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不是看著著急嗎,？”舒遠(yuǎn)哄著清如：“好好好,，不說,，不說了啊,?？串?，看畫,。”
畫上畫了幾幅畫,。畫的正是自家的院子,，薔薇花開得正盛。有的正值正午,，烈日當(dāng)頂,，槐林卻又陰又涼，清如坐在石條上,，背靠著槐樹看書,，左手捂著嘴，表情痛苦,。有的正是晚上,，不見月亮，只見滿天的繁星,，清如躺在石條上,，凝望著星空，周圍螢火閃爍,。有的正好早晨,，陽光剛穿過屋后山脊樹林，零星照進院子里清如背著一背簍蔬菜豆角,，正走在院子的花間石徑上,，深藍(lán)的褲腳被露水打濕，顏色更深了些,，沾上了些許泥土,，腳下密密匝匝的各色小花正自開自謝中。太陽正掛在西邊山頭的樹梢,，清如背著一背簍剛采摘的玉米棒子,，勾著背脊，正路過薔薇墻,，臉頰上一道道汗?jié)n甚是醒目,，夕陽把她彎著的背脊拉得老長老長，像一張殘舊的弓掛在絢爛的薔薇花墻上……
那“弓”旁邊寫著“你的身影……”，字跡看起來用力過猛,，紙都差點要劃破了,。
清如很容易便想到那個難忘的夏天。清如已經(jīng)咳嗽很久了,，一開始零零星星,，到后來撕心裂肺。還剩下一兩周的時間就放假了,，清如以為自己可以熬到放假,，卻不知怎地咳得已經(jīng)不分白天黑夜，老師無法講課,，同學(xué)無法入睡,，無奈之下清如請假回了家。
當(dāng)她身心俱疲地好不容易步行到家時,，卻沒有見到父母,。到隔壁伯父家打聽，清如這才知,，父母去城里看望哥哥了,。幸好把鑰匙留在了伯父家,。伯母驚奇地問道：“他們沒來你學(xué)?？茨銌幔俊鼻迦鐡u頭,。伯母還想再問,，伯父拉住她，說道：“你病成這樣,，就在我們家住吧,，也有個照應(yīng)?！鼻迦缱灾人詴绊懙絼e人,，不敢留下，婉拒道：“謝謝,。不過沒事的,，我自己可以。離得近,，我有事會再來麻煩您們的,。”
獨自在家里熬了三天,，父母終是回來了,。見到突然回家的清如，父親的臉陰云密布，嫌棄地哼了一聲就進自己屋去了,。母親把清如拉進房間,，關(guān)上門，關(guān)切地問：“怎么回來了?還這么憔悴,？”清如含著淚：“咳得太厲害,，白天咳，老師都沒法講課了,，晚上咳,，大家都沒法休息，寢室里也住不下去了,?！薄澳悄悻F(xiàn)在回來，學(xué)習(xí)怎么辦?”母親焦急起來,?！皩W(xué)習(xí)沒事的，我不會落下,，只是這病……”清如說到這里望了望門外,。“放心,，我會帶你去看的,。”母親放低了聲音,。
第二天父親一早上班走了,，母親帶著清如看了中醫(yī)，老中醫(yī)開了藥,，囑咐要連續(xù)吃一段時間中藥調(diào)理,。
母親每天一早就出門干活，清如也跟著下地干活,，然后摘菜回家做早飯,。只有正午日頭正毒，母親才會回家待兩小時收拾家務(wù),，便吩咐清如學(xué)習(xí)一會,。下午日光柔和一些，清如便又跟隨母親干些農(nóng)活,。每天三頓的中藥雖然苦澀,，清如從不抗拒，只想著早些回到學(xué)校,。日子倒也過得平靜,。
