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歸途莫問
這樣熱的天,,濟陽王府的后堂卻是一片涼爽,。
元弘嘉坐在獨榻上,身穿一套繡著竹紋的月白色綢衣,,濃密的烏發(fā)束著玉冠,,他手中搖著折扇,,慢慢飲著一壺涼茶,身旁銅箱里放著的巨大冰塊,,散發(fā)出陣陣涼氣,,驅散了窗外濃重的暑氣。
裴沐柔站在門邊,,沒有走進去,,她穿的不是往常的綢緞襦裙,而是一身細布做的及膝褶绔,,手里還提著一個包裹,。
裴沐柔怯生生地看著元弘嘉風姿俊逸的背影,終于鼓起勇氣說道:
“弘嘉,,我要走了,。”
元弘嘉端起茶飲了一口,,沒有回頭,,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裴沐柔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根據以往的經驗,,這種時候就應該乖乖閉嘴,否則他又要嫌她煩了,。但今時不同往日,,她還是決定把想說的全部說出來。
“爹爹和弟弟們都死了,,我要跟著其他人流放到很遠的地方,,以后就……就再也沒有人來煩你了?!?p> “你父親不聽我的勸,,自取滅亡?!痹爰卫淅湔f道,,仍舊背對著她。
“嗯……你們說的事,,我是不太懂——”
“不懂就閉嘴,。”元弘嘉有些不耐煩地打斷她。
裴沐柔挨了訓,,心里更加難受,。她沉默了一陣,又鼓起勇氣說道:“我想說的是,,這兩年和你在一起,,我覺得很開心,雖然想讓你的心情也好一些,,可是我很笨,,經常做不好事情,又惹你生氣……”
裴沐柔咽了口唾沫,,竭力忍住喉頭的哽咽,,捏緊了手里的包裹,不讓自己哭出來,,可是再開口時,,還是帶了幾分哭腔:“我只是……我只是太喜歡弘嘉了,喜歡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說到這,,裴沐柔嘴一撇,,眼淚順著臉頰止不住地流。她用手胡亂擦著,,盡量小聲地抽泣,,知道他討厭她哭。
可是,,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到他,,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她還是忍不住,,嗚咽著哭出了聲,。
“吵死了?!惫?,元弘嘉發(fā)火了,將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對……對不起……我馬上……就走……”她已經泣不成聲,,拖著那個包裹,抽抽搭搭地往外走去,。
“站??!”
裴沐柔嚇了一大跳,,又乖乖地站在原地。她的雙眼全被淚水糊住,什么也看不清,。她抬起袖子擦了眼淚,,發(fā)現弘嘉已經走了出來,那雙寒潭般幽深的眼睛看著她,,他冷冷說道:
“你聽著,,要是有人來抓你,別傻乎乎跟著走,,等我回來,。”
說完,,元弘嘉不再看她,,徑直向外走去。
裴沐柔一時也不太明白,,可是既然弘嘉說了讓她等,,那她就會乖乖等著他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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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弘嘉頂著烈日,,騎馬走了好一段,,終于停了下來。他剛一下馬,,就門房里仆役接過他手中的韁繩,,要幫他拴馬。
馬拴好了,,元弘嘉卻沒往里面走,,就站在日頭下,任憑額上熱出了一層汗,,還皺著眉在想事情,。他所踟躇的,自然就是到底進不進去,。
有那么一陣,,他打定了主意,干脆還是回去,,便要去牽馬,,可沒走兩步,他又停了下來,。那仆役看他這樣行動古怪,,也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幫他通傳,,便陪他在這日頭下干曬著,。
過了好一會兒,,元弘嘉終于下定了決心,重重嘆了一口氣,。那仆役見狀自然也就懂了,,便立刻進去為他通傳。一會兒工夫,,元弘嘉便在客廳里,,見到了這所宅邸的主人。
“真是稀客呀,?!痹冈瓶粗H有幾分驚奇,。
元弘嘉仍舊冷著那張俊美的臉,,盯著她,似乎沒想好怎么開口,。元靖云也不急,,讓婢女給他上了茶,自己也端起茶杯閑閑喝著,。
“關于裴沐柔,。”元弘嘉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艱難地擠出了這幾個字,。
“裴沐柔怎么了?”元靖云一笑,,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她的父親弟弟都伏誅,她作為女眷,,流放三千里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誰不知道,,流放路上死一大半,,到流放地又死一大半,一年過去,,十個剩不下一個,。”
“這么說來,,你是要給裴沐柔求情了,?”
