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在水氣繚繞的灶臺前調(diào)煮豬食,,像在騰云駕霧,。張振安進來見了,聯(lián)想到電視上婀娜翩躚的仙女們,,卻與媽媽黑瘦的形象大相徑庭,,不覺有些好笑。他在灶膛前坐下來,,添進一把棒頭秸稈,。他透過灶壁上洞口掃了媽媽兩眼,拿不定主意是否要說話,。終于,,他還是沒有忍住,告訴媽媽:“三大爺家又跟胡家鬧起來了,!”
媽媽一點兒也不吃驚,,“你上那塊就什么的,不看看幾點了,,該個不上學了呀,?”
兒子不服氣地撅起嘴巴,“大奶奶家不是賣樹的,?來一掛小貨車,,裝滿滿的,,我們都去幫忙的!”
“你能幫什么忙,,她家請你的,?”媽媽不滿地瞥看兒子一眼,“她家那十幾棵山楊不少年了,,賣了多少錢,?”
張振安歪著腦袋想了一想,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存儲過這個數(shù)字,。他將話題轉(zhuǎn)向后莊的鄰里沖突,,“不曉得兩家為什么?三大爺頭都磕淌血了,!”
“還能為什么,?還不是那個屋基地?!?p> 兒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好像,前幾年什么時候,,他兩家鬧也蠻厲害的,?水溝不水溝,不給挖的,?不就一條線嘛,,就這丁個地方,有什么爭頭的,?”
“家前屋后,,不就這丁尕尕事情?不管人家,,管好自個兒就行了,!”媽媽掀開小鍋鍋蓋,更濃的水蒸氣在昏暗狹窄的小房間彌散開來,,“你媽合面絮子,,小青菜炸湯,敲兩個雞蛋癟子,。你火別添了,,再燒就潽得了!”
張振安已有一段時間沒吃上媽媽做的面絮,,這頓飯因而吃起來格外香甜,,一大海碗的面食一點兒也沒剩下。這天天氣一直不大好,總是陰沉沉的,,暮色比晴朗時更加凝郁深暗,。他有些擔心晚自習遲到,騎行速度一直保持得較快,。自行車駛入隔壁村莊,,將要靠近大石橋,兩個小伙伴從一旁河溝跳上道路,,四條胳膊胡擺亂舞,,給他生生地攔了下來。
他急促地剎住車,,既不快又疑惑,,“你兩人中邪了,還是跳大戲的,?”
“你才跳大戲呢,!”個子稍高的小伙伴說,“你還不曉得,?嘿,出大大大事了,!”
他了解這些大嘴巴所說的“大事”,,或是某個小伙伴摔破了鼻子,或是有人被困在樹上下不來,,或是某個旮旯藏著爬滿蛆蟲的死貓,。“哪個掉溝里去了,,還沒爬上來的,,請我跟你們一起勾去的?”
個子稍矮的小伙伴側身斜眼,,“你不是大強哥朋友,?”
他心里咯噔一下,“你們想說什么,?不說我走了,!”
高個子急急宣布:“大強哥登街上跟人家打仗的!”
“打仗,,打什么仗的,?”
矮個子將高個子擋在身后,“有人都拖火葬場去啦,!”
他來回打量兩個小伙伴,,希望從他們臉上找出詐騙犯的證據(jù),“多晚事情,我怎沒聽說的,?”
高個子嚷嚷說:“我們騙你的,?派出所就來抓人了!”
矮個子推搡高個子,,“你少說兩句啵,,都是我告上你的!”
高個子反推一把,,“哎喂,,你不說我就不曉得?”
