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要轉(zhuǎn)進教室房門,，張振安差點與一個從門內(nèi)跑出來的女生撞在一起,。這個女生個子嬌小，小臉兒紅通通的,，甩著粗長的麻花辮,，跳躲在一臉愕然的男生身后，笑著喝令：“喂,，別動,！”
從房間里趕出來另一個女生，正是趙茵茵,。她面帶羞急之色,，跺腳道：“快還給我！”
小個子女生向男生揚動半張報紙,，“大才女寫詩了,，要要拜讀一下子？”
他便伸手將報紙接了過來,。趙茵茵沒再說什么,，再一跺腳，扭身回去,。這是一份上月初刊出的報紙,，在本地頗有名氣,。他在版面中發(fā)現(xiàn)一首名叫《家鄉(xiāng)》的小詩，署名正是趙茵茵,。小詩寫道：
有一個地方,，那是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那里有廣袤的田野,，那里有泥土的芬芳,。甜美的大河水哺育生靈，茂密的桑梓林環(huán)繞院房,。清晨的村莊炊煙裊裊,，夜晚的鄉(xiāng)閭寧靜安詳。
有一個地方,，那是春天里的家鄉(xiāng),。清新的空氣，滋潤初麥的馥香,。細嫩的茅荑子,，一夜間悄悄發(fā)芽?？鞓返纳蠈W(xué)路上,，每個人的嘴里都含著它。
有一個地方,，那是夏日里的家鄉(xiāng),。知了的鳴叫聲，和伴樹葉的沙沙響,。烈日下的池塘里,，男孩子們撲騰水花。遠處的角隅里,，躲藏驚慌的鵝鴨,。
有一個地方，那是金秋里的家鄉(xiāng),。豐收的庭院,，紫色的葡萄掛滿支架。美味的菱角,，在碧綠的水面上蕩漾,。急不可耐的少年們，渴望像鳥兒一樣飛翔,。
有一個地方,，那是寒冬里的家鄉(xiāng)。嚴霜覆蓋草垛，灶膛火熱臉龐,。冰封的河面,，玩樂的天堂,。不甘落后的伙伴們,，取笑彼此的笨拙和莽撞。
有一個地方,，那是不可割舍的家鄉(xiāng),。那里有美好的記憶，那里有無間的玩伴,。不管身在那里,，不管路往何方，永遠不能忘卻,，那個賦予生命與力量的搖籃,。
他讀完這首小詩，將報紙送返回去,。出于禮貌,，他恭維小詩寫得很好。趙茵茵掩嘴而笑,，轉(zhuǎn)而端正臉色,，說道：“也沒得什么，我大幫我改的,。過年那刻兒,，有些個時間，寫好投去,，沒想過真能發(fā)表,。”
“你大,？那次我們上你家去,，西邊桌上那么多書，都是他的,？”
趙茵茵點頭說：“我大很厲害的,！”沿折痕將報紙重新疊好，夾進書本,，手指前桌女生,，“都是她，亂翻我東西,！”
小個子女生轉(zhuǎn)過頭來,，咯咯直笑，“也不是什么丑事，有什么不能說的,？哎,，哎，親愛的領(lǐng)導(dǎo),，大才女,，你什么都好，就是有個大毛病,，我要好好批評你,！”她的話中夾帶蹩腳的普通話，叫人聽起來好生別扭,。
趙茵茵臉上微泛紅暈,，“我晚上伺候你們好好的，什么地方得罪你,，又要翻我老黃歷,？”
“哎呀，你太低調(diào)了,！給你個建議,，沒得事寫些個小說給我們看看，我愿意當(dāng)你第一讀者,！”
“前幾天才查過,，你真敢說！”學(xué)習(xí)委員兼宿舍長擺出領(lǐng)導(dǎo)架勢,，卻表現(xiàn)得不大自然,，“都這種時候了，覺都不夠睡的,。你有那個時間,，不如多背些個重點段落，方程式也要背呀,！”
“我也沒叫你寫那種小說,，寫些個放書上，給我們背背的,！”
趙茵茵轉(zhuǎn)問男生：“上次,，你們男生宿舍也查到幾本？”
男生回應(yīng)：“以前蠻多的,，他們都看通宵,，現(xiàn)在也不多了。我們沒得,，都他們宿舍的,，聽說----”他看到兩個女生先后走進門，立刻閉上了嘴，交談噶然而止,。
