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交四更的時候,晏憶之在半睡半醒的朦朧中,聽見了遠(yuǎn)山寺觀里鼎鐘敲響的聲音,。她在秋香色的繡衾里翻了一個身,,手里還握著昨日與丫頭們憨玩時,掣出的花名簽子,,簽上畫著一簇梨花,,題名‘姽婳將軍’,下面鐫著幾行小字,,‘冰身雪膚凝玉容,,抖落寒峭獨枝頭。不期忠義明閨閣,,誓盟生死報前恩,。風(fēng)塵塵不染,是即是,,從來好事多磨難,。’
屋外又傳來一陣窸窸窣窣,,有人壓低了聲音在交談,。她不用猜也知道,是乳娘姜媽媽起來了,。
她的父親是當(dāng)朝參知政事兼刑部尚書晏紓晏大官人,,每日在五更時,都要裹著晨曦的薄霧上朝去,,風(fēng)雨無阻,。
府里仆從自然起得比他更早——姜媽媽要先喚醒她的母親蘇氏,替她洗漱,,梳妝更衣完畢,。再由母親喚醒父親,與姜媽媽一同替他洗漱與更衣,。
便是在夏至這樣的節(jié)氣,,晏憶之也是起不來的,,更別提寒冬。
可這一日,,她卻早起了,。
雖然夢鄉(xiāng)照舊勾魂攝魄地拉攏她,但令她擔(dān)憂的事情戰(zhàn)勝了誘惑,。她枕著軟枕,,在雙眼一張一翕,一張一翕之間,,稍微清醒了些,,醒后又呆了半晌,便輕聲去喚睡在碧紗櫥里丫鬟杏兒,。
杏兒迷迷瞪瞪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頂著朦朧的睡意,惺忪著半睜了一只睡眼,,瞧了瞧窗外的天色,,見昏昏暗暗的,便嘟囔道,,必定是幻聽,。于是翻了個身,將臉朝里,,背朝外,,身子更往被褥里縮了縮,須臾,,又入了夢鄉(xiāng),。
晏憶之等了片刻,不見杏兒來,,就喊了一聲,,接著又喊了兩聲,仍然不見動靜,。她從繡衾里抻出脖子往外望,,見室內(nèi)靜悄悄的,便不愿意再等了,,自己爬了起來,。
她光著腳跳下床,啪嗒啪嗒跑到衣搭子旁,,大張雙臂,把衣裳攏抱了來,,又一陣風(fēng)似地鉆進(jìn)了被窩,,這一來一回,,凍得她牙關(guān)打顫,在被窩里暖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來,。
晏憶之一面聽著碧紗櫥內(nèi)鼻息出入之聲一面穿著衣裳,。她很快穿戴好,躋著鞋下了床,,對著銅鏡理了理頭發(fā),,也不梳髻,披了鶴氅就往外跑,。
這一會,,四更的梆子已經(jīng)敲過。
院側(cè)門,,管事晏榮將三只雪白的炊餅放入報曉僧人的粗瓷大碗中,,晏憶之從內(nèi)院通往外院的游廊一端跑到了另一端時,又瞥了一眼,,二人在正對著作揖,。
晏憶之呼哧呼哧一路小跑,風(fēng)卷起她那琥珀色的鶴氅,,露出里面白絨絨的內(nèi)襯,。
她跑至膳廳,在門前站定,,等氣兒緩和了一些,,才掀了簾籠往膳廳內(nèi)走去。廳里生著炭盆,,與外頭是天差地別的不同,。她先是走了幾步,然后立定,,右手握住左手的四指,,端在小腹前,挺起胸脯,,向下服了服身,,笑道:“爹爹早安,娘親早安,!”
正在用朝食的晏氏夫婦聞訊抬頭,,見到是從不早起的女兒,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又見怪不怪般低下了頭,,繼續(xù)用朝食。
倒是晏憶之的乳母姜媽媽很詫異,,雙眼浮夸地圓睜,,音調(diào)也比平時高了許多,,說道:“哎呀,姑娘今個起地這樣早,?”又往她身后看了看,,問道:“杏兒丫頭呢?”
