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隊長被撞的第二天，夜里子時，輪到我和大師兄奉命守在重癥監(jiān)護室外,，我們二人裹著迷彩大衣分坐在南北長椅上，我斜躺著,，大師兄把頭伏在膝蓋上，一動不動。

　　走廊上，只有幾處昏暗的小燈,，除非有起夜的病人或護士，否則吊燈不會輕易被叫醒,。

　　此時，走廊盡頭,，傳來皮鞋輕踏地板的脆音,，和一男一女的對話聲，抬望眼,，拐角顯出了兩個細長的身影,，一個帶著帽子，一個扎著辮子,。

　　走近時,，才看清，左邊是我們的新隊長,，拉練那天才剛剛上任,，白凈臉，眉心有顆痣,，帶著副金框眼鏡,，比起黑臉兇相的老隊長，可更有書生相,，他叫許逸鵬,，本院的軍事學博士生。

　　許隊長左手拿著濕漉漉的雨傘,，右手攙著一個長馬尾的17,、8歲少女，后背是一個土黃色的大旅行包,。

　　“牙牙,，你哥哥正在病房里搶救呢,，這48小時格外重要?！痹S隊長聲音溫潤略沙啞,，帶有男人特有的磁性，而這一聲也叫醒了頭頂?shù)牡鯚簟?p>　　亮眼的白光下,，少女的臉一清二楚了,。一雙哭紅的大眼睛，凌亂的空氣劉海,，皮膚白的不見一絲血色,，聽起來牙牙是她的名字。

　　眼看隊長走來,，我和大師兄趕忙起身,，我接下雨傘立在墻邊，大師兄卸下背包直接自己背上,，經(jīng)隊長提醒才又小心平放在長椅上,。

　　“這兩位是我們隊的學員，以前就是你哥哥管的,?！痹S隊長向牙牙介紹我們，“這個看著粗壯結(jié)實的黑臉叫龍超,，這個文氣一點的叫陳牧園,，他們從晚飯后一直在這里守著你哥哥，已經(jīng)6個多小時了,?！?p>　　“謝謝你們，我哥哥怎么樣了,？”牙牙憂心地望著我們,，聲音很低沉，似乎喉嚨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還在觀察,，請耐心等候，有情況醫(yī)生會通知我們的,?！边@個時候，我只能用最官方回答,，我怕一不小心會觸動眼前這個小姑娘的傷痛點,。

　　大師兄在一旁想要安慰，也只是張張嘴，努力把話咽了下去,，只吐出三個字：“請坐下,。”

　　大師兄把南邊的長椅讓了出來,，牙牙坐在自己的背包旁,，盯著門上發(fā)光的“重癥監(jiān)護室”幾個大字。

　　此時,，我才發(fā)現(xiàn),，牙牙的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大師兄比我更早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脫下了自己的大衣,，拿給了她。我也順手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她胸前,。

　　“你們要熱死我呀,！”牙牙硬是對我們擠出嘴角的微笑。

　　“你披著吧,，照顧好你,，也是為了讓你哥哥心安一些?！蔽乙苍囍⌒囊硪淼負P起嘴角,。

　　牙牙不再爭執(zhí)，安靜靠在椅背上,，閉上了雙眼，她看起來累壞了,。

　　吊燈繼續(xù)沉睡,，許隊長帶著我倆悄悄走到了走廊盡頭，把世界還給了牙牙一個人,。

　　“我昨天晚飯聯(lián)系到牙牙,，才知道家里只有他們兄妹兩個人，牙牙坐大巴又轉(zhuǎn)火車,，折騰了30多個小時才趕到,，一路沒合眼，見到我時眼淚都哭不出來了,！”

　　聽著許隊長的介紹,，原來牙牙居住在豫城乾河岸邊的一個古老小鎮(zhèn)，那個小鎮(zhèn)叫做驛馬集,，人口不足3000人,，別看人少地偏，小鎮(zhèn)在歷史上還是小有名氣,，出過陳勝吳廣,、包拯包大人,、人祖伏羲等，自從哥哥當兵入伍以后,，她一個人住在關(guān)帝廟旁,，一個不足2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哥哥每月寄給她生活費,，供她上學,。