兩個小伙伴翻下南側大溝,,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時,暮色已經(jīng)籠罩整個村莊,,四下里炊煙裊裊,,燈光點點,看似寧靜安和,,卻隱藏著叫人不安的危險氣氛,。他決定前去一探究竟。當自行車折入葉家門前狹窄的走道,,他遠遠地看到葉家墻院前的異常,。他有些恍惚,有些不安,,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來到葉家院外的,。院前圍攏著一些村民,有大人也有小孩子,。院內(nèi)有人在大聲說話,,其間夾雜著怯懦的狗吠聲。他緊張地伸著腦袋,,向院內(nèi)望去,,只見人影紛雜,堂屋與鍋屋都開著燈,,慘淡的黃色光芒交叉在院心里,。幾個婦女圍在磚垛前的樹下絮絮亂語,恣評月旦,,提到一些聳人聽聞的字眼,。他退回自行車旁,兩腿不受控制地顫抖不止,。突然,,小院內(nèi)喧聲更甚,一個男人的說話聲又兇又急,像是村里的一位干部,。須臾間,,葉華強出現(xiàn)了。他被人簇擁出來,,垂頭喪氣,,誠惶誠恐。他見此情景,,眼淚不由自主地涌溢而出,。葉華強看到了他的朋友,剛欲開口說話,,被人從后擠了一下,,與那人急言爭論。
“安哥,,我不礙事,!真的,我真沒干壞事,!”他對朋友說,。
在人群的簇擁下,葉華強漸行漸遠,,消失在小道的盡頭,。葉媽媽跑了出來,跌坐在院門前,。數(shù)個婦女上前撫慰,,欲將人拉拽起來,。張振安推車離開葉家,。他不敢循著朋友離去的方向,而是按原道返回石子路,。
從踏入教室的那刻起,,他便感受到不同尋常的氣氛。晚自習的時間已經(jīng)快到了,,周老虎卻不在房間里,。他佯裝什么也不知道,假意在桌肚里翻書,。果然,,郭子威忍不住了。同桌踢他的凳子,,又抵他的腰,,兩眼閃耀狂熱的光,“嘿,狗膽不??!”
他不動聲色,“我又怎安你的,?”
郭子威夸張地張大嘴巴,。因不愛刷牙,他的兩顆大門牙明顯發(fā)黃,,“周老虎才走得幾分鐘,,你要那刻兒來就好了,肯定中獎,!周老虎才才發(fā)神經(jīng),,給我嚇死得了!”
“不是還沒到時間,,又怎安的,?”
郭子威的身體因躁動而扭來扭去,仿佛蓄勢噴發(fā)的火山,,“你真真不曉得?。磕悄闱笪?,我就告上你,!”
“我才來,曉得什么,,出什么事了,?”
“老實交代,你該個是是上街玩去了,?哎,,你真不曉得?”郭子威還在玩弄他的小伎倆,,不過顯然快要憋不住了,,“嘿,天大事情,!你求求我,,我快求求我!”
李素嫣轉(zhuǎn)過身來,,冷笑說:“還當寶耍呢,?不就下午街上----”
“停,停,,停,!”郭子威跳站起來,,恨不得捂住女生的嘴巴,“我說,,我說,!該下午,他們一群小桿子登街上尅仗的,!”
“我不相信,,”張振安裝得漫不經(jīng)心。
“還不相信呢,!”同桌急得像屁股著火的猴子,,“我們學校有幾個呢,我們班也有一個,!”昂著脖子,,向后指戳,“吶,,看見了,?就那個!”
張振安看見了空著的位置,,那是個走讀生,。他還想要了解更多的消息。不過,,同桌那里再也挖掘不出更多有價值的情報,,危言聳聽而已。面對他故意表現(xiàn)出的輕慢不屑,,同桌很是不滿,,曲下身子,溜往后排找證據(jù)去了,。很快,,前桌女生的談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李素嫣小聲說:“聽他們說,,真不得了呢,?”
許梅回應:“人都送醫(yī)院去了,,你說呢,?”
李素嫣稍稍提高了音量,“走讀生就不好,!聽她們說,,三更半夜還跟小強子他們幾個壞蛋綁一起,連夜不歸家,?!?p> 許梅搖頭表示反對,,“跟走讀不走讀沒得關系,走讀生正常家里還有人管,。住校生不也有喜歡翻墻頭的,?”
