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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煙在李老頭的院子里快快樂樂度過了三年歲月。

　　墨煙稍微懂點(diǎn)兒事后,，知道李老頭肯定不是普通人,。

　　李老頭喝點(diǎn)兒小酒后就喜歡大吹特吹從前在“江湖”上所做的事情，肯定不是實(shí)打?qū)嵉恼?，但也是假中隱真。

　　他的話語里有幾個(gè)比較重要的地方：

　　第一,，他是南地出生,，所以與南地的俠客們都有往來，恩怨不少,。第二,，他曾受恩而北上抵京，加入禁衛(wèi)軍,，去做過一件“探寶”之事,，于此痛失摯友，且又結(jié)下不少仇怨,。第三,，他知道墨煙“是什么”，但他不愿意說，每次談及墨煙,，他都會醉醺醺地甩甩胡子,，用一種寬慰的語氣道：

　　“這世上不幸的人多得很呢，不必慌,，人生苦短,，做人只求問心無愧?！?p>　　對一個(gè)小孩兒說這種話,，真是莫名其妙。

　　“墨煙你要記得,，以后報(bào)自己生辰八字,，往后頭說一年，月日也定個(gè)數(shù)兒,，只千萬別說實(shí)話——若是讓別人知曉,，恐怕會招致禍患。雖是無理,，但為明哲保身,。”這話母親也和她說過,。

　　“師父真啰嗦,。”

　　墨煙把他的酒壺?fù)屪?，藏到床底下去?p>　　師父打個(gè)酒嗝,，拿出笛子來吹。

　　師父從來不生氣,，從來不較真,，好像把一切都看得很淡。

　　可是這樣好的老頭,，也有恨其入骨的仇家,。

　　“——不過師父也廣結(jié)善緣?！崩项^這樣告訴她,，“以后若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不能很快趕回你父親府邸,，那么你就看著檐角上一塊淺灰瓦片所指方位，過京城南北的大道,，穿過戴翎河朝北,，過三棵柳樹，過三棵樟樹，見一對抵首麒麟石像,，一排絳紅瓦,，你翻墻進(jìn)去，把這個(gè)給屋主看,?！?p>　　師父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個(gè)玉墜遞給墨煙。

　　墨煙不懂玉,，不過知道那是個(gè)小巧精致的青玉雕鯉魚,。

　　“這是師父早早打算好了，要傳給關(guān)門弟子的東西,。保平安,。”

　　“我還以為師父至少會給我一把劍的,！”墨煙癟了癟嘴,。

　　“哎呦你這小鬼頭，你以為師父只有你這一個(gè)徒弟,，什子好玩意兒都?xì)w你,？師父的刀啊劍啊槍啊，早就送完咯,！要怪就怪你出生太晚,。”

　　兩人互扮鬼臉,。

　　師父給玉墜系上紅繩,，掛在墨煙脖子上，打了個(gè)死結(jié),。

　　“若是你用不上,，更好。以后等你長大了離開師父,，可以把玉賣了買糖吃,。”

　　“我才不會賣呢,！是我的就是我的,。”

　　墨煙其實(shí)想說,，我才不會離開師父,，我會跟著師父，替師父養(yǎng)瓜,、賣菜,、殺雞,、釀酒、刨木屑花,，給師父養(yǎng)老送終,。但她那時(shí)候還是小孩脾氣，很別扭,，說不出真心話,。

　　后來墨煙也沒有機(jī)會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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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煙聽從師父的話,，逃到這棟絳紅瓦宅院的第二天,，她的父親裕平王便登了門。

　　王爺離開的時(shí)候,，沒有帶著墨煙一起走,。

　　墨煙站在院子另一頭，遙遙地跟了幾步,。但父親回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的意思是別再跟。墨煙知道了,。她知道自己又從“齊墨煙”變回了“馮墨煙”,，或者說只是“墨煙”。要說她心里沒有絲毫難過,，當(dāng)然是假話,。她不過是個(gè)孩子。

　　墨煙花了不少時(shí)間,，才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這里是東廠廠公莫遲雨在宮外所居的府邸，國庫出資,，御賜牌匾,；與東廠相隔不遠(yuǎn)，更是過幾步路就臨在東安門下,。

　　莫遲雨喚她過去,，問她：“一身功夫如何？”

　　墨煙的聲音怯怯的：“沒人說過不好,?！?p>　　“怕疼么？”

　　“不怕,?！?p>　　“有想去的地方嗎？”

　　江南,？杭城,？可是母親已經(jīng)死了,。

　　京郊的小院，芬芳的瓜田,？可是師父已經(jīng)死了。

　　“沒有,?！?p>　　“敢留下來么？”

