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午飯,,張振安覺得肚子有點漲,,歪坐長板凳,,倚靠堂屋門前,。陽光猛烈地?fù)湓谏砩希泄伸傩奈娣蔚奈兜?。凍傷的手腳隱隱發(fā)癢,,還有墜痛感,。腳上的凍傷明顯要嚴(yán)重一些,。他小心脫下棉鞋,咬著牙齒褪開襪子,,檢查凍瘡,。其中一處傷情較為厲害,瘡口已經(jīng)發(fā)黑,。他輕按瘡面,,刺痛難忍,直吸涼氣,。
媽媽正在縫補兒子的壞書包,,呵斥說:“你不要動它,起疤,!”
他想到書包包括棉鞋都是哥哥用剩的,,故意重手重腳,將另一只鞋子甩在地上,。鞋子翻了兩滾,,像只被拋尸的可憐鴨子。
媽媽見了更生氣,,“你就作興糟蹋,,你媽再給你納!”
兒子抱怨:“里面都是潮的,!”
媽媽說:“你不能走干地方,,非要跑雪地里騰?”
兒子也生氣起來,,“到處都是雪,,我要長翅膀就好了,!”
媽媽給出了建議:“你嫌冷不能穿木屐子?”
兒子越發(fā)怒氣沖沖:“告上你多少次了,,學(xué)校不給穿,,不給穿吶!”氣沖沖將襪鞋套穿起來,,直往院外走,。
媽媽說:“你明個考試,混沖什么,,還沒給車子軋夠,?”
兒子簡直怒不可遏,惡聲說:“軋死算了,!”滿懷怨怒,,大步離家而去。
過了片刻,,他胸中的濁氣漸漸消平,,空落落的,依舊不大自在,。他站在空蕩無人的路口,,向著田野方向眺看過去,只見天地闊然,,無數(shù)壟溝縱橫,,皚皚白雪滿覆,放佛鋪就一張張毫無褶皺的純色緞子,。他的心情頓時舒暢了一些,。田野邊上便是通往田間地頭的小道,無人打理清掃,,雪腳印紛雜,。朝著尚未被染指的雪面踩下去,雪地里會發(fā)出“噗嗤”一聲輕響,。
走進(jìn)葉家院門的時候,,葉媽媽正與兩個牌友坐在堂屋門前閑扯家常。葉華強伏靠堂屋大桌,,跪住長凳,,玩弄滿桌的麻將牌,興致并不高揚,,見朋友進(jìn)門,,跳著出來迎接。
“哎,,大安子,!”葉媽媽攔住打算埋頭進(jìn)屋的客人,。
葉媽媽個子不高,也不算胖,,有點兒臉肥,,頰上紅通通的,像是插畫里的人物,。大人們總喜歡勾搭無聊透頂?shù)拈e話,,內(nèi)容幾乎是千篇一律。張振安心里雖然厭煩,,不過也承認(rèn)這是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拒絕配合反而是失禮的。
“飯吃過了???”大人的問話毫無驚喜。
他老實答道:“吃過了,?!?p> “你媽人呢?”
“登家呢,?!?p> “你爸爸還給人家砌墻頭?”
“嗯呢,。”
“中晌來來家吃飯,?”
“有時候不來家,。”
結(jié)束一問一答,,他被朋友拉進(jìn)了房門,。兩人匯在一處,將麻將當(dāng)做玩具,,擺弄“長城”,。他聽到葉媽媽與人聊天:“...人家兩兒子不曉得怎養(yǎng)的,這個也是上大學(xué)料...我家這個...不是什么,,小孩子都這樣子...”他情知被夸贊的對象是自己,,有些沾沾歡喜。
葉媽媽斜過身子,,將腦袋伸進(jìn)來,,“聽大強子說,你該早上學(xué)給拖拉機軋到了,?”
訪客被迫回憶早上的驚險事故,。當(dāng)時正在上學(xué)路上,,不知是煤渣還是凍雪的緣故,他的自行車發(fā)生側(cè)滑,,整個人摔倒在地,。一輛拖拉機恰好在旁駛過,從他的胳膊碾壓過去,。幸運的是,,事故沒有對身體造成什么傷害,只是書包被扯裂了,。要不是他下意識地抬起腦袋,,車禍可能將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時過境遷,,他心里一點也不害怕,。他認(rèn)為這是丟臉的經(jīng)歷,不愿人們提及它
“也沒得什么,,就膀子軋一下子,。”他局促不安,,撓了撓腦袋,。
葉媽媽露出被驚嚇的表情,“哎呀呀,,媽哎,,這還沒得什么?”