下午上課的時候,，周老虎躲在后窗外暗窺，捉住十來個違反課堂紀(jì)律的學(xué)生,，有打瞌睡的,，有吃零食的，還有交頭接耳的,。周老虎懲罰違紀(jì)者貼墻壁立,，并規(guī)定赦免條件：背誦政治課本的某一大段落,。黃晟杰也在受罰之列,，卻大大地風(fēng)光了一回。這段考核內(nèi)容屬于新劃定的教學(xué)重點,，大多學(xué)生未來得及掌握透徹,。黃晟杰卻是例外，稍加復(fù)習(xí),，便參加應(yīng)試,，并順利過了關(guān)。周老虎當(dāng)著所有學(xué)生的面,，狠狠地夸贊這位表現(xiàn)優(yōu)異者,。不少學(xué)生都是臨時操練，苦不堪言,。到了晚飯點兒,，猶有幾個人尚未通過考試，留在周老虎辦公室,，抱著書本,，誦讀不已。
張振安吃完晚飯,，見宿舍里較為安靜,，便躺在床頭，瞇眼小憩,。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驚覺，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翻身起來,。幾個舍友在鋪下端著飯碗，閑話猶濃,。他卻不敢再睡了,，于是翻身起來，走進院外的小廣場。舒緩的涼風(fēng)從生活區(qū)院門方向吹送過來,，甚是清爽怡人,。他隱約聽見一陣歡笑聲，似是隨風(fēng)而來,，側(cè)耳傾聽,，卻又什么也沒有。他暗忖雖困頓于學(xué)業(yè),，卻也不至于產(chǎn)生幻聽,。他走出生活區(qū)院門，止步在離花壇不遠的地方,，四下尋望,，一無所見。接著,，他又向南繼續(xù)發(fā)尋,，紅彤彤的霞光從圍墻上頭散射而來，有些晃眼,。什么也沒有,，四周安靜極了。他有些害怕,，動身往回走,。行到一半，小樹林中傳來異常的響動,。黃昏下的小樹林陰森森的,，黑乎乎的一片。他加快了腳步,。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這聲音來得真切,，正是黃晟杰的,。他頓時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急急扒開及腰的灌木叢,，沖進小樹林來,。穿行數(shù)十步，西南角越來越亮,，出現(xiàn)了多個晃動的人影,。
他心里十分快活，同樣也很嫉妒,，故意粗起嗓子喊：“你幾個就什么的,？”
舍友歡樂的聲音傳了過來,，“大安子？你又調(diào)皮搗蛋啦,！”
游戲場地原有六個男生,，加入新成員后便湊成七個，于是自稱為“葫蘆兄弟小分隊”,。接著,，又有兩個男生發(fā)現(xiàn)并加入這個秘密聚會。眾人玩得實是忘乎所以,，竟是無人留意時間,，直到宿舍長老丁尋了進來。
“你一個個的,，都玩癡得了,？”宿舍長的聲音威嚴而急促。
每個人都知道壞了事兒,，如一群潰散奔命的小老鼠,。黃晟杰說是跑不動，拖住舍友不肯撒手,，看起來要急哭了。張振安只得陪他拉在后面,。眾人遠遠看到周老虎堵在教室門口,，嚇得后人撞前隊，擠縮成一堆兒,。周老虎瞪大一雙兇眼,，向后大力揮手。這是放行的動作,。學(xué)生這才敢上前,，埋頭鉆了進去。
他叫住拉在最后的兩個學(xué)生,，“你幾個上哪沖去的,？”
黃晟杰的表現(xiàn)比朋友冷靜得多，“我們上操場跑步的,，”他一本正經(jīng)地撒了謊,。
周老虎將信將疑，“不要夸你幾句,，你就神靈活現(xiàn)的,，都聽耳朵里去了？都這時候了,，還跑什么步,，一點好歹也不曉得了,？”
張振安發(fā)現(xiàn)自己是卡著時間進的門，暗呼慶幸,。郭子威卻又開始作妖,，以書堆為掩護，一邊沖他擠眉弄眼,，一邊低聲學(xué)舌周老虎,。四鄰的學(xué)生紛紛側(cè)目而視。郭子威越發(fā)得意,。周老虎截住幾個遲到的學(xué)生,，在門外大逞威風(fēng)。張振安擔(dān)心同桌殃及自己,，數(shù)次提醒,，沒有效果，急得有些上火,，伸手去掐他的大腿,，以示戒止。這一下手不小心使上了力氣,。郭子威不堪其痛,，竟叫出聲來。
周老虎探進腦袋,，喝問：“哪個鬼叫的,？”
在睽睽眾目下，郭子威哆哆嗦嗦地站起來,，指著同桌告發(fā)：“他,，他揪我腿的！”
