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人易人
若非謝禎親自道出,,恐怕謝蘅一輩子也想不到,,謝禎的宮殿下面竟然藏著這么一個偌大的鬼司,。同時她亦不會想到,有生之年居然會為了一個男寵,,踏入這詭譎之地。
鳳虞奉來的茶是明前龍井,,芽嫩而香幽,,一丁點(diǎn)便貴如黃金。
謝蘅的目光不斷在他身上游走,,似乎想確認(rèn)他是否真的完好無損,。
就在這時,頭頂晃動不已的鐵鏈陡然停住,,長久吵鬧后的沉寂竟比吵鬧本身更加驚悚,。
先前那個戴銀面具的黑衣人再度出現(xiàn),對著謝禎耳語一句,。
謝禎面上的笑意頓時掛不住,,惡狠狠地瞥一眼幽深的石洞,罵道:“這狗奴才的嘴可真硬?!?p> 她的視線重又落在鳳虞身上,,輕描淡寫地說:“你去幫他將尸首撈出來,別在鍋里泡久了,,發(fā)臭,。”
謝蘅聽了,,不禁面色蒼白,,直欲作嘔。
鳳虞卻司空見慣一般,,放下茶,,跟著那面具人向石洞中走去。他的背影猶如一滴墨汁,,飛快融入這幽冥世界當(dāng)中,,再尋不見。
在這里,,人間的光明與秩序鞭長莫及,,謝蘅很難將平日里飛揚(yáng)奪目的鳳虞同眼前的鬼司聯(lián)系起來。
他那樣的人本該遙遙立于山之阿,,卻偏偏,,生于泥沼。
這令她感到惋惜,。
待鳳虞走后,,謝禎端起面前的茶水嗅了嗅,終又冷冷放下,,再抬起眼時,,眉眼已見獰色:“姐姐你不知道,我有時候真的好羨慕你,?!?p> “我先前告訴小甲,咱們姐妹兩情誼深厚,,只要他肯承認(rèn)在我的冊封大典上穿一身朱紅是得了姐姐的授意,,這件事我便不追求了??伤褪遣豢?,硬生生挨了一頓打?!?p> 謝禎說著說著,,像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又嗤嗤笑起來。
她前傾了上身,,筆直地將謝蘅看?。骸安蝗缃憬隳憬探涛野桑鯓硬拍莛B(yǎng)出這么忠心的狗,?”
謝蘅被問得招架不住,,只有低頭啜一口茶。
謝禎見她這般反應(yīng),,頓覺沒趣,,撐著頭想了想,這才開口道:
“既然姐姐想要我放了小甲,,那么妹妹也想要姐姐保一個人。以人易人,,應(yīng)該不過分吧,?”
原來這才是她的目的。
悲哀的是,,謝蘅同樣沒有拒絕的余地,。
待回到公主府已是子夜,今晚的月色被層層疊疊的云霧遮掩,,群星亦顯得暗淡,,天地之間尋不見一分亮色。
謝蘅的殿內(nèi)卻燈火通明,,兩排琉璃燭臺上燭火搖曳,,像是擁擠簇攘的星光。
她盯著面前站得筆直的鳳虞,,毫無征兆地說:“把衣服脫了,。”
鳳虞微一挑眉,,笑嘻嘻地問:“主子是要微臣伺候侍寢嗎,?可惜今日似乎不太……”
他口中“方便”二字尚未說完,已被謝蘅冷冷打斷,,她鬢邊的瑩白珠花不知何時蹭掉了,,一頭瀑布似的青絲披在身后,整個人看起來素凈極了,。
“你是自己脫,,還是要本宮幫你?”
