血沸騰,。
裴泰帶著立功心切的建州軍將士,,狠狠揚鞭策馬,全速追擊封峻的這支敗軍,,沒過一會兒工夫,,就朝西南方奔襲了十多里地,原先平坦的地勢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起伏不定的丘陵,。
建州軍的馬好,但由于人數(shù)過于龐大,,前軍后軍靠在一起,,在丘陵地勢中奔馳起來,相較于陷陣營靈活的數(shù)百人,,竟然占不到太大的便宜,,兩軍相距時近時遠。
裴泰看到封峻一行逃進寬闊的峽谷中,,越發(fā)怒不可遏,,更加焦躁地策馬前進,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封峻置于死地,,以泄心頭之恨,。
就在這時,身處前軍位置的裴泰,,突然看見一支顯眼的羽箭,,從陷陣營的隊列中破空而出,發(fā)出一聲長而尖利的哨聲,。
裴泰當(dāng)然認得這聲音,,是鳴鏑箭,。
然而,聽到這聲音,,他心中猛然一驚,,下意識地審視周圍的環(huán)境。
這里是……阻地,!
裴泰大驚失色,,一陣刺骨的寒意爬過他的背脊。幾乎與此同時,,兩邊山上落下一大片疾風(fēng)驟雨般的箭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