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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恥

第十六節(jié) 南渡

宋恥 狂人阿Q 4884 2020-03-16 20:00:00

  漕船沿著運河繼續(xù)前行,。

  經(jīng)過跟公主一番爭吵又嚴(yán)肅認(rèn)真的對話之后,,李慢侯的心情恢復(fù)了平靜,深層的平靜,。一層蒙在他理智上,,讓他面對茂德帝姬很難絕對理性思考的薄紗被掀開了,,他對公主的朦朧感覺,之前一直仿佛浮在天上,,在白云上,,在天闕間,現(xiàn)在則落到了人間,,變得真實,,變得平靜。

  警報解除之后,,李慢侯不用那么累了,,他的神經(jīng)想繃也繃不起來,隨口讓其他人開船,,他就在船艙里睡覺,。

  又一天行船,船開進(jìn)了一個鎮(zhèn)子,,叫酂陽鎮(zhèn),。鎮(zhèn)子的氣魄,讓李慢侯一開始還以為到了哪座大城,。

  但這鎮(zhèn)子沒有城墻,,也不受城墻限制,,運河兩岸都是鱗次櫛比的商鋪,一個鎮(zhèn)子,,竟然有兩座跨運河大橋溝通兩岸,,兩座大橋相隔三百米。橋兩岸是最繁華的中心區(qū),,燈火通明,,大有徹夜不息的架勢。橋上行人如織,,讓人恍然覺得回到了汴京,。

  在所有人都疲勞至極的情況下,天黑前,,船停到了一眼望不到頭的碼頭上,,過關(guān)文書已經(jīng)辦好,可是所有人都不愿意走了,。

  這一次,,李慢侯沒有強(qiáng)迫眾人。船停在碼頭上,,岸上就有一些各行各業(yè)的牙子過來招攬生意,,有給酒樓拉生意的,有給客棧拉生意的,,還有兜售當(dāng)?shù)匚锂a(chǎn)的,,幫纖夫攬活的。

  船上的人心動了起來,,一路上清鍋冷灶的,,除了在幾個小鎮(zhèn)停泊的時候,能過吃到一些像樣的飯食,,大多時候只能吃攜帶的干糧,。

  所以他們想讓岸上招攬生意的酒樓送來吃食,李慢侯沒有拒絕,。

  酒足飯飽,,看著滿目的繁華,吵鬧的街市,?;蛟S是觸動這些汴梁人的心緒,竟都想去鎮(zhèn)上逛逛,。

  李慢侯無底線的讓步,,又同意了。

  只是交代他們小心,,所有人必須一致行動,,不能走散,。不要跟當(dāng)?shù)厝藳_突,退一步開闊天空,。

  李慢侯自己不去,,沒心情,而且累,。卸下負(fù)擔(dān)后,,疲憊仿佛從骨頭縫里不斷的涌出來。這些天又是小心謹(jǐn)慎的去查看情況,,去找牙子通關(guān),,又是咬牙拉纖,不管是身體,,還是精神,,都有些用力過猛了。只有一個人陪他留了下來,,張妙常說她腳痛,,走不了路。

  “腳怎么樣了,?”

  眾人都走了之后,李慢侯關(guān)心起來,。

  張妙常道:“疼,。不過不要緊,還受的??!”

  看她言不由衷的口氣,李慢侯叫她過來,。

  “脫鞋給我看看,!”

  張妙常聽話的脫了鞋襪,露出白生生的小腳,。

  跟上次看見的相比,,大小沒什么變化,形狀變化大多了,。原本如拱橋一般彎著的腳已經(jīng)伸展開來,,足弓已經(jīng)伸展成自然的弓形,很漂亮,。十根指頭,,掰動還是痛的齜牙咧嘴,但已經(jīng)可以活動,,不像以前如同木頭一樣,。

  “再走一些時候就好了,。”

  李慢侯說道,。

  張妙常點了點頭,。

  所有人都走了,岸上的嘈雜被擋在了船艙之外,,這個小船仿佛另一方世界,。

  張妙常隨口跟李慢侯攀談起來。

  “大官人,。那兩個姐姐是不是貴人,?”

  李慢侯知道張妙常問的是誰,是兩個公主,。

  李慢侯道:“不該知道的別問,!”