因為這個小插曲,，兩人都挨了周老虎的腿棍子,。整個晚上，張振安都在慪氣,。郭子威卻是個不記事的主兒,，待下了晚自習(xí)，熱情邀請同桌一起回去,。張振安得此機會,，惡狠狠地呵斥他：“你走你自己的！”看到對方滿臉錯愕的樣子,，他頓時覺得心里暢快多了,。
黃晟杰從后面走過來，拍打朋友的肩膀,，邀約同行,。張振安很是驚奇,，“該晚什么情況？”
黃晟杰擺動他肥短的雙手,，“老樹發(fā)新芽,，想開了啵！”
“周老虎給你開小灶,，傳授什么武林秘籍了,？他沒說你一天到晚搗眉磕沖的？”
黃晟杰尚未接話,，許梅回身提醒：“你兩人想要插寡,，回宿舍說去，不要打擾人家學(xué)習(xí),！”
李素嫣伸了個懶腰,，“要不，我們該晚奢侈一下子,，早些個回去覺覺,？”
許梅快速轉(zhuǎn)動數(shù)圈手上的筆，“你困了就先走,，我過一刻兒的,。”
張振安簡單收拾課本,，夾進臂彎,，與朋友一起回到宿舍。他快速濯完臉腳,，爬上床鋪，抱起書本,，不過誦讀效率很低,，因為這正是宿舍里最吵的時候。在他的印象里,，黃晟杰跟自己應(yīng)是一伙的,。然而，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胖子居然加入了吹牛大會,，而且毫無生疏感,。這讓他更加難受，幾乎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在紛雜的人聲中,，他聽到有人提到了許梅。
那是一個舍友在跟房潘說話,?！啊罱鼪]得事就往桌上一趴,，好像有兩三次了吧？你給分析分析,，到底怎回事?。俊?p> 房潘手里拿著鏡子,，正在細理頭發(fā),，“我跟她也不啰嗦，上哪曉得的,？估計成績下滑啵,！”
下鋪的老馬挑逗說：“跟你不啰嗦，跟哪個有啰嗦,？”
“你,，真是渾人！”房潘瀟灑地甩了甩頭發(fā),，“她這人吧,，怎說呢，主要她自己問題,，作風(fēng)不太好,。”
老馬的聲音越發(fā)怪里怪氣,，“那你跟我們說說,，除了跟你，還跟哪個有作風(fēng)問題,？”
宿舍里響起了哄笑聲,。“你們這些慫人,，講話不負責(zé)任,！我跟她以前比較談得來，什么也不算的,，”房潘推開上前糾纏的舍友,，“我跟你們說真的，她長得不丑,，成績又好,，又會穿衣裳，天天花枝招展的,，跟旁的女的不一樣,，歡喜人多呢。我告上你們,，名字我都能點出來好幾個,！”
舍友們紛紛要求指名道姓,，房潘卻賣起了關(guān)子。老馬喝止眾聲,，然后壓著了嗓音：“她最近沒事就歡喜往杜二宿舍跑,，有有什么說頭的？”
黃晟杰在下鋪某張床上,，應(yīng)話說：“杜二請她的,，人家兩人是親戚吧？”
“這事我也聽說了,，”房潘說,，“說是親戚，有什么關(guān)系,？一丁尕尕血緣關(guān)系都沒得,！”
聽到這里，張振安再也按捺不住怒火,，甩開課本,，破聲呵斥：“一天到晚，不妥尸說廢話,，房子都頂翻得了,，還讓讓人家看書睡覺！”
宿舍里安靜了數(shù)秒鐘,。郭子威扒住床沿,，伸著腦袋向同桌望了一望，轉(zhuǎn)對舍友們說：“不好,，不好,，悶子發(fā)神經(jīng)病了！”此話一出,，宿舍里再次響起哄笑聲,。
張振安厲聲說：“你才是神經(jīng)病,！一天到晚就曉得賣傻作瘋，丟丟人??？上課就搗眉磕沖，下課就登背后就說人家壞話,，也不怕爛舌頭根子,！”
郭子威賊笑不止。黃晟杰爬上鋪子,，先給朋友使眼色,，又對眾人說：“都少說兩句啵,！”
房潘也打起了圓場：“人家事情，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都給我閉嘴打住,，不談了，不談了,！”
老馬攛掇說：“繼續(xù)談啊,，怕什么的？別管有些東西,，行不輕呢,！”
張振安氣得渾身發(fā)抖，緊緊攀住床沿,，“你說哪個的,？”
“哎呦呦，給人嚇?biāo)赖昧?！”老馬強堆的笑容也快掛不住了,，“我說有些東西，還真有東西往上撞,，跳起來了呢,？”