“死小強子,這下坑得了,!”李素嫣拍打后桌書堆,,“喂,你曉得小強子出事了,?”
張振安努力以笑容相對,,不過他知道一定難看極了,“應...應該沒得什么事吧,?”
“你想好事呢,,還是壞事呢?”小個子女生轉(zhuǎn)向同桌,,“這些人都為什么哦,,一個個的?哎,,那個人是什么人?。俊?p> “聽說是馬廠的,,高我們幾屆子,,早就不念了。這人游手好閑,,天天登街上晃,,也不是什么善茬子?!?p> “有些人就喜歡搔搔撩撩,,不曉得天高地厚,”李素嫣輕蔑地瞥看后桌一眼,,“這下都老實了,,想跳也跳不起來了!”
張振安忍不住問:“人是哪個傷的,?”
許梅面無表情地掃看后桌男生一眼,,“應該不是你弟兄?!?p> 杜明升從前門走過來,,拍打許梅的桌子,“班長帶頭不遵守紀律,?名字記下來,!”
許梅手指時鐘,,“不好意思,還有兩分鐘,。請你管好你自己,,自覺些個,不要老叫我跑腿,,上你宿舍薅人,!”
杜明升努了努嘴,“你應該看看下面,,還有幾天,?沒得事多看看書,不要瞎吹牛,!”
“難為你告上我,,要要我給你發(fā)張獎狀?”許梅滿臉慍怒之色,,“我警告你,,最近街上事不少,不要到處瞎晃,,給我惹事,!”
杜明升邪邪地笑了起來,“妹子哎,,哥哥不蠢呢,!那些動刀動棒的,我們弄不過他,,保證認慫,!”
“曉得好歹就行,”許梅不耐煩地甩了甩手,,“這塊沒得你事了,。”
杜明升雙手都插進口袋,,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你沒得事,我有事啊,。妹子哎,,你做老師機會來了,跟我來一趟,,有兩個小問題難為你,!”
這天晚上,,丁老師遲到了大概二十分鐘,。他發(fā)下一張試卷,,安排學生們自己做,沒有收上去,,也沒有講解,。一直到晚自習結束,周老虎沒有出現(xiàn),。這種情況以前從未發(fā)生過,。張振安無心留下,隨舍友們回到宿舍,。他躺在床頭,,手里抱著書本,心思卻都在舍友們的談話內(nèi)容上,。人們談論的中心話題正是下午發(fā)生的斗毆事件,。只不過,他們分享的內(nèi)容雜亂而驚悚,,一點兒也不真實,,其中某些情節(jié)甚至相互矛盾,或是以訛傳訛,。他嘗試著進行梳理和研判,,卻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真相似乎越來越遠,。他索性拒絕關注,,強行誦讀課本,只是心煩意亂,,幾乎什么也看不進去,。
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事件分析會的熱潮漸漸消退下去,。宿舍里熄了燈,,沸騰的喧聲像是余燼殘煙,快速消散在空氣里,,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有那么一段時間,宿舍里安靜極了,,連打呼嚕的聲音也沒有,。張振安想要立刻睡去,卻是輾轉(zhuǎn)反側,。在如巨濤洶涌的腦海里,,一些念頭閃來現(xiàn)去,與沉重,、奇異與恐怖有關,,揮之不去,,越是強行壓抑,如影隨形的觸覺越發(fā)活靈活現(xiàn),,越發(fā)讓他感到心悸,,難以忍受。有些癲狂的念想過于荒唐,,頗有脫離現(xiàn)實的嫌疑,,有些卻是冷酷、殘忍而真實的,。有些真實具有肅殺的本性,,本該遁避在尋常世界的對立面,被囚禁在遙不可及的遠方,,即便可以目視,,也是斷然不可褻近。