她的聲音比夜色更加清涼,,鳳虞知道毫無轉(zhuǎn)圜的余地,,于是伸手解開自己的衣帶,。
腰帶緩緩掉落在地上,多少帶著幾分旖旎繾綣的意味,。
他接著褪下黑袍,,期間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給人一種無奈的感覺,。
果然,。
謝蘅看清后倒吸一口涼氣,慌忙將視線移開,。
鳳虞的黑袍下是他慣常穿的白衣,,只是白衣上早已血跡斑駁,數(shù)不清的鞭痕縱橫交錯,,打得他皮開肉綻,。
謝蘅根本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頂著這一身傷痕,還能做到旁若無人,、泰然自若的,。
“繼續(xù)脫?!彼穆曇羯硢?,卻還算鎮(zhèn)定。
鳳虞聞言抬頭看她一眼,,似有一瞬間的欲言又止,,最終,又統(tǒng)統(tǒng)吞咽回去,。
因?yàn)閭陴みB著衣料,,故里頭這件衣裳脫起來格外費(fèi)勁,待鳳虞真正裸著上身站在謝蘅的面前,,縱使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她還是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這是怎樣一具殘敗不堪的軀體啊,。
新傷疊著舊傷,,密密麻麻,傷痕累累,,全身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她從前只是猜測他在謝禎那里吃了不少苦頭,卻渾然沒有想到會如此恐怖,。
難怪他心中記恨謝禎,,變著法子挑撥她與謝禎的關(guān)系,倘若換作是她,,必定也會對謝禎恨之入骨,。
過了許久,,謝蘅方才回過神來。她喚沉浮送來熱水與傷藥,,自己坐在榻上,,看鳳虞對著銅鏡自己料理傷口。
雖說他身上的傷痕多得嚇人,,但這具身子依舊賞心悅目,。
寬肩窄腰,腿長優(yōu)越,,再配上一張豐神俊朗的容顏,,真不曉得如意得有多狠的心才會下此毒手。
又或許,,正是因?yàn)檫@一切足夠美好,,才讓如意有了摧殘的欲望吧。
果真皇宮是座吃人的獸,,久住在里頭的人就算自己不瘋,,也要將身邊的人逼瘋。
眼見鳳虞自個兒夠不著肩背上的傷口,,謝蘅踱步過去,在指尖蘸了抹傷藥,,輕輕涂抹在他的背上,。
鳳虞微微一愣,旋即笑著道了句:“多謝主子,?!?p> 謝蘅不應(yīng),只是自顧自地說:“謝禎告訴本宮,,你寧可被嚴(yán)刑拷打,,也不愿將臟水潑在本宮頭上,可是真的,?”
“本就是微臣自作主張,,一意孤行,同主子沒有干系,?!?p> 鳳虞還想說什么,卻見銅鏡中謝蘅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背上的傷,,眼中泛起點(diǎn)點(diǎn)霧氣,。
她極輕地問:“你可疼么?”
有那么一瞬間,,鳳虞突然感到恍惚,。
他從進(jìn)宮開始,,到現(xiàn)在的三易其主,雖一路走得艱辛坎坷,,卻也知道想要成事絕少不了流血犧牲,。可從來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問過他疼不疼,。
疼么?
從驚艷絕世的撫琴公子到命比紙薄的深宮男寵,,這其中蛻變豈是一個疼字能概括的,。
謝蘅冰涼的指尖在他肩背上尚屬完好的部位輕輕游走,她咬了咬唇,,最終下定決心說:
“本宮雖不及如意有權(quán)勢,,但你只要肯真心對本宮,本宮自會保證你不用再受這種折磨,?!?p> 兩人最終在鏡中對視。
一股夜風(fēng)猛烈地灌入殿中,,吹得琉璃架上的燭火明滅不定,,像極了這世上詭譎無常的人心。
隔日一早,,謝蘅就去刑部將下面人呈上來的和羽靳遙有關(guān)的種種罪狀付之一炬,。
謝蘅點(diǎn)火的時候,裴垣在一旁看得心驚肉跳,,唯恐她一不當(dāng)心將整間刑部的卷宗室一并給點(diǎn)了,。