元弘嘉臉色一沉,沒有說話,。
“弘嘉,,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元靖云神色微微一凜,“你忘了,,當初我為著駙馬來求你的時候,你可沒有顧念我的身份,?!?p> 元弘嘉的表情霎時冷了下來,知道她要翻舊賬,,便默在那里,。
“那時我為駙馬求情,可是讓出了尚書臺,。如今,,你要給你的王妃求情,難不成也要這樣,?”
聽她提及“尚書臺”,,元弘嘉臉色一變,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字:“絕無可能,?!北泸嚨卣酒鹕硪摺?p> “等等,,”元靖云又叫住他,,“我不過隨口一說,又不是真要你拿尚書令來換,?!?p> 元弘嘉聞言,心不甘情不愿地嘆了口氣,,便又冷著臉,,無可奈何地坐了下來。
元靖云端起茶喝了一口,,閑閑說道:“說起來,,你幾次三番要殺我——”
“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痹爰卫淅浯驍嗨?。
“這么說來,我倒要謝你的不殺之恩了,?”元靖云又是一笑,。
“你到底要說什么?”元弘嘉聽出她的揶揄,,心中惱怒,,越發(fā)不耐煩,,可是只能忍耐著。
元靖云的眉眼間,,多了幾分肅然,,說道:“如今裴家倒了,可朝中宮中還是要有人撐著,。你我畢竟是同宗,,過去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還望今后實心用事,,共同輔佐陛下,裴沐柔的事自然也好說,?!?p> “這可是你說的?!痹爰卫浜咭宦?,眼神凌厲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連半刻都不愿意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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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沐柔坐在元弘嘉之前坐過的獨榻上,桌案上擺著的一個白玉茶杯,,杯中剩了些青碧色的茶湯,。
這是弘嘉喝過的茶。她有些心虛地朝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端起茶杯,,放在唇邊嘗了一小口——苦的。
裴沐柔皺著眉放下茶杯,,口中還殘留著茶水清冽微香的苦味,。真不明白,弘嘉為什么喜歡喝這種東西,。她搖了搖頭,,站起身朝門外走去,叫住一個婢女,,說道:
“我要一份乳糖真雪,。不,要兩份,?!?p> 沒過一會兒,婢女端著漆盤走進房中,,將兩份乳糖真雪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
裴沐柔拿起一柄小巧精致的銀勺,,從刻花琉璃盞中舀了一勺放進口中,敲碎的冰塊加上奶香濃郁的甜乳酪,,冰甜的滋味慢慢融化在一起,,驅散了剛才的苦味,她一勺接著一勺,,很快就吃完了一份,。
裴沐柔滿足地摸了摸肚子,把第二份乳糖真雪端到面前?,F在她的嘴里和肚子里都涼絲絲的,于是她放慢了速度,,用銀勺攪動著琉璃盞中融化的甜乳酪汁,,小口小口地吃著。
等以后流放到很遠的地方,,大概就吃不上這樣美味的甜品了,,裴沐柔心里有些難受,又舀了一口放進嘴里,,還是趁著現在吃得到,,盡量多吃一點吧。
不光是乳糖真雪,,裴沐柔低頭看了看身上穿的墨色及膝褶绔,,嬸母之前對她千叮萬囑,千萬不要穿襦裙,,隨便梳個什么發(fā)髻就行,,最好再把臉上脖子上抹些泥土,越難看才越安全,。
這么說來,,流放路上會發(fā)生什么危險嗎?
