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日，時值桂月仲秋,，天氣還這么熱,。

　　大宣才剛剛平定建州叛亂，就迎來了另一個普天同慶的大喜訊——八月初九,，皇帝陛下的長子出生了,，他的生母梁婕妤也因此晉為妃位。

　　此前,，由于裴皇后跋扈善妒,，為了讓梁婕妤平安生產(chǎn)，皇宮上下竟然瞞得密不透風(fēng),，就連元靖云也一直蒙在鼓里,。所幸，如今裴家倒了,，梁妃母子都平安無事。

　　剛到申時,，元靖云從宮中道賀后回到府上,，臉上的玉面飛霞妝都被汗水暈染了些許。她走進(jìn)內(nèi)室,，端起一碗冰鎮(zhèn)蔗漿飲,，勻著氣慢慢喝著，才覺沁凉心脾,，暑氣祛了大半,。

　　半個多月以后，就是太子的滿月宴,。按大宣的祖制,，滿月宴分午宴和夜宴兩場，午宴是宴請朝中百官，由少府籌辦,；夜宴是宴請?jiān)献谧?，由宗主籌辦?？磥斫酉聛磉@段日子,，她又要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了。

　　元靖云放下琉璃碗,，招了招手,，讓婢女為她重新更衣梳妝，問道：“駙馬回來了嗎,？”

　　“回稟公主,，駙馬尚未回府?！辨九畬⒂耵⒎圯p掃在她面頰,。

　　“煮一份香薷飲，來不及浸泡了,，直接煮吧,。”

　　“是,?！?p>　　“臨關(guān)火時，再加黃酒煮沸,。還有,，不要加蜜，放在銅鑒里冰鎮(zhèn)著,?！?p>　　這香薷飲是特地給封峻準(zhǔn)備的，他不愛吃甜,，之前備了蔗漿飲也不怎么喝,，香薷飲有濃郁的芳草香，加上薄荷一般的凉喉感,，又能祛濕解熱,，想必他會喜歡。

　　元靖云站起身,，讓婢女為她換上襦裙,，不由自主輕嘆了一口氣。

　　距離上次廣淳一別,，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月,，封峻帶陷陣營回到朔北駐地,，還一次都沒回來過。

　　他要忙的事情自然不少,，平定裴泰之亂,，陷陣營也折損了不少兵力，要撫恤陣亡將士家屬,，還要招募補(bǔ)充新的兵員,，為明年的北伐做準(zhǔn)備，都是要緊事,。

　　只是兩人這樣聚少離多,，短則半個多月，長則兩三個月才見一次,，實(shí)在難解相思之苦,。這時候，元靖云倒懷念起他在家養(yǎng)傷的那段時日,，起碼能常常見面,。

　　好在前些天收到封峻寄來的書信，信上說大約今日要回郁陽,，想到很快就要見到他,，元靖云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生出幾分雀躍的歡喜,。

　　正在這時,，一個婢女慌慌張張地走進(jìn)來，面色極為古怪,，稟告說：“公主,，老胡來了?！?p>　　元靖云一聽這個名字,，仿佛迎頭潑下一盆冰水，驚得身子一抖,，剛端起的半碗冰鎮(zhèn)蔗漿飲撒了她一裙,，偏偏在這時候……

　　元靖云手忙腳亂地讓婢女給她換衣裳，她柳眉緊蹙著,，心情復(fù)雜至極，竟然一時不知是悲還是喜,。

　　?

　　元靖云重新?lián)Q好衣服后,，急匆匆來到客廳，一個黑瘦的中年男子已經(jīng)候在那里了,。

　　老胡朝她叩了一禮,，說道：“公主,，你要找的人，我找到了,?！?p>　　元靖云雖然早有預(yù)料，但聽他口中實(shí)實(shí)在在地說出來,，心中還是涌起百般苦澀,，像有千萬只手在狠搓五臟六腑。

　　元靖云深吸了一口氣,，不愿在旁人面前失態(tài),，便勉強(qiáng)鎮(zhèn)定住心神，對他說道：“有勞你了,，他……在前廳嗎,？待我看過，沒問題的話你便去領(lǐng)賞吧,?！?p>　　“公主有所不知，”老胡狡黠一笑,，“咱要領(lǐng)的,，不是百金，而是千金,?！?p>　　元靖云原本已經(jīng)抬腳要走，聽他這般坐地起價,，有些不悅,，說道：“當(dāng)初說好的百金，怎么成了千金,？”

　　老胡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咧嘴一笑，說道：“公主有所不知,，當(dāng)初的確談好的百金,，可百金買的是玉恒公子的尸骨，如今,，咱賣的是活人,。”