雖說謝蘅和刑部手上的罪證并不足以給羽靳遙治什么大罪,但她如今又一把火統(tǒng)統(tǒng)燒了,,便是向謝禎表明姿態(tài):
鳳虞她要回來了,,羽靳遙她自然也會保住。
以人易人,,兩不相欠,。
盡管后來幾日謝蘅去宮中拜見太后,被問及戶部尚書貪污案的進(jìn)展時,,她支支吾吾一問三不知,,氣得太后險些抓起香爐從層層疊疊的紅茜紗后丟出來。
朽木不可雕也,。
這是太后對謝蘅的評價,,她樂得接受,況且身為朽木,,她本也沒想被任何人雕琢,。
試問太后久病之際,,突然派她調(diào)查謝禎的心腹,可不就是指著她們兩位公主先斗起來,,以此制約謝禎進(jìn)一步向太后奪權(quán)么,。
謝蘅這邊剛領(lǐng)了旨,又是遇刺,,又是趕上謝禎的冊封大典,,原本閑適的生活化作一地雞毛,她可不想以卵擊石,,頻頻挑戰(zhàn)謝禎的耐心,。
至于鳳虞。
她的確心疼他不假,,可也只能到心疼為止了,。
他若肯真心待她,她便將他當(dāng)做第二個青鴆,,好生護(hù)在身邊,。但倘若他執(zhí)迷不悟,或選擇效忠舊主,,那么她也只好棄了他,。
眼下,謝蘅正優(yōu)哉游哉地斜倚在望龍殿的軟榻上,。
余杭新進(jìn)上貢的一批白沙枇杷到了,,個個果色澄黃,味甜多汁,。
一名宮娥負(fù)責(zé)剝了皮將枇杷送到謝蘅嘴邊,另一名宮娥則負(fù)責(zé)接住她吐出來的果核,,這待遇真真是比起帝王也不差多少了,。
年輕的晉帝謝鄴此時正在桌案前練字,依舊是那支三寸豹狼毫,,下筆勁鍵有力,,風(fēng)骨凜然。
他時不時抬起頭看一眼謝蘅,,關(guān)切道:“阿姐,,若是喜歡吃便多吃一些,一會兒出宮再帶一些回去,。明兒朕再下旨,,叫他們往后多備一份送到公主府?!?p> 謝蘅聽了,,嘻嘻笑著拱一拱手:“那我就多謝陛下了,。”
謝鄴被她逗得彎起眉眼,,流露出幾分這個年紀(jì)該有的稚氣,。
不得不說,謝氏宗室這么多年來,,也只有在謝鄴身上才能看到些許謝霄當(dāng)年的影子,。
這兩人一個是帝王,一個是儲君,,同樣身居高位卻無傲氣,,品格良善,能關(guān)心民生疾苦,。就連兩人的生辰也都只相差了三天而已,。
謝蘅甚至想著,或許假以時日,,謝鄴會成為第二個謝霄也說不定,。
角落里,鳳虞盤腿坐在席上撫琴,,今日彈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這首曲子本該由琵琶彈奏,可聽他以古琴改編,,倒也別致,。
謝蘅前些天遣人查了他的身世。
他原是姑蘇一帶聲名顯赫的琴師,,兩年前被謝禎相中,,以請教樂理為由接入宮中,后來不知怎么就成了男寵,,先后輾轉(zhuǎn)于謝禎和太后身邊,。
謝蘅的目光在他身上流連,突然想起什么,,接過宮娥遞來的一顆剝好的枇杷,,慢悠悠地起身來到鳳虞面前。
“將它吃了便不準(zhǔn)彈了,,身子尚未好透,,不宜操勞?!?p> 她說著彎下身,,親自將枇杷送入鳳虞的口中。她柔軟的發(fā)絲因此從背后垂至胸前,蕩漾出一股攝人心魂的奇異芬芳,。
見鳳虞乖乖吃下枇杷,,雙手撥完最后一個音后亦離開了琴弦,謝蘅不由滿意地展露出一抹笑顏,。
她本就生得絕色,,今日一笑更如名花傾國,連守在一旁的宮人也看得呆了,。
就在這時,,晉帝身邊的胡旋公公匆匆走了進(jìn)來,似有要事稟報,,可看到長公主同其男寵亦在這望龍殿中,,頓時有些猶豫。
謝鄴見了,,擺擺手說:“但說無妨,,阿姐不是外人?!?p> 胡旋領(lǐng)了旨,,說道:“啟稟圣上,圣德皇太后那兒差人來信了,,說是皇太后鳳體抱恙,,三日后的太廟祭祀去不了了?!?p> 謝蘅聞言,,不禁和謝鄴交換了一個眼神。
她可記得前兩日母后訓(xùn)她的時候還中氣十足,,如今竟連一年一度的祭太廟也要缺席,,真真是天大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