晏憶之微吸了口氣,,覺得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即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何一反常態(tài)早起,又不能告訴姜媽媽,,杏兒還在睡懶覺,,索性就裝作沒聽見,解了鶴氅遞給姜媽媽,,又在方桌旁坐下,。
只見桌上擺了一碟炊餅,一碟醬瓜,,一碟辣菜,。
父母二人,一人一碗濃湯熬出的蝌蚪粉,,拌了蒜汁,、蔥末、精鹽,、姜絲,、香菜葉、花椒,、芝麻油,、江米醋調(diào)成的醬汁,順溜地吸到嘴里滑入肚腸,,再就一筷子辣菜,、醬瓜,一口接一口吃著,,勾地晏憶之食指大動,。
只是她的父親提倡節(jié)儉,讓吃多少就做多少,,每日食物的份量都有定數(shù),,晏憶之又很少與父親母親一起用朝食,廚房自然沒有備她的份,,她只能看著父母大快朵頤,,自己則掰著炊餅就涼菜吃。
晏紓用完朝食,漱過口,,盥洗過手,,估摸著離五更還有些時辰,,便與妻女閑話家常,,他指著晏憶之對妻子說道:“你看看,就要及笄了,,還這樣不懂事,,頭不梳,鞋也沒穿好,,叫人看見像什么樣子,。”
蘇氏抬了抬眼皮看女兒,,輕嘆了口氣,,又垂下眼瞼,用銀勺撥動銀碗里剩余的蝌蚪粉,,說道:“你今日起這樣早做什么,。”
沒等晏憶之回答,,姜媽媽搶先答道:“今日是貢院解院的日子,,前頭的幾位哥兒終于要回來了,姑娘指定是激動地睡不著才起這樣早,?!?p> 姜媽媽所提的前頭,指的是以晏紓的書房為正房的清明院,,院子小小巧巧,,東西兩側(cè)各有五六間房屋,前廳后舍俱全,。院里栽有梨樹數(shù)株,,樓閣造型古樸別致,環(huán)境清幽雅靜,,極適合讀書作詞,。
晏紓好讀書,更大力發(fā)展書院,。凡是帶了詩文來拜謁的可造之材,,他都會收為門生。若是遇上貧苦無依的,,還將他們安置在院中,,供以吃喝,好讓他們安心讀書參加科舉。
晏憶之斜睞了姜媽媽一眼,,嗔怪道:“貢院申時才解院,,我這樣早起,自然是為了陪父親吃朝食,,送他上朝的,。”
晏紓正雙手捧著黎色的兔毫盞吃茶,,聽到此話,,噗嗤噴出了零星茶沫。蘇氏緊接著發(fā)出了兩聲帶著寵溺的哂笑,,她兀自凈完手,,用帕子擦干后,也捧起茶盞來吃,。
晏憶之與姜媽媽辯駁,,是因為本來理虧于自己從不陪父親用朝食,又經(jīng)她這么一描述,,仿佛成了薄待父親,,厚待旁的年輕男子的輕佻形象。
她原本覺得幾句話就能掀過去,,可經(jīng)父母這一笑,,便被坐實了形象,又仿佛他們也是無可奈地不去在意,,這怎么能模糊過去,,她急忙要辯駁,話卻還沒想好,,只能空張了嘴,,臉也訕紅了。
晏紓見女兒害臊,,也不為她解圍,,反而樂呵呵著說道:“貢院鎖院這幾日,我看你也坐立不安了這幾日,,倒是比我還要上心些,。”
蘇氏附和道:“誰說不是呢,?!闭f著又盯著憶之,說道:“也不知道是掛心哪一位,?!?p> 如果話頭停留在陪父親用朝食這件事兒上,,晏憶之是難辭其咎的——無論如何,她也做不到每日四更起床,??扇粼掝^轉(zhuǎn)移到了對哪一位哥哥更掛心這件事上,她的態(tài)度就坦然了,。
憶之眨著如明鏡一般的雙眼,,說道:“清明院那么些位,哪位不疼我,,哪位不把我當(dāng)親妹妹厚待,。憶之自然把他們的事看成自己的事般上心,。至于對哪一位更掛心嘛……爹爹和娘親希望我對哪一位更掛心,,我就對哪一位更掛心?!?p> 晏紓夫婦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露出了寵溺的微笑,笑著笑著,,各自的笑容里又添了幾分惆悵,,蘇氏垂下眼瞼繼續(xù)吃茶,晏紓態(tài)度隨和地說道:“你這意思,,是全聽我們做主,?”