“不曉得哪個給煤渣子鋪路上,,拖拉機也沒裝東西,。我頭一抬,就軋過去了,?!?p> “你命大哦!”葉媽媽拍了拍大腿,,“路上有雪,,早上凍挺硬的,以后有車子就停下來,,”招呼兒子,,“大強子,大強子呢,,也帶耳朵了,?”
兒子怪聲說:“就你事多!”勾住朋友的肩膀,“要是有我,,孬好幫你要些個錢,!你老實人,鄭佳萍也傻子,?給人家撲撲屁股就走得了,?”
婦女們談?wù)撟优牟皇侵帲v到興處,,打腿跌足,,仿佛生養(yǎng)的個個都是混世魔王,難堪數(shù)落不盡的折磨委屈,。葉華強提出抗議,,未獲理睬。于是,,他索性抓起麻將牌,,不停拋接,故意失手,,撞跌得到處都是,。葉媽媽喝令兒子收拾。葉華強假意相應(yīng),,將麻將牌往桌上投擲,,擊倒高堆的“城墻”,麻將牌撒得更多了,。葉媽媽坐不住了,,將兒子轟趕出來。
葉華強在鍋屋里間翻找套網(wǎng),,弄得“稀里嘩啦”作響,。葉媽媽喝問翻找什么東西。葉華強拍打窗格,,反問灰色網(wǎng)套的去處。葉媽媽要求兒子在家看書,,理由是將要期末考試,。兒子譏笑說大嬸子你看好麻將就行。在朋友的幫助下,,他最終找到了網(wǎng)套,。
葉華強鉆入墻角雜物堆,抽挑竹竿,。這下弄出了更大的動靜,。葉媽媽等來最后一位牌友,無暇顧及兒子,。很快,,牌友們發(fā)現(xiàn)麻將牌缺失一張,。葉媽媽出來責(zé)問兒子,聲色俱厲,,差點便要動手,。那邊牌友找到麻將牌,她才悻悻作罷,。葉華強受了委屈,,意頗不快,再沒心情挑肥揀瘦,,隨手抽出一根竹竿,。朋友接過來檢查,指示竹身一條裂縫,,說都披得啦,。葉華強確認(rèn)瑕疵畢,將竹竿當(dāng)作標(biāo)槍,,用力投至院心,,發(fā)出“呱嗒”一聲脆響。
葉媽媽被嚇到了,,喝罵說:“你想給你媽嚇?biāo)赖玫???p> 葉華強樂得哈哈大笑,“我叫你給它曲得了,,燒火,!”
朋友兩人收拾妥當(dāng),離開葉家,,翻過大石橋,,拐上北向的大堆。堆下大渠入冬前經(jīng)集體修整,,坡岸非常平整,,白花花地斜插河底,十分賞心悅目,。走出大約里許,,兩人翻下大堆,轉(zhuǎn)上東向的狹窄小路,。再行里許遠(yuǎn),,折彎向北,進(jìn)入稍寬的道路,。這條土路通向曾經(jīng)的村中心,,舊大隊部便在前方。這條路人跡繁雜,加上化凍的關(guān)系,,雪色狼藉,,泥淖不堪。兩人跋行兩里路,,一些道邊建筑近在眼前,。此處已是油泥地面,路況大為改善,。大隊部舊址是一棟較為高大的磚瓦房,,房門朝東,緊貼道路沿口,。大隊部搬遷新址,,這棟大房子無人居住與打理,門隙闊張,,鐵鎖銹跡斑斑,,門檐下隱約殘留舊日字跡,墻根處長滿高枯的野草,。旁邊有間機面坊,,此時正在營業(yè)。轟隆隆的電機聲從黑漆漆的房門以及低矮骯臟,、墜著裹滿粉塵的蛛絲網(wǎng)的窗戶里噴涌而出,,震耳欲聾。小學(xué)校正在斜對面的不遠(yuǎn)處,。朋友兩人甩剔完腳底板的厚重泥巴,,競著奔跑起來。他們與蠶桑場緊閉的舊鐵門擦身而過,,穿過一片小廣場,,來到小學(xué)校的紅磚院墻外。小學(xué)校大門敞開,,里面悄無聲息,。兩人向內(nèi)探頭探腦,不見一個人影,,忖著故地重游一番,,于是蹩進(jìn)門來。冷不防一旁角落竄出一條狼狗串子,。這大狗體形壯碩,一邊兇猛撲近,,一邊發(fā)出連續(xù)而低沉的嘶吼,。張振安橫起竹竿,以求自衛(wèi)。距離僅剩數(shù)步之遙,,兇犬如遭剎車一般,,旋騰不能再前。原來,,其脖頸上正系扣著鐵鏈呢,。葉華強尋不著趁手武器,忍氣不過,,從墻角處抄起兩把雪,,揉成一團,用力砸過去,,正中大狗腦額,。惡犬稍稍退卻,兇急更甚,,奮身掙扭,,狂吠不止。張振安恐有不虞,,將朋友往院外拉,。葉華強猶不甘心,搶過竹竿,,挺住直刺,,戳中惡犬腰身。這時,,一個男人從不遠(yuǎn)的墻角里閃出來,,喝問什么人。此人算是舊識,,正是小賣部店主,。此人一出現(xiàn),不得不讓人想到那個令人遐念萬千的小房間,。店面雖然狹窄而昏暗,,卻擁有高大而漂亮的玻璃柜臺,里面塞滿了琳瑯滿目的小玩意與小食品,,墻壁以及兩邊橫穿的細(xì)繩上密掛著五顏六色的大小包裝袋,。