　　“沒什么不敢,?！?p>　　莫遲雨嘲弄地笑了笑，知道這小孩不過是太天真：“李通真是老了,，竟會把你教的天不怕地不怕,。”

　　女孩抬起眼睛,。

　　她看到男人蒼白的臉,，又朝后瞟去一眼，站在后頭的小燕哥哥沖她笑一笑,。但他的笑只是安撫性的笑,，透著緊繃與慌張。他微微躬身站在那兒侍候,，臉上敷了一層白粉,，看起來都與昨日夜里不太一樣了。

　　“大人,，您也會像師父那樣教我練功么,？”墨煙再次看向那坐在紅木椅上，錦緞華服,、指戴飾甲,，打扮漂亮卻面色冷若冰霜的男人，小心翼翼問道,。

　　說到“像師父那樣”,，女孩的聲音有些抖。

　　“怎么,，你很喜歡學(xué)武,？”

　　男人上下打量她。墨煙里頭穿著布裙,，外頭套著一身小燕給她找出來的罩衣,。早上起來時(shí)，那小燕哥哥給她重新梳了發(fā)辮,，梳得比師父好看,。這會兒,，能看出她是個(gè)有些男孩氣的俊俏小姑娘。

　　“娘和師父都說,，我不能不學(xué),。”

　　“不學(xué)會怎樣,？”

　　墨煙搖搖頭,。

　　“反正……別的我也都不太會?！?p>　　莫遲雨沒再說什么,。他將先前放在桌上的一柄短劍拿起來，朝墨煙丟過去,。

　　他沒有為難她,。短劍拋出去，墨煙微微伸手便接住了,。

　　鞘身烏黑,。她握住劍柄，將短劍抽出來,，發(fā)現(xiàn)這是一把通體漆黑的劍,。

　　“落墨劍。從前李通所用,，如今就是你的了,。”

　　她呆呆看著手中這把劍,，這把曾經(jīng)屬于師父的劍,。

　　墨煙留了下來，留在了莫遲雨的府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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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煙從幼時(shí)起就總在做一個(gè)相似的夢,。

　　她從很深很深的水中蘇醒，開始朝上面亮著光的地方游,。

　　水紋晃動不停,，她的身體非常柔軟，從鼻尖至腳尖無限延伸開去,。當(dāng)她鉆出水面時(shí),，周圍下著密密麻麻的雨絲，湖面之上是一個(gè)喧囂的世界,。

　　她游動在風(fēng)中,，穿過茫茫竹海。

　　她不是沒有目的,，她只是……忘記了,。

　　頭頂是昏暗的日光和雨絲,，葉影斑駁而沉重地落在脊背上，她在雨絲與葉影間逡巡著,，一柄刀突然刺入她的腹部,，穿破細(xì)密的鱗甲，貫穿血肉,。

　　那是刺入她師父胸口的刀——

　　墨煙猛地驚醒,，睜開眼睛。

　　隨即,，她意識到“那件”事情又發(fā)生了。

　　她睜開眼睛后,，看見的是她方才所臥的床榻,。亂糟糟的枕頭、被褥,，她懸浮在這一切的上面,；視野扭曲，周邊泛著一層模糊的虹光,；她聽到自己胸腔里發(fā)出劇烈的氣息聲,，那根本不是一個(gè)人類的身體所會發(fā)出的聲音，那是好似野獸咆哮的聲音,。

　　她自己的聲音被哽在低沉尖銳的風(fēng)吟般的氣喘中,，難以吐露，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脊背被黏在屋梁上的蛤蟆,。但實(shí)際上她并沒有被黏住,，她只是浮起來，抵在那兒——她又“犯病”了,。

　　她從小就偶爾會犯這種怪病,，她會像乘著風(fēng)的斷了線的風(fēng)箏，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落地,。一開始她會因?yàn)榭只哦饨?，聲嘶力竭地哭泣，母親朝上伸出手,，緊緊扣住她,。但現(xiàn)在她已懂得靜靜等病癥過去，她的心臟還是重重跳著,，痛得厲害,。

　　國師說，她是“孤辰寡宿,，白虎兇煞”的命,，必會克死至親之人,。

　　母親說，“你不該被留下來”,。

　　師傅說,，“你的命不好，但世上命不好的人多了去了,，你終能找到容身之所”,。

　　父親不說話，只冷冷斂起目光,。

　　她的額上生而帶有紅印,，她的背上逐年浮現(xiàn)青斑——

　　母親在病榻上拉住她的手：“我懷你的時(shí)候，生你的時(shí)候,，夜夜夢到有黑色的妖龍,，從深潭而來，鉆入我的腹中……那是你嗎,，墨煙,？”

　　紛亂的噩夢消散于夜色，身體終于慢慢變沉,，將墮未墮,。

　　墨煙用雙手捂住耳朵，蜷伏在梁上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