有些真相不在尋常的游戲規(guī)則內(nèi),,人們討厭看到它們,,如同有人將冷冰而生銹的鐵棒含在嘴里吮吸,那種滋味定然令人作嘔,。思想的天空是自由的,、無垠的,黑暗的底層存在著離經(jīng)叛道的怪物,。要是有人向來循規(guī)蹈矩,、老實本分,卻當眾開了一個天方夜譚式的惡作劇,,不得不讓人們感到困惑,、不安。在這個寂靜無聲的夜晚,,一些不通人情的東西已經(jīng)露出猙獰的犄角,,兇猛、寒冷而令人敬畏,。他未曾想過自己身邊也會上演赤裸裸的人間荒誕劇,,不得不感嘆世道無常,衷懷畏懼與絕望,。他久久不能恢復平靜,,好像陣陣沸水在胸腹間翻滾不止,即便掀開被子,,令身體完全暴露在清冷的空氣里,,也是無濟于事。
也不知過了多久,靜悄悄的夜里突然響起了敲門聲,,“咚咚咚,!”聲音又響又急。住宿生們?nèi)急惑@醒了,。沒人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有人哀聲嘆氣,,有人喋喋抱怨,。不過,學生們很快聽出來,,周老虎在外面,,還有汪校長。宿舍長孫培健跳下床去,,來不及開燈,,便打開了房門。數(shù)道手電筒燈光亂射而入,。黃晟杰犯了迷糊,,將手電燈對照過去,聽到周老虎的呵斥聲,,嚇得連忙丟掉手電筒,。周老虎問宿舍人員在位情況。宿舍長回答說人都在,。一道手電燈光依次照驗床鋪,,那是一臉嚴肅的教導主任。這邊檢查還未結束,,外面有人已在敲響隔壁的房門,。待老師們都退了出去,孫培健拉開電燈,,扒著房門向外看,。舍友們伸長耳朵,沒人膽敢大聲說話,。宿舍長悄聲宣告,,今晚所有人都在。
過了片刻,,周老虎氣勢洶洶地走進門來,,厲聲告誡說:“從該個開始,哪個敢熄燈以后偷偷溜出去,,什么搗臺球,、打游戲、看錄像,瞎混不學好的,,能試試看,!都什么時候了,還有人醉生夢死,,混日子的,,惹是生非的?一個個的不要以為我不曉得,!哪幾個人會顛的,,能跳的,我一肚子數(shù),,不要給我逮到了,!宿舍長不要怕得罪人,給我多帶些個眼,!要有包庇縱容的,,逮到了,拿你是問,!”
過了片刻,,門外悄然沒了聲息。宿舍長出門查看,,確定小院已經(jīng)沒人,,這才重新將房門關上。下鋪有個舍友諢名叫老馬,,平日里喜歡高談闊論,,是“端碗黨”的成員。這老馬曾經(jīng)翻過墻頭,,或是心虛作祟,,認為周老虎訓話時總是點戳他,應是有所針對,,懷疑宿舍長打了小報告,。于是,他要求宿舍長給出解釋,。宿舍長卻以騾子與驢子作比,,暗喻老馬小人心態(tài)。兩人便爭吵了起來,,差點動上了手,。吵鬧聲驚動隔壁的住宿生們。在宿舍長老丁與眾男生合力勸解下,,住宿生們折騰了一陣子,,這才勉強平息爭端,。
熄燈過后,宿舍里再次安靜下來,。黃晟杰卻又開始做妖,,蒙住被窩,背起書來,。張振安不勝其煩,,沖著舍友屁股狠狠地踹了一腳。這一腳出力有些過重,,黃晟杰發(fā)出“啊”的一聲慘叫,。電燈再次被打開,舍友們紛紛咒罵,。不過,,人們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虛驚一場,。重新熄燈后,,黃晟杰不再出聲,卻依然蒙被打著手電,。又過了片刻,,就著微弱的月光,張振安看到隔壁被窩像毛毛蟲般扭動數(shù)下,,課本被“吐”了出來,。他松下了這口氣,轉(zhuǎn)了個身兒,,面朝微微發(fā)亮的窗戶,,再凝想稍前的困惑,心里似乎清朗許多,,已經(jīng)不那么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