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上
躺在姜德音身邊的陸安衍很安詳,。天氣寒冷,,加之用了特殊的藥材保存,他的樣子和生前沒什么差別,只是臉色煞白,,唇上一點(diǎn)點(diǎn)血色都沒有,整整齊齊地穿著壽衣,,瘦削而又單薄的軀體在棺中顯得心酸,。白的透明的臉上可以看到淺淺的血管,那張風(fēng)姿綽約的臉此刻看起來有一種詭異而病態(tài)的美感,。
榮銘從陸府外匆匆趕來,,那日以后他就病了,迷糊了幾天,,今日忽然想起來是他兄弟歸家的日子,,急急忙忙地從床上爬了起來。來的匆忙,,身上衣服都沒有整清楚,,他腳步踉蹌地看著棺中的人,無力地跪了下來,,別人不清楚,,他作為大夫怎么會不清楚,陸安衍他是血盡而亡的...現(xiàn)在就算切開陸安衍的身體,,也流不出多少血來了,。
“他痛不痛?”榮銘握著拳頭,,低低地問道,。
李越跪在一旁,他搖了搖頭,,忽然又點(diǎn)了點(diǎn)頭:“少爺一直說不痛...可是,,怎么會不痛?少爺回營帳的時(shí)候,,還能好好走著,。到了營帳內(nèi),少爺就倒下了,,我們,、用了所有能用的藥...少爺一直都有意識的,他很努力地配合著用藥,,到最后藥已經(jīng)用不下去了,,灑上去的止血藥粉不斷被血沖掉...少爺是想活著回來的,,他一直念著少夫人和滿滿少爺,可是,,”李越的話幾乎說不下去,,他的眼前浮現(xiàn)的就是當(dāng)時(shí)那鋪天蓋地的腥紅,他閉上眼,,“我們是眼睜睜看著少爺流盡血,,最后才咽下氣的?!?p> “真他娘的疼,!”榮銘眼眶里布滿了血絲,他努力把頭往上仰,,把眼中的酸澀壓下,。而后自言自語地道:“我少時(shí)和他結(jié)交,都是金尊玉貴的身份,,胡鬧得緊,,他這人吶,其實(shí)很嬌氣,,擦破點(diǎn)皮,,可以嚎叫半天,甚至要賴在床上歇個(gè)十天半月的,。后來,,他就變了...我和他一起去了西境,那之后我再也沒聽他哼過一聲疼,?!睒s銘忽然笑了笑,他的手擋在眼上,,“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學(xué)醫(yī),,那紅紅白白的傷口,我看著就覺得惡心,!生生死死的,,看過那么多,我怎么會想學(xué)醫(yī),,我可是小侯爺呀...”
“可我怕呀,,我怕有一天他傷了病了我卻什么都做不了...”可到頭來,他還是什么都做不了,。榮銘的聲音逐漸沙啞,,他的淚水不斷淌下來,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他這人,就知道替人賣命,,現(xiàn)在好了,,命沒了吧!可是,,不都說好人有好報(bào)嗎,?”
榮銘嘶啞著聲音低吼道:“陸安衍他這輩子救的人還少嗎?他這人心腸那么軟,,總喜歡替別人操心,。為什么、為什么是他,?那些狼心狗肺的人都還活著,,他怎么就去了?他們夫妻怎么舍得下滿滿,,怎么,、舍得下我們這些兄弟,怎么就是他……”
“為什么,!”榮銘紅著雙眼一聲一聲地問著,,在空蕩蕩的靈堂里撕心裂肺。
“為什么,!”李明恪在御書房里看著跪在下方的肖圓圓和何小花,,紅色的血絲爬滿了他的雙眼,雙眼里帶著深深的憤恨,,他咬牙切齒地道:“為什么你們護(hù)不住他,?”
直挺挺跪著的兩人,臉上都帶著掩飾不住的憔悴,,肖圓圓的氣色很糟糕,,凹陷的雙眸,雙唇上也毫無血色,。他們倆不知道要說什么,,是啊,為什么兩人都護(hù)不住一個(gè)陸安衍,!
“既然護(hù)不住他,,那你們活著回來干嘛!”李明恪譏諷地道,。此刻的他,,如同一個(gè)無理取鬧的孩童,遷怒著還活著的人,。
肖圓圓和何小花兩人沉默不語,,他們默默地跪著,,是的,為什么要活著回來,?因?yàn)殛懓惭芤麄兓钪?。那人到了最后,都還記著要他們好好活著回去,,那人的血都要流干了,,還會笑著安慰他們。那人,,真的死了……
“給朕滾去外面跪著,!”
大雪紛飛,肖圓圓和何小花就那樣跪在庭中,,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沉默著,冷硬的身子慢慢被雪覆蓋,,身上冷,,心,更冷,。
“陛下,。”洪老公公有些擔(dān)憂地喊道,。
李明恪站在窗口,,看著雪地里沉默的兩人,忽然開口道:“陸安衍,,你看,,我又苛刻十三處了,你,、怎么不來勸一勸我,?”