　　元靖云一愕,，腦中一片空白,，半晌回不過神來。怎么可能,？,！

　　她顧不上儀態(tài),，跌跌撞撞往前廳跑去。她一口氣跑到了前廳門口,，喘著粗氣往里看了一眼,，僅僅只看了一眼，整個人便如同著了魔一般,，竟然死死釘在那里,，絲毫動彈不得——

　　前廳的中央，站著一個翩翩玉立的男子,，他年約二十八,、九歲，沒有束發(fā),，一頭烏黑如瀑的長發(fā)披散在平整的肩頭,，半掩著一張極其英俊的面容，他劍眉高聳,，目若朗星,，鼻峰挺拔，真真是一副面如冠玉的瀟灑風(fēng)姿,。

　　他一抬眼見到她,，立刻疾步上前，一把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他霎時熱淚盈眶,，哽咽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只在她的唇上熱切地吻著,，滾燙的眼淚滴滴灑落到她的臉龐,。

　　也不知是因?yàn)檫@吻，還是因?yàn)檫@淚,，元靖云仿佛從夢中猛然驚醒,，一把掙脫了他的懷抱。她帶著驚疑到近乎駭然的心境,，細(xì)細(xì)打量著他,，還是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

　　面對她的抗拒,，他眼中滿是傷痛,，柔聲問道：“靖云，你不認(rèn)得我了嗎,？”

　　怎么可能不認(rèn)得,！兩年前，她為了眼前的這個人,，痛苦得心膽俱裂,，幾乎要慨然殉情，追隨他到黃泉去,。

　　“玉恒……”元靖云喃喃念出這個名字,，心中不禁一陣絞痛，“你不是被裴禎明……”

　　“我記不清了,，只知道當(dāng)時有一隊(duì)游商路過郁陽郊外,，尋水時見我倒在樹叢中，這才救了我,?！?p>　　“你既然活著，為什么不來找我,？”

　　玉恒微微側(cè)過身,，撩開自己腦后的長發(fā)，他的頭皮上赫然露出幾條交錯的猙獰傷疤,，說道：“我后腦遭此重?fù)?，記憶近乎全失，那?duì)游商是胡夏人,，等我從昏迷中醒過來,，已經(jīng)隨他們到了厲城?！?p>　　“厲城,？這兩年你都在厲城？”元靖云還是感到難以置信,。

　　“正是如此,，為了報答他們的救命之恩，我一直在他們的商鋪中當(dāng)伙計(jì),?！?p>　　“那老胡是如何找到你的？”

　　“一個月前,，老胡在邊境巧遇這隊(duì)游商,，得知他們曾在郁陽外救過一個瀕死之人，這才找到我,?！?p>　　“可是，你不是失憶了嗎,？怎么……怎么會認(rèn)得我,？”

　　玉恒看著她凄楚一笑，慢慢走到她的面前,，說道：“我的確失憶了,，可我從未忘記你的樣子,。你的一顰一笑，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但我想不起你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存在。當(dāng)老胡找到我,，把你的事情告訴我時,，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我終于知道了你是誰,?？墒牵矣趾ε乱姷侥?，萬一你并不是我夢里那個人……”

　　玉恒伸出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摩她的臉頰,，凝神注視著她，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正是我朝思暮想之人,。”

　　“玉恒……”元靖云喉中哽咽,，慢慢伸手握住他放在她頰邊的手,，眼角的淚滑落在他掌心。

　　“傻瓜,，哭什么,，”玉恒溫柔拭去她的眼淚，輕吻著她的額頭,，“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從今往后，我們都要長相廝守,，白頭偕老,。”

　　元靖云聽他說到“長相廝守,、白頭偕老”幾個字,，仿佛一下從云端跌落到冰窟中，霎時清醒過來,。她有些慌亂地拂開了他的手,，眉頭輕蹙，低頭不語,。

　　“怎么了,？”玉恒低頭看著她，柔聲問道。

　　元靖云心中一團(tuán)亂麻,，只能竭力梳理著思緒,，有些遲疑地說道：“有一些事……我要告訴你?！?p>　　“什么事,？”玉恒問道,。

　　“我那時……那時以為你死了,，一心向裴家復(fù)仇,，可是我勢單力薄，所以……所以不得不找了一個……幫手,。”

　　“幫手,？”玉恒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元靖云嘆了口氣，垂下眼簾,，幾乎不敢看他,，可是，又實(shí)在不忍心欺瞞他,，便猶猶豫豫地說道：“他……他是我的……駙馬,。”

　　“駙馬,？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那時是天顯五年七月?！?p>　　玉恒略一思索,，看著她苦笑了一聲，說道：“這么說來,，在我‘死’后一個月,，你就招了駙馬?！?p>　　“不是你想的那樣,，”元靖云見他果然誤會了，心中慌亂,，急急分辯著,，“那時候我急于復(fù)仇，在副本庫里翻遍了近幾年的奏章,，想要挑選一個合適的幫手,，這才選中了封峻，在此之前我連見都沒見過他?！?p>　　“果真如此,？”玉恒面帶猶疑。