  張妙常嗯了一聲,乖巧的不說話了,。她第一眼就看出那兩個女人不一樣,,只是最開始沒多想,她畢竟年幼,,見過的大人物雖多,,可上流女人卻沒見過幾個。所以她第一眼就認(rèn)出兩個公主是主子,,兩個侍女是下人,,但第一反應(yīng),覺得兩個公主是青樓里的當(dāng)紅姑娘,。她能見到的最上流的女人,,不過如此。

  不但張妙常對兩個公主好奇,,其他女人也好奇,。金枝好奇,宋氏好奇,,周氏好奇,,馬氏都很好奇呢。一路走來,,大家都隱隱感覺到那兩個女人的不同,。兩個公主,主仆四人,,漸漸分成了一派,,其他女人漸漸分成了一派。而且金枝為首,,漸漸對兩個公主有了意見,,并不友好,。

  張妙常是最早認(rèn)識到這兩個女人不是一般的貴人,可她依然選擇了跟金枝站在一邊,,金枝畢竟是李家的主母,,這層身份是牢不可破的。即便早前,,她也曾被這么排擠過,,在翠樓的時候,開始她跟李慢侯夫婦住在二樓,,但那次給大官人唱曲之后,,突然被金枝安排住到了后院,張妙常沒有抵抗,,很順從,,而且一直都沒有抱怨。

  上船之后,,自從那兩個貴女出現(xiàn),,金枝突然變了。對張妙常不在那么排擠,,反倒對兩個新人更加防備,。張妙常心里其實不反感兩個貴女,反而對她們有些感激,,如果不是她們,,張妙常依然是一個被主母排擠的對象。長在青樓,,從小到大都被灌輸一個道理,,最好的結(jié)局,,無非是被哪家貴公子看重,,贖身做小,做小要有做小的自覺,,千萬不能跟主母為敵,,否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因此哪怕心里感激兩個貴女,,張妙常還是義無反顧的站在金枝一邊,,助紂為虐,像當(dāng)初金枝排擠她一樣,,幫著排擠兩個貴女,。幸好這兩個貴女有丫頭伺候,她們不善于爭吵,,可兩個丫頭卻頗為潑辣,,這才沒有太過吃虧,。加上誰都得顧忌李慢侯的態(tài)度,因此這些女人手段大多都是暗中施為,,沒有過于出格,,一路上才平平安安走到了現(xiàn)在。

  李慢侯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時候回來的,,總之他半夜醒來后,,所有人都回到了船上。

  第二天,,所有人都睡起了懶覺,,李慢侯起的已經(jīng)夠晚,太陽的金光已經(jīng)在碼頭上鋪開,,謀生的人們已經(jīng)忙碌了很久,。

  只有張妙常起來了,給李慢侯打了水,,要伺候他洗臉,。

  洗過臉后,其他人依然沒起,,也許這幾天太累了,,也許昨天逛累了。李慢侯也不想擾人清夢,,看著熙熙攘攘的碼頭,,昨日的煩憂已經(jīng)褪色,他也來了一些興致,。

  交代張妙常后,,他一個人走上了碼頭,他也想逛一逛,。

  這哪里是什么小鎮(zhèn),,分明是一座小城,小是對宋朝說的,,放在整個世界,,這座鎮(zhèn)子甚至可以和此時的巴黎相比,倫敦,、柏林此時簡直就是漁村,,甚至漁村都沒有。

  鎮(zhèn)子不但橫跨運河兩岸,,沿河綿延幾里地,,而且不止有沿河的長度,還有深度,除了沿河的街道外,,還有好幾條街巷,。不過沒有面河的街道那么繁華,是一些住宅和作坊,。住著平民和工匠,。

  這里有榷場,卻沒有官衙,,這是一座純粹由庶民組成的街區(qū),。沒有官方的規(guī)劃,街道顯得并不整齊,,可人聲鼎沸,,充滿了煙火氣息。

  自由,,散漫的氛圍,,讓李慢侯感到難得的放松。他饒有興致的游覽著街道,,看著形態(tài)不同,,高低不一的商鋪,民宅,,甚至祠堂,。還看到了一座高塔,扎根在底層的佛教,,自然的出現(xiàn)在這里,。

  出于家學(xué)淵源和學(xué)術(shù)背景,李慢侯天然的站在歷史的角度審視和欣賞這些建筑,。他突然有些惋惜,,這些情景,很快就會隨著戰(zhàn)火而消失,。黃河決口,,江淮泛濫,運河斷流,,這些繁華的庶民的集市終將消失,。一千年后的考古學(xué)家,,只能通過挖掘古跡管中窺豹,,哪里能像他現(xiàn)在這樣,直面這種鮮活的歷史氣息,,感受這宋代城鎮(zhèn)生命力的正面沖擊,。

