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隔岸觀火
元靖云端坐在辛德義府上的正廳中,,還是穿著那身婢女的襦裙,。一旁給她倒茶的辛府婢女,有些驚疑地悄悄打量她,。
她也不以為意,,百無聊賴地端起茶杯,,借著燈盞細細看著杯上的花紋。
“放心,,這茶沒毒,。”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響起,。
元靖云抬頭一看,,一個身穿鴉青青色芝地紗褶绔的男子,他年約四十上下,,粗眉闊面,,儀表堂堂,正從后室走出來,,坐在到廳中的正席,。
元靖云放下手中的茶杯,說道:“辛刺史說笑了,?!?p> “茶里沒毒,酒里卻有,,”辛德義冷哼了一聲,,“公主好手段啊?!?p> “這半個月以來,,我在貴府當婢女,,裴茂的命,正好抵我的工錢,?!痹冈茖λ恍Α?p> “公主這如意算盤打得好,,裴茂一死,,建州那邊我確實沒法交代?!毙恋铝x眉頭一皺,。
“裴泰倒行逆施,辛刺史正好從善如流,,與其劃清界限,。”
“我倒是想從善如流,,可惜,,”辛德義目中精光一閃,“裴家的特使不同意,?!?p> “特使?”元靖云不由得一怔,,有些狐疑地看著他——裴茂明明已經(jīng)死了,。
“誰說特使只能有一個?”
元靖云一聽這清朗的聲線,,心中不禁一沉,。
她轉(zhuǎn)頭一看,果然,,屏風后面走出一個臨風玉樹的男子,,他身穿一件月白色芝麻紗襜褕,寬博廣袖,,一片瀟灑出塵的風姿,,越發(fā)襯得他俊美非凡。
“元弘嘉,,你怎么來了,?”元靖云蹙著眉看他。
“你這招上屋抽梯,,可真夠陰毒的,。”元弘嘉坐到辛德義的右下首,,正是她的對面,。
“說來有趣,,這還是你教我的?!痹冈莆⑽⒁徽?,這座次,恰如金川門之變的裴家大帳,。
“不過沒關(guān)系,,”元弘嘉微微一笑,轉(zhuǎn)頭看向辛德義,,“我可以代表裴家,,向辛刺史允諾:只要交出元靖云,裴茂的事便一筆勾銷,?!?p> “這筆交易,聽起來倒是劃算,?!毙恋铝x撫掌一笑,饒有興趣地看向元靖云,,仿佛在問她如何應(yīng)對,。
元靖云暗暗一驚,,她冒險潛伏在辛德義府上,,就是打算殺掉裴茂以后,斷了辛德義私通建州的后路,,親自說服辛德義,,以此來換取昌州的中立。
她沒想到的是,,元弘嘉的突然出現(xiàn),,不僅讓她的計劃付之東流,還把自己陷進險之又險的境地,。
元靖云心中焦灼,,表面上不動聲色,劇烈思索著對策,。她靈光一現(xiàn),,突然間計上心來。
她鎮(zhèn)定自若地看向辛德義,,說道:“辛刺史,,我也贊成元弘嘉的提議?!?p> 辛德義看著她,,露出幾分狐疑的神色,,說道:“你是說,你同意被我交給建州,?”
“正是,,不過不是現(xiàn)在?!?p> “那是什么時候,?”
元靖云略一停頓,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說道:“我前幾日打掃辛刺史的書房,,看到墻上掛著一幅辛老大人的親筆,寫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p> “哦?公主連這個都知道,?!毙恋铝x一笑。
“早些年,,我與辛老大人在郁陽曾有過一面之交,,令尊風采,確如其字,?!?p> “要是老爺子還在,何至于公主在鄙舍住了半個月,,竟然無人認出,。”
“令尊經(jīng)營昌州數(shù)十載,,可謂功勛卓著,,”元靖云冷笑一聲,沒有掩飾語氣中的嘲諷之意,,“可依我看,,辛刺史繼承父志,只不過學到了令尊的皮毛而已,?!?p> 果然,辛德義面色一沉,說道:“公主這話怎么說的,?”
“昌州地處郁州,、建州、淳州三界,,數(shù)十年間歷經(jīng)風雨飄搖,,之所以屹立不倒、穩(wěn)如泰山,,靠的就是令尊寫的那十六個字,。”
“中庸之道,?”辛德義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元靖云斂容正色,直直看著辛德義說道:“元家和裴家多年的恩怨,,如今正是到了緊要關(guān)頭,,要是辛老大人還在,必定會隔岸觀火,?!?p> “怎么個觀法?”
