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三十年河西
紅頭文件的精神,,已經傳達到每家每戶,,確定無疑年底前要完成分田到戶,實行土地承包制。人們在焦慮,、忐忑,、慌亂,、急躁,、興奮、期望的復雜心境中,,各懷心思地等待著,。
場院上,脫粒機刺耳地轟鳴尖叫,,噴出一條不間斷的黃色的拋物線,。落點處,金黃的玉米粒蹦跳著散落著,,紛紛揚揚如天女散花,。
男人們揚場,女人們晾曬裝袋,,柳允奇和關得玉過稱統(tǒng)計糧食總產量,。之后按人頭分到各家各戶,吃上最后一年集體種植的糧食,,就該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了。
中午歇工后,,姜長玲獨自往家走,,心里頭一直憋屈煩悶。暗自盤算著,,伙船必漏,,是時候分家了。
生產隊這么一大攤子說散就散了,,都要單干了,,兄弟倆妯娌倆還在一口鍋里攪馬勺,是不是不自量力了?
原本就是臨時的決定,,現(xiàn)如今各懷心思各打各的小算盤,,家庭矛盾已經顯現(xiàn),何苦勉強維持死要面子活受罪,?非得等到雞飛狗跳、撕破臉皮時再分家,?
矛盾是從兩個女孩身上引起的,。昨天晚飯時,二丫的女孩說鉛筆盒不好看,,想換一個新的,。
姜長玲的女孩一聽就表達了不滿,我用的是撿哥哥的舊鉛筆盒,,你那個鉛筆盒是去年才買的,,憑什么想換就換。
二丫的女孩說我買一個新的,,舊的讓給你用,,你是姐姐,就該讓著我,。姜長玲的女孩毫不相讓,,我不稀罕用你的東西,你又不姓柳,,我不是你姐姐,。
看到兩個小女孩斗起嘴來,二丫對姜長玲說:“嫂子,,干脆給她倆一人換一個新的,。”
姜長玲說:“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你以為你哥在礦上掙的那兩個錢,,是那么容易的?他冒著生命危險養(yǎng)活這一大家子,,咱們在家可不能大手大腳,,能省還是省省吧?!?p> 二丫說:“曉楠在城里復課,,一個人的花銷能頂上咱們全家人的,嫂子怎么不叫他省???還不是偏心?”
姜長玲一聽便氣不打一處來:“我偏心?你拍著自己的良心好好想想,,當初為了成全你們倆,,我和你哥跑前跑后,花了那么多錢我說過一個不字嗎,?曉楠瘦成什么樣你不是沒看到,,學業(yè)那么重,早晚兩頓咸菜,,你還讓他怎么?。坎皇亲约旱暮⒆硬恍奶??!?p> 她還想說下去,如果不是因為柳致心心疼弟弟,,非要扶持弟弟一把,,兩家人葫蘆攪茄子茄子攪葫蘆,她怎么忍心讓兒子在學校早晚吃咸菜,?