憶之頓了頓,討巧道:“那掛心是掛心,,能不能成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聽到這話,,蘇氏幽幽嘆了口氣:“噯,,你若有個兄弟幫襯,我們就不必如此謹(jǐn)小慎微地檢視,,也就由不得你胡鬧,。”蘇氏知道自己的女兒是有心思的,,只是心思七拐八繞,,她摸不透,也懶得揣測,。時常沒有耐心,,抬著母親的架子就去壓治。
并不是她這個做母親的不負(fù)責(zé)任,,只是晏憶之三,,四歲時起就愛跟著晏紓?cè)W(xué)府,他在席上講經(jīng)論史,她也不哭不鬧不撒歡玩耍,,就趴在窗牗上聽他講課,,眾人皆以為她將來必定是有大學(xué)問的,可蘇氏私下問她聽出了些什么,,她卻說,,我沒有在聽呀,我只覺得爹爹授課時極有風(fēng)范,,全程都在看著爹爹呢,。
這話叫蘇氏哭笑不得,覺得自己含辛茹苦地?fù)狃B(yǎng),,女兒眼里卻只有父親,,索性對她沒了指望,全由她父親管教,。
說來,,也因為她對她的夫君有著不可動搖的信任。
晏紓生于太宗朝,,一路過州試,、省試、十四歲以神童入殿試,,得太宗賞識,,賜同進(jìn)士出身兼太子侍讀,留館閣讀書深造,。
與他夫妻數(shù)十載,,雖然嘴上不說,心里是二十分的敬仰,。
唯一遺憾的是,,她的丈夫年輕時忙于讀書授課,二人相處的機(jī)會極少,,再加上她的身子不好,,年過半百,膝下唯憶之一個女兒,。
雖然這不代表她就不疼愛晏憶之,,但沒有兒子,是蘇氏的心結(jié),,這是眾所周知的秘密,,幾乎沒有人敢跨越雷池。
蘇氏哀怨地說了一句,,姜媽媽便緊著反應(yīng)過來,,說道:“噯呀,,太太又胡說,我看太太是太有福了,,人一有福,,就總覺得這也不夠,那也不好,。
別的不論,,先說說咱們大官人,參知政事兼刑部尚書,,又是桃李滿天下,。哪一位望咱們大官人,不是平頭老百姓望神仙大官人似的眼神,。
再說院里的這幾位,,先說說最前出去的弼大哥兒,一朝高中,,一路地順風(fēng)順?biāo)?,麻溜地升官發(fā)財。卻不忘本呢,,就時常回來,,侍奉大官人,,又極謙和,從不跟我們這些老奴拿喬,。
喏,,眼見著又要升官了,這樣的人才哪里討去,。
然后說說今年科考這幾位,,那面容,都是一等一的俊眼修眉,,長挑身材,,又滿肚子的文采,必定要高中的,。不僅高中,,往后啊,指定全是大官兒,,屆時,,再這么一團(tuán)圓,就同聚光似的,,這房子都要亮堂好些呢,。您還怕咱家姑娘往后沒人幫襯,,我只怕這可靠的弟兄太多,尋常人家都不敢登門了,!”
姜媽媽是蘇氏的開心果,,只要她一開口,便沒有挽回不了的局面,。果然,,蘇氏被姜媽媽逗樂,又覺得不能由著她信口胡沁,,便嗔怪道:“瞧你說的,,竟把他們都比作火燭了,一團(tuán)聚,,屋子都要亮堂,。”
晏憶之跟著一起笑道:“我竟不知,,姜媽媽還會看面相呢,。”
姜媽媽道:“我呀,,這叫真人不露相,,不瞞你們,這四鄰親友里,,哪個要娶親啦,,哪個要同人合作啦,都找我相看呢,??烧娌皇俏铱淇冢驗榭吹锰珳?zhǔn),,一傳十,,十傳百,我都有了名氣,。
所以啊,,我敢打包票,前院的幾位哥兒這一回都要中,,指定就是全中,,你們就瞧好吧!”