裴沐柔心頭驟然一緊,,放下銀勺,,下意識地抓緊了胸前的衣襟??墒?,真有不懷好意的惡人,單靠穿褶绔抹泥土,,會有用嗎,?與她同行的大多都是女眷,人人自顧不暇,,誰又會來保護她呢,?
對了,,堂伯家的靈姐姐,原本也要跟她一起流放,,她還想著兩人可以在路上互相照顧,。可是,,昨日聽聞靈姐姐投井自盡了,,她還傷傷心心哭了一場。靈姐姐寧可死也不愿流放,,難道流放比死還可怕嗎,?
裴沐柔又是一陣心驚肉跳,連忙端起琉璃盞,,舀了一勺乳糖真雪放進嘴里,,咯吱咯吱大口嚼著冰塊,奶甜的涼水下了肚,,她才覺得稍稍安心一些,,那些可怕的事情,還是先別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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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廊上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裴沐柔扭頭一看,,元弘嘉滿臉怒容地沖了進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中幾乎噴出火來。
元弘嘉徑直走到她面前,,皺著形狀好看的眉頭,,沒有理會她,端起桌案上的玉杯,,仰頭一飲而盡,,又重重拍在桌案上。
裴沐柔嚇了一大跳,,注意到他身上的竹紋月白綢衣,,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想來是熱壞了,。她小心翼翼地端起茶壺,,想給他再倒一杯茶。
元弘嘉一把抓起玉杯,,狠狠摔在地上,,咬牙切齒道:“元靖云這賤人!”
裴沐柔嚇得一抖,手里的茶壺差點沒拿住,。她仔細觀察著他的神色,,將茶壺慢慢放回桌上,走到一邊拿起自己的包裹,,對他輕聲說道:
“我照你說的,,等你回來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元弘嘉猛地轉過頭,,盯著她吼道:“不用走!”
“???”裴沐柔呆呆地看著他,“這是為什么,?”
元弘嘉面色驟然一寒,,抿緊了秀美的薄唇,沒有說話,。他從桌案上重新拿起一只玉杯,,端起茶壺往杯中倒茶,。
裴沐柔默默想了一會兒,,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難以置信地看著他,,遲疑著說道:“弘嘉,,難道你……你為了我,去求靖——”
“閉嘴,!”元弘嘉瞪著她,,“你再敢提這件事,我立刻就把你趕出去,!”
“可是,,我不明白,爹爹和伯父都不在了,,連文儀姐姐也……”裴沐柔的聲音越來越小,,“我……我對你應該已經沒有用處了……”
“廢話,你什么時候有用過,?!痹爰蔚恼Z氣,還是跟往常一樣刻薄而冰冷,,轉身朝廊上走去,。
然而,裴沐柔一聽這話,卻怔怔看著他風姿俊逸的背影,,手一松,,包裹“啪”地一聲跌落在地上。
她在想一個問題,,一個她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敢問的問題。
這個問題,,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她仍然不會問、也不敢問,。但這個時候,,她卻已經有了一個答案,哪怕僅僅是她一廂情愿的答案,。
裴沐柔慢慢蹲下身子,,眼淚順著她的臉頰,大顆大顆落到地上,。她先是無聲地抽泣,,再嗚咽著哭出了聲。
元弘嘉站在廊上,,面露不悅地轉過身,,皺著眉看她,說道:“你要又干什么,?”
裴沐柔抬起頭,,仰望他天神一般不屬于塵世的風姿,嗚咽著小聲說道:“我……我吃了兩份乳糖真雪,,現在覺得……肚子有點痛……”
元弘嘉轉過身,,大踏步朝院中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真是煩死了,?!?p> 裴沐柔揉了揉哭紅的眼睛,慢慢站起身來,,邁著碎步緊跟在他身后,。她抬起頭看著他破涕一笑,輕聲說道:“唔,,對不起,。”
還有,,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