為了不讓人看笑話,,為了不讓男人為難,她把涌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偏偏二丫又跟了一句:“聽嫂子的意思,,好像我們家致太以前從沒掙過工分掙過口糧,全靠哥哥嫂子養(yǎng)活,?!?p> 姜長玲不客氣地還了回去:“那是我跟致太的事,那時這個家還沒有你,,輪不到你來跟我計較這些事,。”
眼看著嫂子和二丫的嗓門越來越高,,柳致太趕緊打圓場:“二丫,,拿哥嫂跟你爹你嫂子比比,咱們不能不知好賴不知香臭,?!?p> 二丫氣嘟嘟地不吭聲,姜長玲見好就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晚上孤零零地躺在炕上,,姜長玲翻來覆去想起了很多往事,越想越覺得分家勢在必行,。
嫁到老柳家二十年了,,貧窮與孤寂無助,,一直像一條繩索緊緊勒在她的脖子上,使得簡單的日子變得漫長而無邊際,。
贍養(yǎng)老的,,伺候小的,小姑子回家橫挑鼻子豎挑眼,,小叔子胡鬧不懂事整天不著家,,長期兩地分居的男人只能說些安慰的話,解決不了任何實際問題——她一一忍受下來,,盡著本分,,任勞任怨為男人守好這個家。
夏季河里漲水時,,上游會順著水流漂下一些樹枝枯草,。她站在河岸邊,,用耙子將樹枝枯草撈起,,晾曬在河岸上,解決夏季燒草不足的困境,。
有一回,,她從河里撈上一只死去的小豬崽,足有二十多斤重,。興許是掉進河里淹死的,,用手捏捏鼻子聞聞,皮肉很緊沒有異味,,覺得死去沒有多長時間,。
用刀劃開豬崽肚皮,血是紅色的,,肉是新鮮的,。
她在河岸邊將死豬崽剝了皮,去除內臟,,在河里洗凈拎回家里,,剁成碎塊泡在清水里,兩天后讓家人吃上了幾頓久違的豬肉,。
每個生產隊都養(yǎng)豬,,可那是要交公的,是留給城里人吃的,。養(yǎng)豬的農民,,是沒有權利擅自殺豬吃肉的。
她一直忘不了,,兒子那期待眼饞可憐巴巴的眼神,。開春的時候,生產隊把花生分給婦女們,讓她們帶回家剝花生種子,,按斤數(shù)計算工分,。
晚上剝花生時,兒子守在一旁,,小手抓起幾?;ㄉ瑑裳壑惫垂吹乜粗?。她說這是生產隊的,,是要留作種子的,兒子咽著口水戀戀不舍地放下,。
她知道兒子饞花生了,,可她沒有辦法,花生是按斤數(shù)來的,,剝好后送回去,,連殼帶粒一斤一兩都不能少,否則要扣工分,。
她哄兒子先睡覺,,說不定一覺醒來,天上會掉下花生來,。
看著撅著屁股,,好不容易睡著的兒子,她把癟的小的花生粒揀出來,,放到兒子的枕頭邊,。
又抓起兩把土混在花生殼里,反正花生殼上本來就是帶土的,,上下差不太多就能蒙混過關,。她不相信,別人都能實打實地如數(shù)上交花生種子,。
如果真的單干了,,擁有屬于自己的土地,一定要養(yǎng)豬養(yǎng)雞種花生栽果樹,,不能再虧了孩子們,。
兒子長大了,到了該操心的年齡,??忌洗髮W什么都好說,考不上該怎么辦,?
她最初的想法是想讓兒子接班,,養(yǎng)兒防老,,就該讓兒子接班當工人去??赡腥瞬淮筚澩?,礦山的工作太危險,他不想讓兒子走他的老路,,害怕兒子再出現(xiàn)什么意外,。說是女孩子接班比較好,不會從事艱苦危險的工作,。
把兒子留在家里種地也未嘗不可,,她早看出來關小云對兒子有意思。
關小云是個多好的姑娘,,一家有女百家求,。馬格思花了那么多的心思,都沒能劃拉到手,,偏偏對兒子上心,,光明正大地給兒子做新衣服,讓馬格思整天酸不溜嘰的,。
能娶上小云做兒媳,,最是稱心如意的,,只是差在新房子上,。結婚這些年來,家里并沒有攢下幾個錢,,不分家是沒法蓋新房子的,。
蓋新房是件家庭大事,不是她一個女人所能決定的,,等男人回家,,一定要把這些話跟他說說清楚。
再過幾年,,男人就該退休了,,徹底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喟究嗍亓诉@么多年,,總算見到了一點生活的亮光。
多少個寒冷孤寂的夜晚,,她是那么渴望著一個溫暖有力的懷抱,,日日相守不分離,哪怕再窮再苦也心甘情愿,。這個心愿已近在眼前,,分不分家還是等男人做決定吧,。
姜長玲正想著以后的日子,柳致太從后面趕上來,,他說:“嫂子,,你別生氣,別跟二丫一般見識,,她家里的人還不都那樣,?”
