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劉氏問服侍她的仆婦阿俚,。
“快到吉時了,!”
阿俚回頭使喚牛車旁的幾個男仆,,將車上三個敞口大瓷缸搬下來,。每個瓷缸里將近五十尾魚,。待魚缸全數(shù)搬下,,阿俚特地囑咐他們:“今天的事,,不準(zhǔn)對其他人提起,,尤其是老爺!”
幾人互看了一眼,,臉色疑惑,。
“阿俚,莫嚇著他們,。此事有何可隱瞞的,!”劉氏走到缸邊,掃了他們兩眼,和氣道,,“只不過,,你們也是知曉的,平日老爺忙,,加之柳妹妹突然去了……”說到柳氏亡故,,劉氏露出戚容,“這幾日,,老爺為柳妹妹的事勞心費(fèi)神,。奈何我一介婦人,未能替他分憂,,惟有日日祈福,。今天實在不愿為了這點事,再去煩擾老爺,?!?p> 幾個男仆聽后,為之動容,。站在前頭一人更是拍著胸脯,,應(yīng)道:“夫人對老爺?shù)囊黄嘈模覀冃〉亩伎丛谘劾?。夫人盡管放心,,我們幾個絕不驚動老爺,也絕不對外人提起,?!?p> “嗯,是,!”他身后幾個男仆紛紛點頭應(yīng)和,。劉氏倍感寬慰。阿俚在一旁溫聲提醒:“夫人,,吉時到了,!”
劉氏用繡帕拭去眼角的淚,又扶了扶發(fā)髻,,整衣斂容,,走到泉邊,合掌閉目,,念誦經(jīng)文,。阿俚站在她旁邊,一手拿著小柳枝,,一手端著一個缽,,里面盛的是從廟里求來的凈水,。
劉氏念誦完畢,接過阿俚遞來的小柳枝,,伸到缽中,,蘸了蘸里頭的凈水。腳邊有一木桶,,里面游著兩尾魚,。她將柳枝移到木桶上方,輕輕一抖,,凈水落在兩尾魚身上,。
灑過凈水后,劉氏俯下身子,,把那兩尾魚輕輕倒入泉水中,。
這一幕讓站在灌木叢的兩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在做什么,?”尤長安問身后的竹渙。
“放生,!”
“買藕花湖的魚只為放生,?”
聽到尤長安的自語,竹渙詫然,,盯著她的側(cè)臉問:“你怎么知道那是藕花湖的魚,?”
尤長安一頓,總不能告訴竹渙,,藕花湖的魚又肥又美,,古木常給她弄來當(dāng)下酒菜吧。想了想,,她含糊其辭,,還是那句:“我聽曹況說的!”
這話果然管用,,竹渙沒再追問,。片刻,他閑閑地提了一句:“你和曹況很投合,?”
尤長安的心思全在前方的劉氏身上:“是他認(rèn)為和我意氣相投,。至于我,和你比較投緣,!”
身后突然無聲,。尤長安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回頭看,,見竹渙默然望著自己,,像是有幾分意外,,但更多的是冷靜。
“我和你不甚投緣,?!敝駵o不等尤長安說話,目光越過她,,看向劉氏,,回到正題上,“劉氏選在這時候放生,,難免可疑,。”
“何以這樣說,?”
“放生,、護(hù)生由佛家而來,本是一種慈悲,,而世人大多為避禍祈福,、消除業(yè)障?!?p> “近來曹家不太平,,避禍祈福不奇怪?!?p> “若只是避禍祈福,,大可不必遮遮掩掩?!?p> 尤長安隨即想起,,當(dāng)初劉氏買下藕花湖的魚,曾讓古木將魚送去新賃的一方小宅院,,且不許他張揚(yáng),。于今一看,的確反常,。不知劉氏在隱藏什么,?
苦想片晌,尤長安忽而心頭一震,,恍然意會:“難道避禍祈福是假,,消除業(yè)障才是真?”
竹渙望著尤長安點頭:“不無這個可能,!”
“看來得去會一會這個曹大夫人,。”
“慢,!”竹渙將尤長安拽回灌木叢中,,“不到時候,!”