　　“千真萬確,?！?p>　　“既然如此，如今我已經(jīng)回來了,，你打算如何處置他,？”

　　“我……”元靖云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話來,，只能低下頭垂下眼,，回避著他審視的目光。

　　玉恒凝神注視著她,，長長哀嘆了一聲,，說道：“我明白了，原來你早已移情別戀,?！?p>　　元靖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霎時被他凄苦的目光刺痛,，又移開了視線,，說道：“那時我真的以為你死了……”

　　“死了？”玉恒凄涼一笑,，“如果死的人是你,，別說兩年，就算過二十年,、二百年,，我的心里也絕容不下旁人?！?p>　　“玉恒……”元靖云聽他這番字字泣血的剖白,，越發(fā)羞愧難當(dāng)，一時竟無言以對,。

　　“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在清遠(yuǎn)閣，對我許諾過‘死生契闊’,，可結(jié)果呢,？才兩年而已，你竟然把我忘得一干二凈——”

　　元靖云聞言,，立刻辯解道：“不是這樣的,，我從未忘記你,，這兩年我一直在找你?！?p>　　“找到了又如何呢,？”玉恒苦笑了一聲，“如今我活著回來,，這里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元靖云心中不忍,，蹙著眉略一沉思,，說道：“你可以住在清遠(yuǎn)閣，就像從前那樣,?！?p>　　“我住在清遠(yuǎn)閣？那你住哪兒,？你的駙馬又住哪兒？”

　　元靖云聽玉恒這一問,，猛然回過神,，這才注意到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

　　她心中陡然一驚,，想起今日正是封峻回府的日子,。她來不及向玉恒解釋，慌忙跑出了前廳,，在回廊正遇見一個婢女拿著火石來掌燈,。

　　元靖云一把抓住她，焦急地問道：“駙馬回來了嗎,？”

　　“回稟公主,，駙馬已經(jīng)回來了，可不知為什么,，剛才又急匆匆騎馬走了,。”

　　元靖云聞言,，只覺當(dāng)頭一記悶棍,，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僵立著不知所措,。封峻這般離奇的反應(yīng),，只有一種可能——他已經(jīng)看到了玉恒，也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元靖云來不及細(xì)想,，快步從側(cè)門追了出去，門口自然空無一人。她氣都還沒喘勻,，又匆匆跑到長街上,。

　　長街華燈初上，路人熙熙攘攘,，元靖云左顧右盼,，步履匆忙，焦急尋找著,，卻始終沒有看到她要找的那個人,。

　　為什么？為什么不聽我解釋,？

　　元靖云怔怔站在長街上,，大口喘著氣，心中又憤又恨,，卻不知該憤誰,，也不知該恨誰，最后胸口只剩下茫茫然一片虛無,，空蕩蕩地痛著,。

　　他這個人，總是這樣,。

　　同樣的問題,，玉恒會找她當(dāng)面對質(zhì)問清楚?？墒?，他這個人，卻只會騎著馬回朔北,，一句話都不問,，一句話都不說，既不給她任何機(jī)會,，也不給他自己任何機(jī)會,。

　　他這樣做，是決絕嗎,？不,，是膽怯。

　　他怕聽到一個答案,，一個他斷然不能承受的答案,，讓他交付了全部卻到頭來一場空。

　　想到這里,，元靖云真有幾分怨他,，可是更怨自己,，偏偏還要為這樣的人感到心痛。

　　元靖云站在長街上,，轉(zhuǎn)過頭看到不遠(yuǎn)處的公主府,，府中透出盈盈的燈火，那里有玉恒,。

　　現(xiàn)在,，她只需要回到府中，就可以回到兩年前的生活,。那是她曾經(jīng)愿意付出一切,，也想重新獲得的幸福生活——

　　清遠(yuǎn)閣中雅致古樸，有玉恒的九皋鶴骨笛,、飛泉環(huán)佩琴,、木畫紫檀棋盤和鎏金團(tuán)花紋妝奩……他為她彈琴吹笛，與她弈棋取樂,，給她描花鈿,、點(diǎn)朱唇，同她賭茶,、行酒令,，對她溫言調(diào)笑，舉手投足間自有萬般柔情蜜意,。

　　如今，這一切都唾手可得,。

　　然而,，元靖云卻將目光從公主府移開，轉(zhuǎn)向金川門的方向,，轉(zhuǎn)向更遙遠(yuǎn)的朔北,，在八月炎夏的灼熱夜風(fēng)中，感到一陣冰冷刺骨的孤寂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