直到周末,，父親回來了。一進家門,，濃濃的中藥味引得父親一臉的厭惡,。清如悄悄地退回自己的房間學(xué)習(xí)。碗碟尖銳的碎裂聲激得清如一下站起來,，本能地匆匆趕過去,，還未跨進廚房，便聽到父親的暴怒聲：“要死不活的,，這還吃上藥了?”母親的聲音聽不見,，接著又是父親的怒吼：“你不要狡辯！為什么你每次都要自作主張,？已經(jīng)有兒有女了,，為什么還要把她生下來，有什么好?叫你送人你不送,，害我降一檔工資還不夠,？沒分到土地，白白養(yǎng)活她,，還不夠?還要上高中,，白白多花費多少？現(xiàn)在倒好,，書沒讀好,，還成藥罐子了。這些藥,，多少錢啊?你去掙?。磕闳炅私o她用,，不要再向我伸手！”接著父親奪門而出,，陰郁的臉上青筋凸起,，像蚯蚓剛剛爬過一樣?？吹介T外站著的清如,，父親一愣，便“哼”了一聲離去,。父親又去奶奶家了,，大概要睡覺前才會回來了，想到此,，清如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氣,，接著母親重重的嘆息聲又重重地扣在了清如的心上,。
一直以來，從父親的言語和眼神中,，清如都能感受到那種深深的厭惡和嫌棄,。
清如一開始以為父親嫌棄自己是女孩，所以從不因為自己是女孩而少做農(nóng)活,，即便是生病的時候也咬牙堅持,，就只想讓父親知道男孩和女孩都一樣?？珊髞?，清如發(fā)現(xiàn)父親對姐姐不一樣，甚至有時候還是溫柔而耐心的,，清如遠(yuǎn)遠(yuǎn)看著,，羨慕至極。兩相對比,，清如便知不在于自己的性別,。再后來全家都因為什么事情笑了，清如也笑了,，父親卻冷冷地瞪他一眼：“你也笑,，那么丑，還敢笑,？你有什么臉笑,？”清如怔住，沒有人問她是否受傷,，沒有人安撫,，也沒有人解釋，仿佛一切都未發(fā)生過,。自此以后,，清如幾乎不再在他們面前笑過，卻也沒有人知道她的變化,，在家里她能做的,，就是盡量隱形。她自知在父親眼中,，變漂亮是不由己的,，唯一只想著有一天讓父親看見自己的聰明、勤奮,。
而這一次,，清如終于知道。生活本就艱辛,，他們還因為自己失去了許多,，自己于這個家就好比雪上加霜,，白白多了一個負(fù)累。怪不得院子里的小孩經(jīng)常叫自己“高價糧”,。
以前不知褒貶,，總追問母親，母親卻笑著說：“他們說的是你吃的糧食貴些,，媽媽買的貴呀,。”
母親的腳步聲臨近,，清如急急離開廚房,，跑回自己房間，裝樣學(xué)習(xí),。母親進來,，端著一碗藥，清如默默接過喝下,。母親遲疑了好久,，說：“你爸他……”清如裝作疑惑地問：“爸爸怎么啦?”“哎，沒什么,。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什么都可以改變?！蹦赣H嘆了口氣,。“嗯,?！鼻迦琰c頭。
那個夏天,，直到期末考試,，清如都沒有恢復(fù)，便也沒有回到學(xué)校,。接著進入漫長的暑假,，生病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清如和母親隨時都有可能會成為父親的出氣筒。日子就像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的夜空,，晦暗壓抑,，望不到盡頭。清如知道短期內(nèi)不會有如期而至的閃電和雷鳴擊破長空,，直上云霄,，也不會有狂風(fēng)暴雨帶走令人窒息的低壓氣流,。
“你知道，蕭然來看過你多少次嗎,？你猜猜看……”舒遠(yuǎn)神秘道,。
“不猜?！鼻迦缰苯亓水?dāng),。
“哎，太沒趣了,?！笔孢h(yuǎn)郁悶地飛了一眼清如：“從你回家到暑假結(jié)束，也就一周一次,?！?p> “逗我啊?又不是很近?！鼻迦缱允遣恍?。