“如我剛才所說,,把我交給建州,,但不是現(xiàn)在,而是等順遼失守,、封峻兵敗,。”
“公主這話有理,,”辛德義的面色逐漸舒緩過來,,“倘若現(xiàn)在貿(mào)然押注裴家,要是裴泰敗了,,倒把昌州拉下水?!?p> “我要提醒辛刺史,,”元弘嘉打斷了他們,神情陰郁地看著辛德義,,“隔岸觀火觀得不好,,就成了見風使舵,辛刺史這般投機取巧,,只怕等裴大將軍凱旋而歸,,不好交代?!?p> “這么說來,,倘若我是辛刺史,,倒希望贏的是朝廷軍,而非建州軍了,?!痹冈奇倘灰恍ΓL舒了一口氣,。她費盡心機鋪陳了這么多,,終于引得元弘嘉中計。
果然,,元弘嘉一聽,,立刻意識到失言了,臉色驟然大變,。
元靖云發(fā)計的根本,,正是倚仗了這一點。昌州與建州時戰(zhàn)時和,,州界多有摩擦,,就因為建州仗著勢大,對昌州多有欺壓,。倘若建州軍再以“清君側(cè)”為名,,戰(zhàn)勝了朝廷軍,只怕辛德義的日子更不好過,。
她靜靜看著辛德義,,等待他給出一個事關(guān)她生死的最后決議。
?
六月二十六日下午,,封峻從營中的軍需處出來,,朝大帳走去。
他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焦躁至極,。
之前他和顧良才率三千兵士,從石泉劫回的二十天糧草,,只夠全營六千人消耗十天,,如今正好是第十天。
盡管封峻讓軍需官再三儉省,,可最多堅持到后天中午,,到時全營就會斷糧。
如今裴泰率領(lǐng)十萬精銳朝他襲來,,廣淳軍府卻推三阻四,,遲遲不肯發(fā)糧草。沒有糧草,他這區(qū)區(qū)六千人,,還沒與裴泰開戰(zhàn),,就輸?shù)靡桓啥簟?p> 封峻當然不可能坐以待斃,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明天下午,,他將率領(lǐng)陷陣營突襲廣淳軍府,廣淳守軍雖有兩千,,可軍府上下不過一兩百人,,要攻占下來應(yīng)該不難。
太守盧賓是個軟骨頭,,可以脅迫他開倉供糧,。棘手的是黃國安,以他的脾氣不可能束手就擒,,要是他帶領(lǐng)廣淳守軍奮起反抗,,流血沖突將不可避免。
真要發(fā)展到那一步,,為了盡量保存陷陣營兵力,,封峻會毫不猶豫地殺掉黃國安。
正在這時,,一個兵士來報,,說道:“將軍,黃都尉在轅門外求見,?!?p> 封峻略一沉思,徑直向轅門走去,。他到了轅門口,,黃國安看著他爽朗一笑,遠遠朝他抱拳一禮,,朗聲說道:
“怎么,,怕我進了軍營,探清你的虛實,?”
封峻抱拳回禮,,走到黃國安面前,說道:“黃都尉說笑了,,我正在這附近巡視,走來也快,?!?p> “你從石泉劫的糧,恐怕不多了吧?”
“黃都尉怎么問起這個,?”封峻心中一沉,,緊盯著他。
“你不說我也知道,?!秉S國安冷哼了一聲,“我跟你通個氣兒,,軍糧的事,,可沒那么簡單?!?p> “黃都尉這是什么意思,?”
“原先上頭說你怯戰(zhàn),以扣糧逼你出兵,??涩F(xiàn)在裴泰十萬大軍沖你來了,上頭還是推三阻四,,糧草發(fā)不下來,,擺明了有人搞鬼?!?p> 封峻略一思忖,,猜到了七八分。
如今雖然裴慶被軟禁,,但他為相多年,,門生故吏遍布朝野,多的是人想助他東山再起,。更重要的是,,元弘嘉還執(zhí)掌尚書臺,不可能坐以待斃,。
封峻看著黃國安,,說道:“照黃都尉的意思,這廣淳的軍糧,,現(xiàn)在還是動不了,?”