眾人聽著樂意聽的話,,心里本就歡喜,,又見她晃頭晃腦地嘚瑟,都笑了起來,。
姜媽媽說到興頭上,,又道:“不僅我們前院的幾位哥兒,,還有我們蘇家大哥兒,必定也是要中的,。
哎呀呀,,不得了,這樣多位大官人,,只怕到時候得賞錢,,我老婆子這雙手,接不住,,要用裙子兜了,,這該多不雅觀!”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姜媽媽所說的蘇家大哥兒,,是蘇氏哥哥的嫡長子,晏憶之的表兄蘇子美,。
一提及此人,,蘇氏臉上便露出了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蘇子美天生了一副女相,,竟不像蘇氏的外甥,,更像是嫡親兒子。秉性豪放爽朗,,頗得姨母們的寵愛,。相貌好,又爭氣,,生于仕宦盞鼎之家,立志不靠恩蔭,,勤奮讀書,。經(jīng)書、策論,、詩詞,、歌賦沒有不通的。其才名,,便是當(dāng)今圣上也略有耳聞,。
晏憶之感慨姜媽媽果然最體貼蘇氏的心,每一句話都直往她心窩里拱,,又說道:“姜媽媽不用急,,不如我支你一招?!?p> “姑娘說來聽聽,?!?p> 晏憶之故弄玄虛道:“你可以呀……裙子下頭,再穿一條裙子,?!?p> 姜媽媽拊掌道:“好主意!”
蘇氏嗔怪道:“你倒是會奉承,,這又算得上什么好主意,。”
眾人笑過了一陣,,見晏紓要說話,,便都靜了下來,又見他琢磨了一陣,,才說道:“有些事,,本來也不必提這樣早……還是,隨遇而安罷,?!?p> 晏紓向來把父親提倡的‘隨遇而安’奉作言行準(zhǔn)則,便露著笑容連連點頭,。
蘇氏摸不透女兒的想法,,同樣也摸不透丈夫的想法,只將心比心,,當(dāng)他與自己一樣舍不得女兒出嫁,,將就著模糊過去。
說說笑笑之間,,晏榮入廳提醒晏紓該去上朝了,。
眾人都起了身,蘇氏從姜媽媽手里接過官帽替夫君戴上,,又為他披上玄青色的鶴氅,。
晏憶之將自己的鶴氅披好,又戴上兜帽,,粉撲撲的嫩臉被雪白的絨毛襯托地很是可愛,,她笑嘻嘻挎著父親的胳膊肘與他一道走了出去。
晏榮掀開膳廳的簾籠,,二人剛邁出膳廳,,一股冷風(fēng)就迎面撲了過來,將暖暖的熱乎勁兒吹散了些,。
晏憶之挎著父親走在前頭,,晏榮在后頭跟著,三人穿過抄手游廊,,一徑從二門走到了晏府大門外,。待命李平早就套好了翠幄青綢車等候,,晏紓一面由晏憶之扶著,一面腳踏上馬杌子上了馬車,,待坐定后,,撩開車簾,朝女兒說道:“天寒地凍,,快回去睡個囫圇覺吧,。”說著催促晏榮啟程,。
晏憶之笑道:“我等爹爹走后再進(jìn)去,。”
晏紓聽了也就放下了簾子,。
隨著晏榮朗喝一聲,,載著晏紓的車廂晃晃悠悠向前行去,馬蹄聲咔噠咔噠,,顯得空巷更加岑寂,,晏憶之等在晏府大門口,直到馬車拐入街角沒了蹤跡,,這才抬了頭去看天,,不過五更的時辰,天色灰蒙蒙中透著微微的曦光,,在膳廳炭盆烘烤下焐出的熱溫已經(jīng)散地差不多,,這一會,只能僅憑著自己的體熱保持,。
憶之往鶴氅里縮了縮,,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員每一日都要四更時起,,五更上朝去,,只是這一點,就叫晏憶之覺得做大官也沒什么好的,。她把這樣的念頭嘀咕出了聲,身旁的待命李平卻道:“那姑娘是沒見識過賣朝食的人,,他們?nèi)炀鸵?,淘洗食材,生火支攤,,等到四更天,,商市的人也來了?!?p> “商市的人起這樣早做什么,,這會又沒有游人的生意做,,難道這些上朝的官員會光顧?”