　　牙牙不說話，我也能感受到她身上有種謙遜低調(diào),，而又落落大方的內(nèi)秀,，比起老隊長來更加溫婉，令人舒服,。

　　那邊依然平靜,，自從幾個醫(yī)生和一群護士晚飯后進去，除了4次有人進出退換工具,，就一直沒有出來,，這次真的要和死神做斗爭了。

　　軍人通過殺人保護生命,，醫(yī)生通過救人保護生命,，這么說當我死后見到閻王爺，沒準閻王爺會拉著我出公差去記錄生死簿,，畢竟軍人帶給了這些牛鬼蛇神很多額外的工作量,。

　　倘若醫(yī)生死后見到閻王爺，沒準閻王爺會請他喝杯茶,，晚死一個人,，接收工作就輕松一段時間，如果所有人都是正常死亡,，那接收工作直接走流程,，省去了一大堆事務(wù)性的工作，閻王爺自然見到醫(yī)生笑呵呵了,。

　　希望這次,，醫(yī)生能讓閻王爺笑呵呵！

　　“隊長之前和老隊長認識嗎,？”大師兄的提問,，把我從幻想中拉回現(xiàn)實。

　　“他剛從部隊選調(diào)到學院第二天,，我就見過他了……”老隊長剛來時的情景,，他還歷歷在目——

　　那是在兩年前，老隊長28歲，剛剛在特種部隊調(diào)完正連就來到了學院,。

　　許隊長也是28歲,，正在攻讀博士，兼任學院的軍事助教,。

　　那天,，許隊長負責給大學軍事俱樂部的學員講解射擊理論課，老遠就看到有個黑黑高高的上尉在門口觀望,。

　　一節(jié)課加上射擊練習,，足足一個上午，可上尉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待到最后,，射擊結(jié)束，還剩下30發(fā)子彈,。

　　“還有人想把最后的子彈消耗掉嗎,？”許隊長這么一問，學員們都舉手,。

　　每個學員已經(jīng)打了7輪,，足足70發(fā)子彈，但還是不滿足,，畢竟“好槍手是靠子彈喂出來的”,，他們一周就這么一次實彈射擊的機會，其他時間都在練習據(jù)槍瞄準,。

　　“許教員給我們露一手吧,！”

　　“是呀，許教員給我們演示一輪戰(zhàn)斗射擊,，把所有移動目標全部打掉,。”不知是誰的提議,，大家一起復議，表示贊同,。

　　許隊長也欣然接受,，他這個軍事學博士倒不是個書呆子，反而是個熱愛實操實訓的練家子,，研究生期間就代表大學參加過國際軍事院校比武,，拿過團體第三名。

　　說來就來,，只見許隊長活動手腕,，拉拉筋骨，“咔咔”兩下活動下脖子，提起一把95式自動步槍就準備上場了,。

　　設(shè)置移動目標顯隱靶5秒一次,，其中外加人質(zhì)靶，對應(yīng)30發(fā)子彈就有30個目標,，期間射擊人要從300米到100米處躍進,，搜索射擊。

　　“乒,，乒乒……”許隊長含胸弓背,，平穩(wěn)快速躍進，目標起,，立刻站姿據(jù)槍,，瞄準射擊，手起刀落,，槍響靶脫,，發(fā)發(fā)命中，臺下一陣歡呼,。

　　隱隱間,，許隊長看到門口的上尉也在鼓掌。

　　結(jié)束后,，上尉主動向許隊長示好,，并大加贊賞，眉飛色舞地說些“教員的水平可以參加國際狙擊手比武了”“特種部隊就缺你這樣身手的人”等聽起來令人頗為受用的話,，可許隊長總感覺言辭有些浮夸,，只是應(yīng)和兩聲。

　　此后,，每周實彈射擊教學,，許隊長都會看到上尉站在那里，結(jié)束后再贊賞一番,。

　　直到半年后,，實彈教學的最后一堂課，上尉一大早就來到室內(nèi)射擊場,，請求授課結(jié)束后給他留10發(fā)子彈,，過過癮。

　　原來,，上尉自從來到學院后,，因為只有本科學歷，就和其他部隊選調(diào)來的干部一樣直接去學員隊擔任管理人員了,，槍是天天摸得到,，可實彈卻是半年打不了兩次,。

　　聽上尉這么一訴苦，許隊長也為他行了方便,。

　　這堂課剩了50發(fā)子彈,，上尉先用了30發(fā)，按照第一次許隊長的射擊條件進行,。

　　上尉的移動速度比許隊長要快些,，目標一出，稍一停頓,，臉一貼槍身立刻射擊,，無奈躍進速度太快，馬上要到終點了,，目標還有三分之一沒有出完,，上尉只好走起了折線，最終發(fā)發(fā)命中,。