“你別怪我老黃不給面子,”黃國安嘆了口氣,,“盧太守盯著呢,。”
“原來如此,?!狈饩笱芩麕拙?,想盡快把他打發(fā)走,卻見他湊過來,,附在他耳邊低聲說道:
“城西的鴻禧莊旁邊,,有座舊倉庫,放了些沒上帳的黑糧,,不多,,也夠你應(yīng)付幾天?!?p> 封峻緊盯著黃國安,,難道他已經(jīng)聽到了什么風聲,故意設(shè)下這個圈套,?他有些遲疑地問道:
“黃都尉這是為何……”
“早先罵過你,,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么回事兒?!秉S國安撓了撓頭,,露出有些尷尬的笑容,“你這種打法,,我老黃是服氣的,。”
封峻微微一愕,,看樣子是真的,,黃國安向他私放黑糧,顯然是擔著風險的,。他向黃國安抱拳一禮,,頗為誠懇地說道:“多謝黃都尉的美意?!?p> 他站在轅門口,,目送黃國安離開。
可惜,,幾天的糧草,,根本不夠陷陣營迎戰(zhàn)裴泰。明日的攻襲廣淳軍府的計劃,,如常進行,,但愿到時候黃國安惜命,不要逼著他動手,。
封峻轉(zhuǎn)身朝中軍大帳走去,,突然想起裴修言。
石泉那一夜,,裴修言罵他是“忘恩負義的畜生”,,看來沒有罵錯,。
那又如何,?他早已有了覺悟,,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shù)十載,他寧可承受千夫所指,,也要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也要去保護自己真正想要保護的人。
封峻回到中軍大帳,,桌上放著幾封廣淳軍府送來的文書,,他拿起來迅速翻看著。
果然,,還是沒有靖云的任何消息,。他不免有些焦躁起來,與裴泰決戰(zhàn)在即,,要是她……
正在這時,,顧良才步履匆匆地邁進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說道:“剛才哨騎來報,,昌州方向來了一隊兵馬?!?p> 封峻一聽,,仿佛迎頭澆下一盆冰水,不禁握緊了拳頭,,偏偏是這種時候,!
如果辛德義發(fā)兵,與裴泰前后夾擊,,明日的計劃受阻,,陷陣營背腹受敵、糧草短缺,,豈止九死一生,,根本必死無疑。
封峻眉頭緊皺,,一把抓起黑漆弓,,暗暗打定了主意,要趁昌州軍初來乍到,、陣腳不穩(wěn)時,,先下手為強。他正要沖出去,,顧良才卻攔住他,,說道:
“哨騎說,,來的不像是軍隊,倒像是押糧隊,?!?p> “押糧隊?”封峻狐疑地看著他,。
“我也覺得奇怪,,”顧良才同樣狐疑地看著他,“要不再派人去打探下,?”
“怕是有詐,。”封峻略一沉思,,“算了,,還是我親自帶人去看看?!?p> ?
封峻帶著一騎人馬,,匆匆馳出廣淳,朝哨騎稟報的方向奔去,。
在城外三十里的位置,,他撞上了一隊充當先鋒探路的昌州騎兵。
那個為首的隊官遠遠勒住馬,,高聲喝問道:“來者何人,?”
“封峻?!?p> “原來是封將軍,,”那隊官抱拳一禮,“我等奉辛刺史之命,,向陷陣營押送糧草,。”
封峻戒備地盯著他,,帶著手下的兵士朝他們靠攏了些,,問道:
“糧隊還有多遠?”
“身后五里,?!?p> “糧草有多少?”
“清單都在押糧官手里,,不在我這兒,。”
“辛刺史可有書信給我,?”
“有,?!蹦顷牴購陌按腥〕鲆环庑牛埋R走到封峻的馬前,,呈遞給他,。
封峻警覺地拿過信一看,封面竟然一片空白,。
他心中越發(fā)狐疑,,皺著眉頭拆開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他展開信僅僅看了一眼,便當著眾兵士的面,,忍不住喟然長嘆了一聲,。
這封信上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只是用他絕不會認錯的娟秀字跡,,寫著一句話:
“昌州的米好吃,給你嘗嘗,?!?p> 至此,他與裴泰決戰(zhàn)前的全部后顧之憂,,都已經(jīng)煙消云散——
是糧草,,是昌州,更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