缸里仍有一百多尾魚。幾個男仆正七手八腳地忙著放生,。趁這閑空,,阿俚見劉氏有些疲憊,便提議道:“夫人,,少爺?shù)臅S就在后頭,,奔波了一路,夫人也累了,,我陪夫人進(jìn)去歇歇,?”
阿俚陪同劉氏移步到書齋。門未上鎖,,因曹況一貫粗枝大葉的性子,,兩人一點不奇怪。
推開門后,,劉氏由阿俚扶著進(jìn)屋,。屋角一個紅泥小火爐,爐中留有灰燼,。劉氏未多想,,坐下后,,接過阿俚遞來的水袋,,只飲了一口,便還給她,。
方才人多嘴雜,,有些話不方便說。眼前見屋里只她們主仆二人,,劉氏毫無顧忌地袒露心事:“這幾日,,我心頭亂糟糟的?!?p> “阿俚又何嘗不是,。”阿俚一面給劉氏揉捏肩背,,一面說,,“好在今日過后,夫人就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p> “希望吧!”劉氏苦笑,,輕嘆了一聲,,怨艾道,,“若沒有那天的事,柳蘇興許不會死,?!?p> 阿俚生怕這話叫外人聽見,快步走到門邊,,朝外掃了一眼,,隨后掩上門。
劉氏越想心里越?jīng)]底,,再坐不住,,倏地站起身來:“阿俚,總歸是我們害了她,?!?p> “夫人!”阿俚過去扶她坐下,,安慰道,,“我的好夫人,你可千萬莫要這樣想,。怪就怪她咎由自取,。”
安慰了劉氏一番,,見她仍心神不寧,,阿俚便陪她在屋里轉(zhuǎn)悠。平常劉氏鮮少到書齋來,,也極少聽況兒提起書齋的事,,這下倒是合了她的心意。
書架落了灰,,架上的書也積了塵,。架子底下有一方上等硯臺,是書齋落成當(dāng)日,,曹祥給曹況的賀禮,。墻角擱了一支毛筆,筆尖無墨,,看似未開封,。
做娘的自然最了解兒子的脾性,雖說況兒常常待在書齋,,卻不見得是讀書習(xí)字,。劉氏即便無奈,可畢竟是唯一骨肉,,也只能任由他,。
正搖頭之際,,劉氏突然聽見站在書案邊的阿俚喊:“夫人,這上面寫的什么字,?”
阿俚不識一丁,,凡是寫在紙上、自己認(rèn)不得的,,一概稱為“字”,。劉氏走到書案邊,見案上鋪了一張紙,,紙上確實寫了字,,拿起一看,驚呀一下,。
阿俚看她神色愕然,,忙問:“夫人,紙上寫了什么,?”
“一個‘柳’字,!”
“柳……”阿俚嘀咕了一下,滿目驚慌,,“是二夫人,!”
細(xì)看那字,墨跡未干,!再看書案,,一無筆,二無墨,!劉氏倒吸一口涼氣,。
阿俚環(huán)看四周,只覺陰風(fēng)陣陣,,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興許是少爺寫的?!?p> 劉氏搖頭,,這不是況兒的筆跡,而是柳蘇的,!她的手一顫,,紙張飄落。恰在這時,,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兩人被嚇了一跳,在屋里亂作一團(tuán),。
阿俚使勁掰扯門扇,,但門紋絲未動,。她忽然聽見劉氏“啊”了一聲,指著她的后背,,神色驚恐,,半晌說不出話。
阿俚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上竟貼了一張紙,,正是寫有“柳”字的那張。她驚了一跳,,一把扯下那紙,,顫顫巍巍地供在案上,跪在地上,,不住磕頭道:“二夫人,,那晚我和夫人只想讓你離開曹家,沒想害你性命……”
劉氏呆立在一旁,,嘴上雖無話,,但心中已然難以淡定。那晚的事與她干系甚重,。
況兒沉湎酒色,,每日除了吃喝玩樂,別無所長,,愈發(fā)不得曹祥歡心,。倒是柳蘇所生之子曹冶,愈加得寵,,曹祥更是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夸贊,。
柳蘇也漸漸沒將她這個大夫人置于眼中。照此下去,,有朝一日,,柳蘇定會爬到她頭上。到那時,,只怕家中再無況兒立足之地,。
她心中負(fù)氣,找來神偷易,。因手中捏有神偷易的短處,,以此要挾,托他悄悄將柳蘇帶離宛城,。豈料柳蘇竟死了……
她真的回來了,?劉氏心里慌怕不已,身子死死定住,一點不敢動,。耳邊傳來阿俚的磕頭聲和求饒聲:“二夫人,,老奴也是沒辦法,才將你埋在杏樹下,。冤有頭,,債有主,害你的是神偷易,,你該去尋他才是,!”