“自然沒有生意做,,不過是搶占攤位罷了,。”
晏憶之在心里掂量了掂量,,道:“李平,,你吃了沒有,不如我們?nèi)ピ缡锌纯窗??!?p> 李平道:“在大官人起來前,我們就吃過了,。姑娘,,你不是陪著大官人一起用過朝食了嗎?”
晏憶之摸著饑腸轆轆的肚子,,道:“沒呢,,廚房照舊沒準(zhǔn)備我的朝食,我就吃了幾口炊餅,,這會正覺得胃里沒著沒落,。”
李平道:“今天的朝食是蝌蚪粉,,用面粉和水調(diào)成面糊糊,,端到鍋邊,舀到甑里,,用手一壓,,那稀面糊就從甑底的窟窿眼里吧嗒吧嗒往沸水里掉,也就滾上兩滾,,撈出來淋上調(diào)好的醬汁便是了,,當(dāng)時為何不叫周二叔為你多做一碗,又是什么麻煩事,?!?p> 晏憶之本就覺得腹中饑渴,叫李平這般生動地描述了一番,,更覺火燒火燎般地折磨,,她斜睞了李平一眼,沒好氣道:“你知道什么,,周二叔做完朝食,,緊趕著就要去采辦今日份的食材,平時在院里就總聽見他大呼小叫著去晚了,又沒能買到好菜,。今天日子特殊,,幾位哥哥在貢院捱了三天,可得吃好,?!庇钟X著解釋地費勁,不由柳眉倒豎,,雙眼圓瞪,,擺出氣呼呼的臉譜,說道:“你倒是去不去,?!?p> 李平連忙同小雞啄米似的一面點頭,一面發(fā)出一疊聲去去去,。
往常的這個時辰,,晏憶之都還在被窩里酣睡,今日一見才知稀罕,。這一路走來,,門橋市井皆有人影在忙忙碌碌。生肉作坊將一只只宰殺好的豬,、羊往板上羅列,,有入城賣麥面的農(nóng)戶人家,用太平車或驢馬馱著,,在道衢上行走,。
又正逢上元節(jié),各家門前都懸掛著精美的花燈,,各色彩帶懸空高掛,,從街頭連至街尾,棕紅色的球燈三盞一串,,間距排開,,整齊有序地墜在彩帶上,抬頭就可看見,。
雖然這會不是展覽的時刻,,卻也可窺見那時氣氛何等熱鬧。
往年的這個時候,,晏憶之必定要拉上幾位哥哥一起上街賞燈,。可今年的科舉考試與花燈會來了一個會面,,貢院鎖院的那一日正是上元節(jié)花燈會的第一天,而花燈節(jié)與科舉考試一樣,歷時三天,,不同的是,,貢院申時解院,而花燈會今夜的亥時才會落幕,。
從韓玉祁,、石杰、歐陽緒三位哥哥走進(jìn)貢院的那刻起,,晏憶之懸在喉頭的心就沒有放下來過,。外面再是熱鬧,她也提不起興致,。
這一會,,她倒是突發(fā)奇想,我是失算了,,街上酒肆茶館這樣多,,哪家吃不成呢。到了外頭,,既可以看花燈,,又可以吃美食,豈不妙哉,,又何必拘在家里,。
這樣想著,肚子長長地咕叫了一聲,,似乎在鳴不平,。晏憶之連忙催促李平。二人緊著腳步,,不一會就到了朱雀門外,,直至龍津橋。
這時候的一輪紅日初出,,天邊微微白亮,,讓憶之有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的感觸,街邊的食店三三倆倆,,點著燭火燈籠,,掛著彩旗幡子,有飯博士打扮的人在店內(nèi)忙碌,,各小店里人聲鼎沸,,是不同于白日的熱鬧。
憶之走近第一家早食店,,正巧那飯博士掀起大蒸籠的蒸蓋,,水霧汽從蒸屜一團(tuán)接一團(tuán)地涌擠出來,,香氣迎面撲來,隨著薄霧散開,,現(xiàn)出一只只盛著菜葉裹餡兒的粗瓷大碗,。菜葉碧綠,凝著蒸汽結(jié)成的露珠,,更顯得脆爽可口,,蒸煮地軟嫩的肉餡兒緊挨著團(tuán)在中央。
