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子邁輕輕推開門,，卻站在門口,，沒有跨進去。

　　他看見院子里的石凳上坐著兩個人,，從年紀看像是一對母子,。女人四十來歲，荊釵布裙,，挽成圓髻的頭發(fā)白了一半,，身子虛胖，說起話來三句一喘,。

　　旁邊坐的那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卻生得清秀,，雖然衣服也一樣簡樸，但看起來卻是一副讀書人的樣子,。此刻,，他正一邊洗菜，一邊專心致志地聽女人說話。

　　“你舅舅當時也是你這個年紀,，比你還秀氣些,。兩道眉毛像是用毛筆細細勾勒出來的一般，沒有一絲雜亂,，像個女娃娃似的,。他還喜歡讀書，那些繁雜難懂的句子,，他毫不費力就能記住,，連村里的先生都夸他聰明?！?p>　　女人回憶起往昔,，臉上情不自禁泌出一絲微笑，可是很快,，笑容被愁思替代,，她嘆了口氣，輕聲道,，“不過這樣好的小煥,，怎么就沒了呢？如果那一天,，我沒有和爹娘一起去看花燈,，如果我沒有走街串巷非要給小煥找那只鯉魚燈籠，是不是他就不會出事了,？”

　　男孩忙放下菜,，濕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就去拽他母親的手，“娘,，您放心,，我會好好讀書，考取功名,。到那時候,，我會在全天下的城樓上都貼上告示，一定會把舅舅尋回來的,?！?p>　　這話雖然孩子氣，卻很能帶給人一些希望,，于是女人眼中亮了一下,，不過那光轉(zhuǎn)瞬即逝，很快便黯淡下來,。她搖頭,，帶著幾分狠勁兒和堅定,，“不會的，小煥他早就不在了,，這點我心里清楚得很,。雖然心里不愿意承認，雖然我沒有什么證據(jù),，但是我就是知道他早就不在了，我騙不了自己,?！?p>　　“可是您雖這么說，心里卻還是盼著舅舅能回來的吧,，”男孩說著指了指身后的西廂房,，“這窗紙是新?lián)Q的，柱子也剛刷過漆,，房子里更是被打掃得纖塵不染,，比咱們自己住的屋子都干凈?！?p>　　聽他這般說,，女人略提了提神，“其實,，我總覺得小煥還在,，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魂魄還在,?！?p>　　男孩子一愣，“魂魄,？”

　　“我曾......曾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敢進這間屋子的,，后來才慢慢好了?！?p>　　“不敢進來,？為何？”男孩盯住西廂房的窗戶,，許久都沒有回頭,。于是趙子邁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他忽然覺得,，那扇黑洞洞的窗戶后面,，有一雙紅色的眼睛在看著自己，于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那時......那時我總夢到他,，”女人的聲音中忽然多了幾分不安,，“可是他的樣貌已經(jīng)不是小煥了，眉眼模糊,，還有些發(fā)福,，像是......像是被水泡了很久的樣子，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就再也沒夢到過他了,。其實我是想見見他的，哪怕心里很怕,，可不知為何,，他卻再也沒有來過?！彼穆曇粼絹碓叫?，眉頭也越皺越緊，仿佛陷進了痛苦的回憶中,。

　　雪越下越大,，紛紛揚揚，飄飄灑灑,，像千百只蝴蝶迎面撲來,，帶著低沉的呼嘯。

　　趙子邁有些聽不清楚這對母子的談話了,，不過,，他現(xiàn)在也不想聽了。他走進院內(nèi),，徑直朝西廂房走去,，無聲無息推開房門，邁了進去,。

　　屋子里的擺設極為簡單,，干干凈凈的一床一案，除此之外,，就剩下一只半人多高的木箱,，安靜地停放在房間的一角。

　　“這箱子里就是陶煥的書吧,?！彼叩较渥忧懊嬲径ǎ种覆渲渖w劃過,。稍頃,，緩緩打開箱蓋，在那些已經(jīng)泛黃的書本上摩挲了幾下,，“書都被翻舊了,，看來陶煥真如他姐姐所說,，是個一心撲在書中的孩子?！?p>　　可是這樣的人,，又怎會知曉人世間的險惡呢？和他那個吃盡了人生疾苦,，看盡了他人冷眼,，一心只想謀取名利的鄰居相比，他實在太過于單純了,。

　　恐怕......連死時他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的吧,。

　　念及此處，趙子邁忽然有些心酸,，他仰起頭，目光穿過窗戶投向一墻之隔的閆家,。他知道,，陶煥就在那所院子里，在那口漆黑的大甕中,。雖然,，他已經(jīng)化成了一劑名聞天下的湯藥，但是他的靈魂,，卻仍然在凝望著陶家,，不愿散去。

　　院子外面響起一陣喧嘩,，緊跟著,，一隊人魚貫而過，抬的是花瓶玉器畫軸,，提的是首飾玉佩香囊,，呼啦啦一大群，涌進了閆家的宅院,。

　　“娘,，聽說閆大夫給巡撫大人治好了舊疾，你看,，這些東西,，都是巡撫大人派人送給閆大夫的禮物?！蹦泻⑺坪跤行┝w慕,。

　　“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我也有樣東西要給你,，小煥不在了,，這玉牌就交給你吧,，好歹，你身上也有陶家的血脈,?！迸苏f著從衣襟里摸出一塊玉牌，將它塞到男孩手里,，“它是陶家祖上傳下來的,，你要收好，千萬別掉了,?！?p>　　外面喧嘩聲依然不斷，偶爾還有歡聲笑語傳來,，將這里襯托得更加凄涼,。趙子邁看向男孩手中的玉牌：象牙白色，四四方方,，質(zhì)地中上,，上面刻著“富、貴,、壽,、喜”四字。在他看來,，算不得什么好物,，但在陶家這樣的人家，已經(jīng)可以當做一件家傳的寶貝了,。

　　“以前,，小煥總戴著它的，可他失蹤那晚,，這東西落在他屋里了,，所以，這也算是你舅舅的一件遺物,。你好生保管著,，可別丟了?！?p>　　男孩點頭答應,，將那玉牌小心翼翼揣進懷里，一字一句道,，“娘,，我答應你，我會好好讀書的,，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話到此處,，他忽然頓住,，回頭看向趙子邁站立的方向，眼中露出驚懼之色,，似乎看到了什么極恐怖的東西,。

　　趙子邁心臟一抖，便想立時離開陶煥的屋子,，可手腕處卻猛地一涼,，激得他下意識的低頭，看向下面那一箱書籍：一只泡得皮開肉綻的手抓住了他,，手的下面,，泛黃的紙頁中，探了出來一顆腦袋,，上面頂著一塊紅布,，布面繡著金黃色的鯉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