“陛下,陸將軍素來心善,?!焙槔瞎粗蠲縻±淠哪槪瑒駥?dǎo)的話又慢慢吞了回去,,罷了,,這也是他們的命吧。
好一會兒,,李明恪轉(zhuǎn)身離開,,他漠然開了口:“老洪,你讓他們回去吧。不然,,安衍會不高興的……”
“是,。”
城外銀裝素裹,,城內(nèi)白布黑奠,,到處都是令人窒息的氛圍。忽然,,又一騎白衣白馬疾馳入城,急促的馬蹄聲驚破了城內(nèi)的清冷,。
一陣腳步聲打破了靈堂的肅靜,,謝煜風(fēng)塵仆仆地踏入靈堂,他是南境守將,,無詔不得隨意回京,,可是這次他接到消息的時(shí)候,就什么規(guī)矩都顧不得了,,單人單馬,,日夜兼程地趕回來。
白蒙蒙的靈堂,,謝煜忽然停了腳步,,他想著,這大概是個(gè)玩笑吧,。拿著承影的手抖得厲害,,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佩劍。眼前是黑色的靈牌,,靈牌上刻著熟悉的名字,,黑白相間,刺眼,,刻骨,。
他沒有看堂中其他人,一步步走了過去,,偌大的棺木,,他死死盯著棺中的人,忍不住俯身伸手觸了觸棺中之人的鼻息,,沒有鼻息,,是啊,死人怎么會有鼻息,?所以,,陸安衍他死了。
他忽然伸手想拉起棺中的人,榮銘在一旁眼疾手快地?cái)r住了人,。謝煜掙扎著想撲過去,,榮銘狠狠將人摔到地上,沙啞著聲音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謝煜摔在地上,,佩劍也掉在一旁,他狼狽地趴著,,突然嚎啕出聲:“陸安衍,!你給老子起來!”
榮銘走過去,,給棺木中的陸安衍理了理稍微有點(diǎn)凌亂的衣領(lǐng),,看著冰冷冷的陸安衍,他心里堵的厲害,。
“他起不來了,。”榮銘走到謝煜面前,,低頭看著狼狽倒在地上的謝煜,,冷冷地道:“謝煜,陸安衍死了,!所以,,你別再讓他操心了?!?p> 謝煜茫然地抬頭看著榮銘,,他像個(gè)弄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一般,不甘心地起身沖向榮銘,,舉著拳頭狠狠打過去:“你個(gè)庸醫(yī),!你在胡說什么?他才不會,、才不會,、才不會...”最后一個(gè)死字在他的舌尖翻滾,卻怎么也不敢吐出來,。
榮銘架住他的拳頭,,反手甩了一巴掌過去,“都怪你們,!這么些年一個(gè)兩個(gè)地都要他操心,,一個(gè)兩個(gè)地都在算計(jì)他,現(xiàn)在他死了,。你們滿意了吧,!”
兩人在靈堂上大打出手,榮銘一邊揮拳一邊說著,到了最后,,他終于哭出聲來...
“你們夠了沒有,!”姜修竹鐵青著臉,站在堂上,,冷喝道,。
姜修竹素來是個(gè)冷靜自持的人,連大聲呵斥都沒有過,。只是在這白茫茫的靈堂上,,他的情緒忽然有些崩潰。他輕輕閉上眼睛,,喉頭微動(dòng),,哽咽片刻后,澀然開口:“我妹妹,、妹夫英靈未遠(yuǎn),,你們鬧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
“他們這一生,”姜修竹微微瘸著走到棺木邊上,,他扶著棺木,,低頭看著棺木內(nèi)的兩人,好似睡得極為安詳,,他含笑注視著,,忽然就落了淚:“太苦太累了,你們,,莫要驚擾了他們,。”
榮銘放開謝煜,,拂了拂衣袍,,低著頭,咕噥道:“我知道,,安衍那小子總是會偏袒你,。”
不知道是痛還是無力,,謝煜就那樣躺在地上,,他看著掛滿白布的房梁,慢慢蜷縮起身子,,拽著胸口的衣服,,像是痛到了極點(diǎn),不堪地呢喃著,腔調(diào)里帶著濃濃的哭音:“陸安衍...”那個(gè)從來不喊他小舅舅的大外甥真的沒了,。
是夜
靈堂昏暗的燈下,,滿滿小小的身子跪在靈堂中守著。陸府上下,,老的老,,小的小,老尚書和老太太受了刺激,,臥床不起,。陸二嬸和三姑姑有孕在身,陸二叔忙里忙外地操持著后事,,這守靈的竟只剩下滿滿這么一個(gè)小小的人,。
不知何時(shí),雪停了,??┲┲ǖ奶ぱ┞曉谝归g很明顯。滿滿轉(zhuǎn)過頭,,看到一身素白的李明恪走了進(jìn)來,。
滿滿靜靜看著李明恪走過來,他沒有哭泣,,也沒有說話,,白天在棺槨旁的哭喊好像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力氣,他知道他的爹爹和娘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就算他哭瞎了眼,,爹爹和娘親也不能來哄他了。他平靜地看著李明恪,,目光清澈,。
一瞬間,李明恪好像回到了少年時(shí)期,,看到了曾經(jīng)的陸安衍,。
少年相伴,傾力相護(hù),,而后沙場百戰(zhàn),,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能夠承受這個(gè)噩耗了,,但在看到這個(gè)肖似安衍的孩子時(shí),在看著這孤弱身軀前的靈牌,,他才曉得什么是錐心之痛,。
李明恪走上前來,,撩了衣袍,跪在滿滿的身旁,,他甚至不敢走到靈牌后的棺木那里看一眼,,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滿滿,,恨皇伯伯嗎,?”