“就要這個了,,店家,,兩只大包子?!睉浿B忙招呼飯博士,,笑盈盈地用手指筆畫了一個二,李平緊著從袖兜里摸出幾文錢遞給他,。飯博士先是應(yīng)聲好咧,,雙手捧接過錢,投到案旁已經(jīng)盛了大半罐銅錢的粗瓷黑甕中,。雙手用帕子墊著,,左右開弓,先是拎出了一只粗瓷大碗擱在案邊,,接著又拎出了一只,。
憶之往早食店里走進(jìn),隨意選了一張方桌坐下,,左右看了看,,只見有人狼吞虎咽,快速吃完后急趕著就出去了,。有人悠哉哉,,一面看著小報,一面吃著朝食,。李平跟進(jìn)來,,在她身旁站著。憶之轉(zhuǎn)身昂著頭對李平道:“你也坐吧,,拘這些禮做什么,。”李平恍了恍神,,一面點頭,,一面將杌子往外挪了挪,與憶之保持了些距離,,這才坐下,。
這一會功夫,,飯博士將兩只菜葉裹餡兒換了木盤,疾步送至方桌,,又將兩碟擺開,,便退到了一邊,動作很是利索,。
憶之將一只木碟推向李平道:“這一只給你的?!?p> 李平又是一陣點頭,,雙手用菜葉裹住肉餡就往嘴里送。
憶之還未張嘴,,李平已經(jīng)三口并作兩口,,將菜葉裹肉餡囫圇含住,他沒等咽下嘴里的,,便抻起手對飯博士比劃道:“店家再來兩只,。”飯博士又爽利地應(yīng)了一聲,,先盛了兩碗菜湯上來,,隨后轉(zhuǎn)身去取菜葉裹肉餡兒。
憶之細(xì)細(xì)嚼著,,見李平呼嚕嚕喝著菜湯,,又大大哈了一口氣,一副極有滋味的樣子,,忍不住笑道:“李平,,你那點工錢,每月大概都不夠吃吧,?!?p> 說著話,飯博士又送上兩碟菜葉裹肉餡兒,,李平一面對憶之搖頭,,一面卷了菜葉,又是兩三口塞進(jìn)嘴里,,都不見他細(xì)嚼,,手已經(jīng)伸向了第二只,還未咽下第二只,,又要招呼飯博士再上一些來……李平的食量,,晏憶之不是沒有見識過,只是回回瞧,,回回覺得新鮮,,感覺就著他,,自己也能多吃上幾碗。
她想起了清明院里的石杰哥哥,,那一位也是極好的胃口,,他雖是一屆書生,消耗有限,,與李平一比,,也是不相上下,她的父親總是揶揄,,將要被吃窮了,。
此刻,一輪紅日初出,,天地大白,,街上的行人也多了。
李平終于吃飽,,二人結(jié)了賬,,往早食店外走出,又往晏府方向行去,,一面走著,,憶之又問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李平,,你那點工錢,,每月都不夠吃吧?!?p> 道衢上,,行人車馬絡(luò)繹不絕,小販挑擔(dān)沿街唱賣,。
李平方才吃得酣暢,,這會面色紅潤,極有精神,,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嗯了一聲,,又道:“大官人太太用點心或泛索時都使兩副餐具,公用的牙箸夾菜,,私用的牙箸吃菜,,要是用不完就賞給下人。姜媽媽疼我,,總給了我吃,。周二叔也常給我廚余的吃。這樣也能將就過去,?!?p> 晏憶之望著高大威猛的李平別有所思,,他的力氣就同他的食量一樣驚人,時常一個人能做好幾個人的活,,用的時間也比旁人要少許多,。尋常下仆一些偷奸耍滑,,諂媚討好的毛病一點也沒有,,他這樣的人,只是在晏府做個待命,,哪里需要就去往哪里,,豈不是很可惜。
如此想著,,二人已經(jīng)回至晏府。
憶之徑自走入大門,,李平便留在了門外,。