　　許隊長本想留20發(fā)子彈,，等上尉打完后，自己再做做示范,，讓大家看看專業(yè)動作,，沒想到上尉干脆利落的動作倒像電影做過后期特效一般，令他們驚呼叫好,。

　　“哎呀,，好久不打，感覺呼吸不太順,?！苯Y(jié)束后，上尉一臉淡定,。

　　“真厲害,，你才是高手?！币宦犜S隊長的夸獎,，上尉馬上賠出笑臉，擠出三褶子魚尾紋說：“哪里哪里,，我都是野路子,，和你們正規(guī)專業(yè)的不能比，上不了臺面,。”

　　“不要謙虛,，我這還有20發(fā)子彈,，你再來過過癮,。”

　　“哈哈,，好好,，我再試試，教員可是義薄云天,、關(guān)公在世啊,，回頭我請你喝酒?！?p>　　這次,，上尉要求目標靶顯隱2秒一次，再多加一倍人質(zhì)靶,。

　　一開場,，上尉直接小跑起來，射擊時依然在變換腳步,，還是抬頭搜索,，掛臉射擊,，全程食指保持預壓狀態(tài),，射擊速度比第一次更快。

　　又是大滿貫,，全場沸騰！

　　這以后,，許隊長就和老隊長成了好友,，平時也無話不談。

　　老隊長本來小時候家在貴州,，父母開了古玩店,，家里住著3層小洋樓,，日子幸福美滿,。老隊長從小就熱愛古玩字畫,，夢想是長大后繼承家里的古玩店,。

　　然而，母親在生牙牙時難產(chǎn),，不幸離開人世，之后父親性格大變,，罵牙牙是“掃把星”,，花錢變得大手大腳，喜歡到外面沾花惹草,，做生意也開始坑蒙拐騙,。在老隊長16歲時,，父親得了癌癥,，這一治病又花光了家里的積蓄,，房子也賣了,，還欠了一屁股債,，2年后也去世了,，留下剛考上大學的老隊長和6歲的牙牙。

　　父親死后,，時常有親戚朋友過來要債,，還有過去被父親做生意坑騙過的熟人過來討公道，老隊長便帶著妹妹遠走他鄉(xiāng),，去了豫城的驛馬鎮(zhèn)，那里有個之前和父親相交甚好的熱愛字畫的叔叔，為人正氣,、慷慨,，把自己一間20平方米不到的庫房騰出來讓兄妹二人住,。

　　為了養(yǎng)活家里，也為了還清父親的債,，老隊長選擇了當兵。

　　“老隊長有個死鬼老爹,，這在我們縣城是人盡皆知?！甭牭竭@里，龍超才說出,，他和老隊長是老鄉(xiāng)。

　　龍超的母親信佛,，心很善良，喜歡收集一些佛像,、經(jīng)文,。

　　老隊長的父親就找來3個托,，當著龍母的面,，一個假裝來賣傳家寶的農(nóng)民,，一個假裝得道高僧，一個假裝古玩大師,，4個人合伙,，愣是騙龍母花了3萬元錢把一尊仿制的佛像買去,。

　　龍超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4個人的樣貌,。為這事,，家里吵了不知多少次,，龍母原本寬厚的性格都磨硬了,，變得疑神疑鬼,，容易和人發(fā)起爭執(zhí)。

　　當時看到縣城小書攤有老隊長寫的爛俗小說,，里面很多情節(jié)就是坊間流傳的老隊長父親的風流韻事，龍超就以為老隊長和他父親一樣,，都是欺世盜名,，利欲熏心的人,。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不過是為了謀個糊口的生意,，也能夠理解,，而他拿龍超的畫用來幫助自己成長進步就更能理解了,。

　　人一旦有了生活的困苦,，就給了自己降低道德約束和人品底線最大的借口,，為了活著,，所以不要臉面、不要尊嚴都是可以接受的,。活著,，難不成為了那看不見的道德標準,，連飯都吃不起嗎？

　　龍超對老隊長更多了一份同情,，他希望老隊長可以醒過來。

　　我能看出大師兄內(nèi)心的變化,，他的心事從來都表現(xiàn)在臉上,，此時的他像個委屈犯錯的小孩子，撅著嘴,，連連嘆氣,。

　　咦，我突然想起了老隊長給我寫差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