轉(zhuǎn)眼間,門開了,!
***
兩人慌忙奔逃到書齋外頭,。
剛出書齋門,迎面撞見一婦人,,挎著個竹籃,,里面是些野菜,莖葉鮮嫩,,掛著露水,,根上泥土沒甩凈,應(yīng)是剛從山間挖來的,。
裴氏見是曹家大夫人,,驚詫之余,轉(zhuǎn)身要走,。劉氏緩過神,,猜她定是聽到些什么,示意阿俚攔住她,。兩人拉扯間,,裴氏手里的籃子被拽掉,野菜滾落一地,。
劉氏由上至下打量裴氏,,見她一身粗布衣,只是個普通婦人,,眼中閃過一絲輕蔑和狠意,。
恰在這時,有人喊了一句“曹夫人”,!劉氏沿聲望去,是竹氏少主竹渙,,同行的是一年輕男子,。
裴氏乘隙撞開阿俚,躲到竹渙和尤長安這面來,。阿俚差點沒沉住氣,,劉氏瞪了她一眼,,側(cè)身向竹渙道了個萬福,勉強(qiáng)露出些笑,,眼底沒了先前的狠戾,。
“竹少主輕易不下山,不知今日為何在此,?”
“聽聞曹夫人在此地放生,,特來拜會?!敝駵o察言觀色,。這一探,果真見劉氏隱然有了顧慮,。
“都說曹夫人宅心仁厚,,今日一見,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
尤長安這番恭維,,讓劉氏略略放下戒心。仆婦阿俚也變得多話起來:“我家夫人常常施粥布善,,接濟(jì)窮苦,。方圓百里,沒有不說我家夫人心腸好的,?!?p> “阿俚!”劉氏叫住她,,卻不見分毫嗔怪之意,,望向尤長安,臉上堆著和善問,,“這位公子是,?”
“在下松氏弟子,時不羽,!”尤長安叉手一拜,,隨后過去將地上的野菜拾起,擱回籃子,。
阿俚斜著眼瞥過去,,顯然愣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尤長安望過來,,才慌慌張張看向地面,。
尤長安不露聲色,走到裴氏跟前,拍凈籃邊的塵土,,遞還給她:“裴姐姐,,山路不好走,要當(dāng)心,?!?p> “多謝時公子!”見尤長安向自己使眼色,,裴氏心領(lǐng)神會,,故意說給劉氏聽,“怪我著急回家,,將菜撒了不說,,還惹得曹夫人誤會?!?p> 尤長安裝作不知:“哦,?有這事?”
劉氏原不知這位裴氏是何人,,這下看她與竹渙二人應(yīng)是舊識,。對方這樣說,劉氏不好再沉默:“既是誤會,,那也有我們的不對之處,。阿俚,還不向這位阿嫂賠禮,!”
裴氏也是個識趣的人,。若真讓阿俚道了歉,只怕她也是言不由衷,。這次讓她吃了虧,,心中必然記恨。如此一想,,裴氏也就不愿招惹她,,見她要曲膝行禮,忙一把扶?。骸靶∈?,小事!”
裴氏這事暫且擱置,。劉氏心憂柳蘇一案,,曾讓阿俚四方打探,但依舊知之甚少,。外傳竹渙也在查此案,,這時她心中有了另一把算盤,。
“柳妹妹這一去,,冶兒整日整夜哭啼,,嚷著要找娘。我這心里實在不是滋味,?!眲⑹涎廴ξ⒓t,略停頓一下,,“竹少主若是找到殺害柳妹妹的兇手,,一定要將他繩之以法。我代曹家上下謝過竹少主,?!?p> “曹夫人,不必多禮,?!?p> “聽說找到殺害柳妹妹的兇手了,可有此事,?”