  思緒到了這里,李慢侯突然覺得自己可以做點什么,,四處留心了一下,,很快看到了一家文房店鋪,,進(jìn)去了買了筆墨紙硯,兜著走到了運河橋上,。

  他畫起來,,他的畫,肯定沒有張擇端的好,,沒有張擇端那么輕重合宜,,但力求真實,每一筆都是細(xì)節(jié),。

  他畫街道,,石就是石,磚就是磚,,絕不用一筆曲折帶過,。他畫民宅,屋脊,、房檐,,結(jié)構(gòu)清晰,比例精確,。這不是他的學(xué)術(shù),,這是家學(xué),是從小被老爺子逼著一筆筆練出來的,。如果說缺陷,,則是毛筆用的不夠順手,哪怕用鎮(zhèn)紙和硯臺做工具,,一些線條畫的還是不夠精準(zhǔn),。

  李慢侯將紙鋪在橋上,時而趴下來描畫,,時而站起來觀察,。這些舉動吸引了不少人的關(guān)注,很多人圍過來,,看了又走,。終于有懂行的過來詢問,問他是不是官府派來的匠人,,他們以為李慢侯是在描營造樣式,。可卻不覺得李慢侯是在畫畫,。

  李慢侯不但畫,,而且還寫。帶有專業(yè)學(xué)術(shù)的注疏,時間,、地點等基本信息完備,,以后的考古學(xué)家如果看到了,基本上可以按照這些畫冊和記述一比一還原這座城市,。

  一張張紙畫完了,,送回船上,買了紙繼續(xù)畫,。所有人都好奇的欣賞,,兩個公主還能提出意見,他們好奇的問,,為什么李慢侯的畫中,,沒有一個人物?

  李慢侯察覺到有什么疏忽,,于是又畫了一些人物,,卻不在畫中,而是單畫出來,,精確的臨摹人的身高,、體態(tài)、穿著,,五官,、發(fā)飾都一一呈現(xiàn),有大人,,有小孩,,有僧人,有書生,,有貨郎,,有纖夫。甚至連貨郎的挑擔(dān)都畫的很細(xì)致,。

  畫起來就忘了時間,,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繼續(xù)畫,。一晃過了五天,,竟將一座小鎮(zhèn)完全畫到了圖上,畫紙積累了一整箱,。

  不能再等了,,繼續(xù)上路,翻開自己的畫作,,李慢侯突然有了一些新的感悟,。他這些畫作,放在現(xiàn)代當(dāng)然是畫,??墒窃谶@個時代,并不是畫作,。船里就有許多可以讓他對比和參考的畫作,,他的畫,人是人,,建筑是建筑,,船是船,橋是橋,,攤開來,,拼起來,是一座小鎮(zhèn),。而畫家的畫,,人在街上,街在城中,,城在水邊,,水在山下,濃墨涂抹,,輕筆勾勒,,盡管不夠精確,看著卻是人間,。

  這可能就是東西方對藝術(shù)的不同理解和實踐,,一個偏重意境,一個偏重真實,。

  沒有高低之分,,都是不可或缺。

  下一站是永城,,比酂陽更加繁榮,,人口數(shù)萬,比開封自然不如,,比宋城也顯局促,,但卻有北方大城所沒有的氣息,煙火氣更勝,,生機(jī)勃勃,。李慢侯自然也不會錯過繼續(xù)作畫,也放開了讓船上的女人出去游樂,。

  又是多日,,才繼續(xù)行船,。

  如此反復(fù),人人喜悅,,仿佛這不是逃亡,,而是旅游。

  李慢侯樂的如此,,天下將變,,恐怕以后再也找不回這種輕松的心態(tài)。哪怕他知道未來是怎樣,,可當(dāng)真的發(fā)生之后,,他的心境一定跟現(xiàn)在不一樣。他肯定再也畫不出現(xiàn)在這么輕松的畫作,,如同一個畫匠經(jīng)歷離合前后,,筆鋒大變一樣。

  宋金戰(zhàn)爭的戰(zhàn)火一直沒有波及到江淮,,這里依然是千年中最好的時代,,也是這最好時代的尾聲,晚鐘已經(jīng)敲響,,只是還未落日罷了,。

  其他人能樂一日是一日,李慢侯是能畫一日少一日,。

  但他的畫也漸漸變了,,沒有酂陽鎮(zhèn)和永城畫的那么細(xì),而是輕重結(jié)合,。普通沒有特點的民房被他一筆帶過,,重點描繪那些精致的大宅、高樓和塔寺,。

  就這樣,,經(jīng)過了柳子鎮(zhèn)、蘄澤鎮(zhèn),、宿州,,然后是靜安鎮(zhèn)、靈璧,、虹縣,,再然后是通海鎮(zhèn)、青陽鎮(zhèn),,之后到了臨淮,,再到了泗州。