張振安憤怒得無以復(fù)加，向下急言亂罵,。黃晟杰死死將朋友扳住,，阻止事態(tài)擴大。老馬也是個拐脾氣的主兒,，以針鋒相對,。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嘴巴像是被點燃的火藥瓶,。老馬打算上鋪來揍人,。鋪下的舍友將他攔住，紛言以勸解,。
宿舍長從門外進來,，冷聲問：“該晚怎回事啊,？”
郭子威指著上鋪說：“老大你快看看,，該晚悶子發(fā)神經(jīng)了！”
張振安啞著嗓子回擊：“你才悶子,，你才神經(jīng)?。 ?p> 郭子威說：“你看看，逮到哪個咬哪個,，我也沒惹他,！”嬉笑了兩聲，“對了,，對了,，都是他們說班長的！”
孫培健放下手上臉盆,，命令道：“都給我老實些個,，再吵我要記名字了！”
老馬猶憤憤不平,，“以為自己成績好,，就高人一等，撩撥撩撥的,，什么東西,？”
孫培健冷冷瞥去一眼，“我說過,，都不要吵了,！妥尸的妥尸，看書的看書,！”
老馬反唇道：“還沒到時間,，怎就不能說了？”
孫培健厲聲說：“作息時間我來定,，好話不說二句,！”
老馬還欲爭辯，被舍友們給勸住了,。這個晚上,，宿舍長提前熄了燈。宿舍里破天荒地?zé)o人夜話,，倒也清凈不少,。張振安躺在床上，想要早點睡去,，卻是翻來覆去,，始終無法成眠。心中戾氣早已如云煙消散,，卻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叫他硌得難受。他不愿待在宿舍,，想要回到桌位上去。這念頭就像心底燃起的野火，很快便在燎心烤肺了,。在黑暗中呆怔片刻,，他決定付諸行動。他摸索著穿好衣服,，輕輕地翻身下床,。銀亮的月光撲在臉上，瞬間有些晃眼,。呼吸著深夜里清冽的空氣,，他的心情稍稍暢快了一些。他離開小院,，停步在小廣場邊上,。月光如水流墜,，照得大地亮如白晝,，連對面教舍墻壁磚塊間一道道交叉的深色線條都清晰可見。教舍前后貼住小廣場邊上各長著一顆棕櫚樹,，應(yīng)該已有些年頭了,，寬大的樹葉隨夜風(fēng)輕搖慢擺,，撥弄靜謐空氣里的絲絲柔意。他看到教舍方向灑射出來的燈光,，還是猶豫了下來,。他漸漸意識到這次深夜里的沖動出行是無意義的，包括之前的失態(tài)行為,。他轉(zhuǎn)往教舍后面,，在教師宿舍前的抽水井旁徘徊。他開始反思這晚堪稱災(zāi)難性的所作所為,，至煩躁苦澀處,，隨手壓動水井的臂桿。在這寂靜無聲的夜里,，井壁與膠片摩擦發(fā)出的聲響格外響亮刺耳,。他驚懼四顧，很快發(fā)現(xiàn)了問題,。大約四五十米開外,，在另一棟教師宿舍前，正晃蕩著詭異的怪東西,。那怪物停在半空中,，像在瑟瑟蠕動，又似正飄然而來,。他嚇得大氣也不出,，想要逃跑，卻邁不動步子。過了至少半分鐘,，他大略分辨出不明物的形狀,，應(yīng)是一帶掛在晾衣架上、隨風(fēng)亂擺的衣服,。他向前挪出數(shù)步,，不覺走進后窗射出的燦爛燈光，不由自主地抖動了一下,。窗戶后站著一個人,，面朝窗外，正是許梅,。他吃了一驚,，轉(zhuǎn)身打算退回去。
許梅卻出聲叫住了他,，“三更半夜,，登后面鬼鬼祟祟，就什么的,？”
“沒,，沒，宿舍里太...嗯,，有些個睡不著,！”他努力壓著內(nèi)心的慌亂，“你...你們還,，還...不睡覺,？”
“你們宿舍紀(jì)律不好？沒聽你們宿舍長說嘛,！”許梅向后看了看,，“沒得事早些個休息，別亂跑,！”
“你...你們也早些個,，不要學(xué)太晚，對身體不好,，第二天效率也低,。”
“嗯,，曉得了,。我這塊馬上結(jié)束，他們也都攆回去,，”班長說,，“你回去跟他們說,，就說我說的，哪個還敢吵,，名字記下來,，明個告上我?！?p> 許梅退了回去，在桌前坐下來,，伏桌拿起筆,。女生的側(cè)身不大清晰，卻可以聯(lián)想到該有的樣子,，專注,、嚴肅與一絲不茍。他繼續(xù)向前挪了幾步,，離開燈光的范圍,。他再次審看前方的不明物，確定那是一些掛晾的衣服,。至此,，他只覺通體舒暢，郁結(jié)的煩惡感消失得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