滿滿看向李明恪,聲音稚嫩而平靜地道:“爹爹是將軍,,將軍百戰(zhàn)死,,這句詩,滿滿讀過,?!?p> “保家護(hù)國,滿滿也知道,?!睗M滿抿了抿唇,他的背脊挺得筆直筆直的,,如他的父親一般,,他的眼里蘊(yùn)滿了水汽,“可是,,滿滿沒有爹爹了,,也沒有娘親了,,滿滿沒有家了,。”
李明恪只覺得呼吸都在顫抖,,他聽著滿滿小小的聲音,,看著孩子委屈而又倔強(qiáng)的神情,驟然有大片大片的心疼涌上來,,他撇開頭,,深深吸了幾口氣,掩飾住內(nèi)心的狼狽,。
“別怕,,皇伯伯給你一個(gè)家,你要什么皇伯伯都能給你,?!?p> 滿滿抬起頭,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著李明恪,,然后開口:“我只想要爹爹和娘親,?!?p> 李明恪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他害怕地別開眼,,不敢直視孩子的雙眼,,終于顫抖出聲道:“對不起啊,滿滿,?!?p> 滿滿扁了扁嘴,他咧嘴露出一個(gè)快要哭出來的笑,,安慰道:“沒關(guān)系,,滿滿知道的,所以滿滿也只是說說而已,?!?p> 李明恪摸了摸滿滿的頭,他沙啞著聲音:“滿滿,,我對不起你父親,,對不起你母親,對不起你,?!?p> 滿滿沒說話,他看著李明恪,,良久才低下頭,,輕輕地道:“對不起,皇伯伯,,滿滿現(xiàn)在不想哄你,,因?yàn)闈M滿也很難過?!?p> “好,。”李明恪閉上眼,,他收了收心神,,壓著情緒吐出這么一個(gè)字。
靈堂外,,十三處的人,,或坐或站的留在院子里。
六處的薛燁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靈堂,,忽然諷刺地笑了起來:“我們這樣的人都還活著,,怎么他走的這么早?”
“大概這世道太臟,,配不上他,?!币惶幍闹x奎隨手拎起酒壺,喝了一口,,丟給了薛燁,。
薛燁抹了一把臉,將壺中的酒飲上半壺,,扔到地上,,轉(zhuǎn)身離去。
肖圓圓身上的傷還沒好,,臂膀上長長的傷口又撕裂了開,,何小花沉默地給他包扎。
“小花,,陸安衍死了,?”
“嗯?!?p> “小花,,陸安衍死了?!?p> “嗯,。”
“小花...”
何小花重重地將紗布扔到桌上,,紅著眼,,一字一句地道:“肖圓圓,陸安衍死了,。就算你問上十遍百遍千遍,,都改變不了這個(gè)事實(shí)?!?p> “他怎么就死了,?”肖圓圓怔怔地看著何小花,。
何小花不敢看肖圓圓,,他低著頭,喃喃細(xì)語:“對啊,,他怎么就死了,?”
肖圓圓不再說話,他紅著眼眶,,弓起背,,身子微微顫抖,垂著頭,,別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何小花可以看到地上很快就泅濕了一塊,。
陸安衍夫婦出殯的那一日,天氣放了晴,,是這半個(gè)月以來最晴朗的一天,。
李明恪站在高高的皇墻上,看著長長的隊(duì)伍,,沉默而悲戚,。忽然宮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鐘聲,重重地,,好似擊在人的心口,,長長的隊(duì)伍在鐘聲里微微混亂了一下。李明恪有些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鐘聲未絕的皇宮,,他顫抖著聲音,開口道:“老洪,,這鐘聲……”
洪老公公悲戚地跪了下來,,伏在地上,道:“陛下,,是皇太后薨了,。”
李明恪腳下踉蹌,,他扶著宮墻,,腦子里一陣空,似乎什么都沒有了,。陸安衍,,往后,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滿座衣冠似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