“我們原來就是這邊學(xué)生?!睆堈癜舱f,。他滿心以為大人還能認(rèn)出曾經(jīng)的顧客,結(jié)果卻是失望的,。
對方面色警惕而狐疑,,“你們哪個隊的,,學(xué)校都放假了,”見葉華強猶拿桿頭戲狗,,警告說:“別逗它,,咬人的?!?p> 葉華強嘿嘿直笑,,“好狗不擋道,我們還想上你家買些個東西吃吃的,?!?p> 小賣部店主并不打算領(lǐng)情,冷冷地說:“我這塊都是小孩東西,,你兩人上旁地方玩去,。”
張振安將不情不愿的朋友拉出,,離開小學(xué)校,,繼續(xù)向北。再踏行大約二十分鐘后,,抵達(dá)一個十字路口,。數(shù)個同伴已在等待,李素嫣上來就要踢人,。
“小強子你是是想死,,叫老姐等那么長時間?”學(xué)習(xí)委員撅著嘴巴,,顯得很是不滿,。
葉華強不慌不忙地側(cè)身躲開女生的攻擊,“我好像沒請你老大人吶,?”見學(xué)習(xí)委員欲施拳頭,,忙腆臉討?zhàn)垼盎ù蠼闳四???p> 李素嫣調(diào)笑說:“惦記她就什么,,還沒給戳夠啊,?”
“哥遲早拿下三八線,!”說著,他上去拍打黃晟杰的肩膀,,“噫,,胖子該個怎沒得狀態(tài)的?”
李素嫣嗤笑一聲,,“他還拿喬不肯來呢,!”
小胖子表情陰郁,,嘟囔說:“要考試了,劉老師要我們笨鳥先飛啊,。”
葉華強吃力地抱了朋友一下,,“胖子,,我勸你別飛了。你這噸位,,飛得高摔得狠,!”
孫培健站在李素嫣身后,面含嘲諷之色,。葉華強上去踢了一腳,,“哪個叫你來的?”
孫培健躲開幾步,,冷笑說:“老葉,,請你找棵樹,不要找我,?!?p> 葉華強嘿嘿發(fā)笑,“我都不想呲你,?!?p> 孫培健說:“你放心,我跟她一伙,,不占你東西,。”
李素嫣歪著臉瞪過去,,“這人還就滑稽呢,,哪個跟你一伙的?”
葉華強舉起拳頭示威,,“洋詩人死家去,!”
李素嫣欲行偷襲,卻又被對方輕松地閃開,,“我看你活像鬼一樣,,是是就你能鬼噓?”
葉華強高抬雙手作投降狀,,“我曉得了,,老大能說我不能說的?!?p> 沿李家大堆繼續(xù)向北,,踏雪里許,,眾人抵達(dá)目的地。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塊廣闊的田野,。兩條并行大渠橫穿其間,,眾多大小河溝與之交連,阡陌壟埂無數(shù),。眾人翻下大堆,,向東而行,跨過一座平板石橋,,來到一間小型抽水站邊上,。李素嫣手指道路延伸的方向,遠(yuǎn)處有個灰白籠罩的大村莊,,許梅家就在那個莊子里,。
黃晟杰一掃稍前沮喪的模樣,將長套桿扛在肩頭,,雄赳赳地趕在最前面,。一行人離開道路,沿著大渠東岸,,尋找獵物的蛛絲馬跡,。雪地上殘留大量動物腳印,其中既有兔子的,,也有野雞,、黃狼子、老鼠以及其它大小禽鳥留下的印記,。李素嫣以前未參加過活動,,不停地問這問那。男生們顧左右而言他,,且辭色嘲謔,。這讓學(xué)習(xí)委員十分不滿。加上一直沒有獵物出現(xiàn),,她的漸至興致索然,。行到某處,李素嫣突然“哎呀”一聲,,滑撲在河溝里,。前面的男生們見了,樂得前仰后合,。在孫培健的幫忙下,,女生爬站起來,又羞又氣,,欲尋打人兇器,,只是四野空闊,,沒什么可稱手的,急得只去薅拔坂上枯草,。接著,,她想到積雪可作投具,待搓揉雪團成球,,訕笑者們早就跑遠(yuǎn)了,。
眾人輾轉(zhuǎn)來到渠溝交匯的地方。這里曾經(jīng)取過土,,河溝寬窄不一,坑坑洼洼,,荊棘雜草叢生,。黃晟杰手指腳印,示意這邊有貨,。
葉華強挖苦他:“已經(jīng)說八百遍了,!”