姜長玲說:“你得跟二丫說說,小孩子不能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給月亮,,嬌慣壞了長大怎么辦,?你這個后爹更不好當了?!?p> 柳致太說:“嫂子,,咱分家吧?!?p> 姜長玲說:“也好,,等你哥回家你跟他說吧?!?p> 柳致心回家后,,兄弟倆痛痛快快地分了家。順應時代是最恰當最明智的選擇,,沒有什么好猶豫的,。
跨進一九八三年,土地承包制全面實施,,公社改成了鄉(xiāng),,大隊改成了村,生產隊改成了村民小組,。
柳致富不再擔任村支書,,柳允奇也失去了生產隊長的位置,家里四口人共分得十幾畝土地,,跟柳致太家一般多,。
如果細算起來,柳致心哥倆的土地加在一起依舊比他家多,,這叫什么事兒,?上哪兒講理去?因此一病不起,。
柳致心去探望柳致富,,柳致富躺在炕上擺擺手讓家里人離開,他想跟柳致心單獨嘮嘮,。
柳致心坐在柳致富的枕頭邊,,平淡地說:“大哥,,你身體沒什么大毛病,你得的是心病,。從解放到土地承包,,你覺得你這三十多年來白忙活了,心里想不明白,,這才郁結成病,。”
柳致富眨?;杌ǖ碾p眼,,盯著柳致心問:“致心,解放時我占了你家的老房子,,把你們一家攆到廂房里,,你是不是一直記恨在心?”
柳致心說:“所有的事物,,在時間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當年我家的房子,在村里也算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吧,,現(xiàn)在不也成了爛椽碎瓦的舊房子,?早該翻新了。我一直記得關先生對我說的話,,忘掉過去,,開辟新生活。人老是盯著自己的腳后跟,,是沒法大步向前邁的,?!?p> 柳致富握著柳致心的手,,喘息著:“難得你不記恨我。你說柳氏家族會不會重新興旺起來,,我害怕有一天柳子街被改了名字,,咱們都成了不肖子孫?!?p> “終究是致字輩的老大哥,,想的比我深遠。天時地利人和,,焦慮也沒用,,只希望后輩子孫當中,能冒出一兩個有出息的,?!?p> “這兩天我琢磨著,,想把關先生的那塊石碑重新立起來,你覺得好不好,?”
“柳子街不過是一個稱呼,,如果子孫不肖家族不興,留下個虛名反倒被人恥笑,。我看還是不立為好,,再說,也違背了關先生的意愿,。我覺得倒不如重修家譜,,至少能讓子孫后代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記住祖先的榮辱和美德,?!?p> “我也有這個想法,又怕別人說我搞封建迷信活動,?!?p> “不會的。六幾年的時候,,我接觸過幾個南方來的盲流,,他們說人家南方一直保存著家譜宗祠,逢年過節(jié)還有祭祖活動,。咱們北方人,,倒是把自己的老祖宗,徹底忘在腦后了,?!?p> “等我病好了,找上幾個老兄弟,,咱們一起重修家譜,。我他媽的現(xiàn)在是個平頭老百姓,用不著害怕樹葉落下砸到腦袋,?!?p> 三十多年來,年齡相差較大的兄弟倆,,第一次摒棄前嫌敞開心胸,。
柳致心說:“大哥,你還記得當年我是怎么逃離柳子街的,?你讓我上報糧食畝產兩千斤,,我哪敢呀。別說過去沒有農藥化肥,,就是現(xiàn)在畝產過千也是高產,?!?p> “你不是說不記恨我嗎?怎么又提起這檔子事來,?”
“這件事還必須得提,。那時我跟你提過建議,大田農作物不能密植,,密不透風并不能提高產量,,你沒聽我的建議,說我是瞎胡鬧,。最近我看了幾本農業(yè)科技方面的書,,農業(yè)專家也說大田農作物密植,是農民普遍的耕種陋習,。我是這樣想的,,你快點好起來,開春后我用科學方法種地,,你用傳統(tǒng)方法種地,,咱哥倆比一比,看誰能種出高產田來,?!?p> “好,好,?!绷赂簧钌钔鲁鲆宦晣@息:“到底是自家兄弟,不隔異,,其他人都是扯王八犢子,。”
柳致富最終還是沒能活到這個春天的來臨,,沒有機會親眼見見柳致心是如何科學種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