“不信啊?我們問了吳玉你家住址，說老師讓給你講作業(yè),。前兩次都是蕭然借了摩托車一個人來的,。后來我們都買了自行車，就是騎自行車過來的,。哦,，我還忘了，蕭然忽然想起你每次都是步行上學(xué),，有一回車也不騎,，拉著我走路，又累又熱,，天啦,，害得我……哎，從沒遭過那罪……”舒遠(yuǎn)怕清如不信,，望了望兩邊,，見沒人，才壓低聲音：“別亂傳哈,，回來的路上,，我腳也磨破了，最后暈倒了,，蕭然背我回家的,。”
“你受苦了,?！鼻迦缯?jīng)說道,。
“不苦不苦，只要你們修成正果好好謝我,，我……”清如之聽清楚前四個字,，舒遠(yuǎn)后面嘀嘀咕咕的，清如聽得不算確定,。
“什么,？”清如追問。
舒遠(yuǎn)捂嘴,，搖頭,。
“嗯……有一天，我看到編成心形的薔薇花環(huán)……”清如猶豫地問道,。
“哦,，你不說我還差點忘記告訴你了。那是有一次你在田間好像是種什么藥材吧,。我們看到你那小身板提著一大袋化肥,，把化肥一勺一勺地放進每個坑里，一直沒有停歇,。好大一片地,，蕭然問我要多久才能干完，我哪知道,。你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咳著,，有一陣咳得猛了，你爸在那破口大罵,，罵得可狠了,，好像有你要死為什么還不去死的話。你知道嗎,？蕭然聽到后,，兩眼發(fā)紅，就要沖過來,，我差點沒拉住?，F(xiàn)在想起來都害怕，真是一個個不省心的,。好說歹說,，直到我說‘清如的日子已經(jīng)夠難了，你沖出去,，幫不了她,，只會讓她更難堪?！Y(jié)果一個大男人抱著田埂邊的一棵柳樹的歪脖子哭了,，哭得像個小孩，涕淚交加的,，還不敢出聲,，整得我也跟著心酸了。當(dāng)時我還一驚,，莫非我也喜歡上你了?”清如差點陷進那段回憶,，悲傷仿佛就要一觸即發(fā)，結(jié)果被舒遠(yuǎn)最后一句話驚到了,，看到舒遠(yuǎn)的夸張表情,，她知道他在轉(zhuǎn)移話題。
“后來,，他在第二天編了一個心形的薔薇花環(huán)帶上,。我還侃了他，清如會知道是你送的嗎?他說你知不知道是誰不重要,，只要你知道有人在愛著你,，在關(guān)心著你就行。他只是想給你一點希望,，勇敢走下去的希望,。因為在他看來，你當(dāng)時的處境艱難,。呵,，他是小瞧了你，我也是,。你誰呀,，小強都是你弟……”舒遠(yuǎn)講到后面自嘲地笑了起來。
清如其實早也猜到那花環(huán)大概是出自蕭然之手,。她病假回家之后,，陸陸續(xù)續(xù)有同學(xué)來過。像吳玉,、美華之類的女同學(xué)都是大大方方地來看她,。而男同學(xué)們要小心一些，大都是結(jié)伴而來的,，而且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就住附近又是小學(xué)兼初中同學(xué)的陸離從沒來過，見到院子的涼臺上放著一瓶營養(yǎng)品的時候,，不知為何,，清如一下便能猜出是陸離送的，后來確也得到陸離的親口證實。而第一次看到那掛在槐樹枝椏上的粉紅薔薇花環(huán),，清如自然而然便想到是蕭然,。
那薔薇花環(huán)清如沒有取下，一直掛在那里,，偶爾看看它,，便如同在晦暗的星空里看到的一點星光，微弱遙遠(yuǎn),，卻依然吸引著清如去努力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