黃晟杰說:“兔子精呢!”
獵物足跡消失在藤條與枯草相雜的凹陷內(nèi),。黃晟杰躡步貼靠,,提起竹竿,正欲敲打,,草叢里閃出一道灰色影子,。這是一只成年的野兔。其動作甚是矯健,,轉(zhuǎn)眼間便奔出六七米遠(yuǎn),。眾人大呼小叫,追逐獵物,。兔子左奔右突,,或竄入田野,或鉆進(jìn)溝壑,。捕獵者們始終無法迫近它,,反而越追越遠(yuǎn)。李素嫣和孫培健體力不支,,率先掉隊,。張振安趕得心慌氣短,打算放棄,,見黃晟杰搖晃肥胖的身體,,依然趕在前頭,不想遭人恥笑,,只得苦苦堅持,。兔子拐了許多彎兒,,再向大渠逃去。
黃晟杰大喊:“來了,,來了,!”
眼見獵物即將消失渠岸下,隱去蹤跡,。葉華強伺候已久,,突迎而出,將網(wǎng)套朝獵物蓋下去,。兔子急作轉(zhuǎn)身,,為時已晚,被套了個正著,。同伴們圍攏上來,,個個喜上眉梢。李素嫣欲撫摸兔子,,男生們紛紛喝止,。葉華強提醒說兔子會挖人。李素嫣反唇說它就挖我不挖你,,雖嘴上使強,,卻不敢再伸手。
眾人首戰(zhàn)告捷,,暢想豐收前景,。李素嫣打算收養(yǎng)兔子。男生們告訴她野兔不好養(yǎng),。黃晟杰建議給女生逮個小的,。李素嫣不同意,堅持索要,。葉華強拍著胸脯說她要就給她,,有哥登這塊,我們一人至少兩個,。
正說著話,,溝渠交叉口一側(cè)斜坡后趕出一群人。帶頭走在前面的是個大個子,,比張振安高出足有一頭,。這人敞穿米黃色時髦外套,下身是黑西褲,,腳套黑色皮鞋,,面相頗為俊郎,故意歪著腦袋,臉上表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一眼看上去就不像正經(jīng)人,。此人名叫杜明升,,是汪校長的親外甥,也是出了名的問題學(xué)生,。他正在畢業(yè)班就讀,,傳言已復(fù)讀數(shù)屆。在平時,,眾人與此人并無交集,,因此也不談不上懼怕。現(xiàn)在的狀況卻不一樣了,。而且,,他的手里正提著一桿嚇人的氣槍呢。更要命的是,,他的同伴亦非善類。這群人共有六人,,三人有槍,,著裝打扮個個時髦鮮楚,有的看起來已經(jīng)成年,。杜明升帶頭靠近,,也不說話,拿槍指向口袋,。張振安不敢違拗,,只得打開袋口。杜明升伸頭看了看,,夸張地喊了一聲,,用槍頭戳擊獵物。獵物受到驚動,,再次不安起來,。一個黑衣服胖子面相十分兇惡,聲音也很大,,似乎想要找麻煩,。眾人嚇得縮成一團,沒人敢出頭應(yīng)付,。杜明升對套桿產(chǎn)生興趣,,想要扯取觀看。葉華強轉(zhuǎn)身相避,不令得逞,。黑衣胖子瞪大兇眼,,嚷著要揍人。杜明升擋住不讓,,沖眾人擺手,。葉華強忙向朋友使眼色。張振安會意,,率先離開,。剛邁數(shù)步,黃晟杰從后超了過去,。他心里著忙,,跟著朋友逃跑。
眾人奔回道路,,個個氣喘如牛,。杜明升等人沒有追上來。李素嫣最后一個爬上坡,,小圓臉逼得紅彤彤的,,喝罵說:“你一個個跑什么的,給你一個個殺得了,?”
眾人受此挫折,,都很沮喪。只有葉華強意氣不墮,,想要堅持下去,。黃晟杰扭著屁股要走。葉華強一把將他抱住,,“地都是鄉(xiāng)里的,,也不是他家的,幾個小癟三算什么東西,?”黃晟杰不聽,。兩人掙得面紅耳赤,誰也說服不了誰,。
李素嫣喝令住手,,“你兩人都給我歇歇!我想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