  運河在泗州匯入了淮河干流,,也在這里折向東北,,經(jīng)龜山鎮(zhèn),、洪澤鎮(zhèn)抵達(dá)淮陰,之后曲折到北神鎮(zhèn),,繼續(xù)往東是淮河入海干流,,往南則折向楚州。過楚州之后,,經(jīng)上游鎮(zhèn)到寶應(yīng),,接著是高郵,,邵伯鎮(zhèn),,然后是揚州近郊的灣頭鎮(zhèn),最后抵達(dá)繁華的揚州,。

  從東京出發(fā),,只用了四天時間就到了南京,可從南京出發(fā)后,,走走停停,,經(jīng)過十多個集鎮(zhèn)和城市,竟然用掉了將近兩個月時間,,到達(dá)揚州的時候,,竟已經(jīng)到了九月底。

  茂德帝姬在揚州這座通都大邑同樣安排著人手,,傳來了幾個消息,。皇帝依然壓著公主失蹤的案子,,也沒有懲罰蔡駙馬,。但河北戰(zhàn)事更加不利,一些官員被懲處,。西軍將領(lǐng)姚古傭兵不前,,被貶官。

  九月初三,,金軍攻陷太原,,安撫使張孝純被俘虜,副都總管王稟,、通判方笈戰(zhàn)死,。

  太原失陷,朝堂上的風(fēng)向再次一邊倒的朝向主和,,李綱再次失勢,,推薦提拔李綱的吳敏被貶為崇信軍節(jié)度副使。

  蔡京余黨繼續(xù)被清洗,,蔡京長子,,權(quán)臣蔡攸被流放到萬安軍,,做過大學(xué)士和尚書令的蔡袺被刺死,朱勔都被賜死,,童貫的腦袋被砍下在京城示眾,。

  最讓人失望的是,李綱貶為揚州知州,,直接被排擠出了京城,。金軍尚未南下,主和派已經(jīng)將主戰(zhàn)的旗幟排擠出京城,,一旦重新開戰(zhàn),,連個主戰(zhàn)之人都沒有,猶如殺了岳飛去議和,,但秦檜議和成功才敢殺岳飛,,這些人的手段,真的是差了秦檜太多,。

  現(xiàn)在皇帝又再次一邊倒的站在了主和派一邊,,派遣王云出使金軍,試圖用太原,、中山,、河間三府賦稅索回三鎮(zhèn),這正是當(dāng)年童貫的方法,,用賦稅換取土地,。可惜太遲了,,太原沒有失陷,,或許還能談。太原丟失,,河間,、中山被圍,此時金國已經(jīng)占據(jù)了絕對的主動,。

  這些離李慢侯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這些壞消息沒有影響他描繪揚州的繁榮。他知道,,這是揚州最后的繁榮,。從唐代開始形成的益一楊二的繁盛局面,將在黃河奪淮入海之后,,徹底消失,。揚州的繁榮,不僅僅是淮鹽撐起來的,,淮河流域穩(wěn)定的水系帶來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量,,又基于經(jīng)濟(jì)作物形成的發(fā)達(dá)手工業(yè),,都將不復(fù)存在,明清的揚州依然富庶,,卻只富了大批壟斷性的官商,。在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上,再也無法跟江南的南京,、蘇杭相比肩,。

  十月初,李慢侯一行才離開揚州,,輾轉(zhuǎn)數(shù)日后,,駛?cè)牍现薅桑诌_(dá)長江邊,。

  面前就是滾滾長江,,望不到對岸,,過江就安全了,,過了江就是另一個世界。

  在江南李慢侯可以活的富裕,,可以活的穩(wěn)定,,可他能活的心安嗎?

  站在長江邊,,遙望北方,。

  他想起無數(shù)南遷的旅人,他們一生都在遙望中原,,看到的只有滿眼風(fēng)塵惡,。

  他想起了岳飛,想起了陸游,,想起了辛棄疾,,他們一生都在為北伐而呼喊。

  李慢侯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了岳飛,、陸游,、辛棄疾,但他知道他做不了秦檜,,做不了趙構(gòu),,他能茍且,卻無法茍安,,他可以被迫茍且的活著,,卻無法獲得內(nèi)心的安寧。

  可是宋朝就是這樣茍且的朝代啊,,宋人就是這樣茍且的民族啊,,在這茍且的時代,,鼓起一腔孤勇,非得像岳飛那樣去做個英雄,,李慢侯知道代價是什么,,他承受的起嗎?為這茍且的民族,,壓上一生心力,,李慢侯不知道結(jié)果是什么,他值得付出嗎,?

  沒有答案,!一低頭,一閉眼,,他過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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