一路穿廊過廳,走過二門,,進(jìn)到三門,,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杏兒一臉訕笑迎了上來,,說道:“姑娘今日怎么起這樣早,,既然早起也該叫上我的,連累我被姜媽媽責(zé)罵,?!?p> 憶之一面往房內(nèi)走,一面說道:“別冤枉我,,我可是叫了的,,奈何有些人懶成了蟲,怎么叫喚也當(dāng)沒聽見,?!毙觾壕o著憶之的腳步往里跟,聽見憶之如此說,,登時急了,,眉眼全皺在了一起,追了幾步,,說道:“我哪里當(dāng)沒聽見,,我是真沒聽見,我的姑娘,,這話可不敢再說,,叫姜媽媽知道又要打罵,。”
進(jìn)了寢室,,憶之脫下鶴氅,,正要往衣搭子上掛,杏兒搶了過來,,要自己掛,。憶之解衣裳去睡囫圇覺,杏兒又追上來搭把手,。
憶之壓根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卻又想戲弄杏兒,便故意擺著嚴(yán)肅的臉譜,,數(shù)落道:“我是面慈心軟的良善人,,管不了你的,還是得姜媽媽來才行,?!?p> 杏兒急地跺腳,幾乎快要哭出來:“姑娘你哪里良善,?!?p> 憶之就著床沿坐下,反詰道:“那你倒是說說,,我哪里不良善,?”
杏兒嬌聲辯駁道:“你若良善,早起為何不將我叫醒,,連累我挨罵,。”
“我體貼你起不來,,讓你多睡會啊,。”
“那,,那姜媽媽責(zé)怪我,,你怎么不回護(hù),哪里像我,,我從來都是如何替你掩飾的,。”
憶之笑道:“胡說八道,,我做了什么要你替我掩飾,。”
杏兒是個急性子,一急躁,,腦子里就一片空白,,肚子里沒話,說不上來,,又不能就此作罷,,接著辯駁道:“日后,日后我可是要隨你一起嫁去夫家的,,那弼大哥兒少小而孤,,人情雖然不復(fù)雜,可上上下下的雜事,,沒個長輩商量,,全憑你自己一個人忙,你不要人分擔(dān),?外頭雇來的再不和你一條心,,你才要哭呢。眼下還不好好待我,?!?p> 憶之正鉆進(jìn)了繡衾里,聽見杏兒這般說辭,,笑著說道:“都是沒影的事,胡說八道什么呢,。我看啊,,是你惦記我良弼哥哥,一心想我嫁給他,,你好跟了去做他的如太太吧,。”
“誰說沒影,,前些日子,,我聽了你的囑咐,往清明院送果子,,大官人和弼大哥兒正說著呢,,見來人是我就喑聲了?!?p> 杏兒又挺起胸脯,,一臉正氣說道:“姑娘,我杏兒雖然只是個丫鬟,,也是有節(jié)氣的,,我寧可做平頭人家的正經(jīng)太太,也不給富貴人家做小,,如今的法制,,便是大官人太太也做不了我的主,。”
憶之望著水蔥似的杏兒笑道:“越說還越像回事了,?!?p> “本就是回事,通汴京城都知道,,朝廷的新貴,,集賢院學(xué)士兼提刑官富良弼富大官人是咱們大官人內(nèi)定的女婿。只是姑娘成天裝瘋賣傻,,自個裝不知道,。”
憶之笑道:“既沒定下來,,指不定就還有變故,,你別總聽風(fēng)就是雨,胡亂說話,,我的名聲臭了,,你能落什么好?”
杏兒歪著頭想了想,,覺得極有道理,,說道:“是呢,還是姑娘聰明,?!彬嚾婚g想起方才的話頭,連忙又道:“姑娘,,你可得救我,,姜媽媽罰我不許吃朝食呢!”
憶之已經(jīng)在被窩里躺定,,哪里肯動,,敷衍道:“冬除,冬至,,新春,,上元幾個節(jié)連番過,你這一通胡吃海喝,,眼見著就胖了,。還擺著款兒要做正經(jīng)太太,要我說啊,,餓一頓也沒什么,,省的日后嫁不出去了賴著我。”一面說,,一面笑,,翻了個身,將臉朝里,,背朝外,,就要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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