“是有兩人被關(guān)在大牢,。不過,至于是不是兇手,,尚且不知,。”
劉氏只聽說劉屠戶被關(guān)入大牢,,不知另外一人是誰,?
“是哪兩人?”
“劉屠戶和易道,?!?p> “易道?”
“神偷易,?!?p> 劉氏目光一震,腳下有些發(fā)軟,,卻不敢有絲毫表露,。
見她呆愣不語,竹渙問:“有件事不知曹夫人是否聽說,,曹老爺不讓府衙繼續(xù)追查這樁案子,。”
“哦,?”劉氏吃驚,,這事從未聽丈夫提起過,。她突然記起,昨晚她與阿俚在房中談及柳蘇,,聽見外面有動靜,,便讓阿俚出去看,卻不見有人,。難道當(dāng)時在外面的人是……她打了個寒噤,,不敢細(xì)想。
“老爺一向不與我談案子的事,,我也不會過問,。”劉氏假借身體不適,,辭別竹渙,。
阿俚扶著她走了兩步,竹渙喊住她:“曹夫人,,藕花湖的魚不宜在此放生,。”
劉氏驚在原地,。竹渙從何知曉魚從藕花湖得來,?
“夫人!”一個男仆從泉邊匆匆趕來,,似有急事,,見有外人在,不便大聲說話,,于是伏到劉氏耳邊,,壓低聲音道,“夫人,,放生的魚聚成一團(tuán),,怎么都趕不走?!?p> 劉氏聽罷,,又是一驚,急忙隨家仆往清泉邊去,。
尤長安在想竹渙方才的話,,照他所言,好似對藕花湖不陌生,。這一問才知,,竹渙兒時經(jīng)常去藕花湖邊玩。
“怎么,,你也去過,?”竹渙問,。
何止去過,我就住在湖邊,,尤長安心想,。
裴氏湊過來,指了指書齋,,心有余悸道:“二位公子,,方才這屋里鬧鬼,簡直嚇人,!”她把書齋“鬧鬼”一事告訴兩人。
這與竹渙在屋外看到的大體相同,。不過,,他不信“鬧鬼”一說,看了尤長安一眼,,心中了然,,問:“是不是你在裝神弄鬼?”
尤長安露出笑來,,夷然自若道:“裝神弄鬼談不上,,略施小計來個順?biāo)浦哿T了?!?p> 只是劉氏萬沒想到,,那個“柳”字是尤長安在書齋的床底下發(fā)現(xiàn)的,其實出自曹況之手,。那床底下還有一沓類似的紙,、一支毛筆和半段墨。當(dāng)初曹況為模仿柳蘇筆跡,,可謂下了一番苦功夫,。
既非真的鬧鬼,裴氏也就不再害怕,。她今日到這山間來,,采挖野菜只是其次,另有一樁要緊事找尤長安商量,。她跟竹渙招呼了一聲,,隨即將尤長安拉到書齋檐下。
起先裴氏有些忸怩,,捋清思緒后,,才大膽問出口:“時公子可有婚配?”
“沒有,!”
“那可有意中人,?”
“也沒有,!”裴氏這么一問,讓尤長安有些猝不及防,,卻也猜到了七八分,,“裴姐姐是要替我說媒?”
裴氏笑道:“既然時公子如此爽脆,,我也不繞圈了,。我有一遠(yuǎn)房表妹,待字閨中,,與時公子年貌相當(dāng),,很是相配!”說著,,滿面春風(fēng),,仿佛這是一樁難得一遇的良緣。
這倒讓尤長安為難了,。自己是女子,,豈能娶妻!
竹渙站在檐外,,隱約能聽見她們二人的談話,,雖覺意外,卻不方便出聲,,權(quán)當(dāng)聽?wèi)颉?p> 尤長安正為如何婉拒這樁親事發(fā)愁,,無意間瞥見竹渙,頓時有了主意,,忙攛掇裴氏:“竹渙也未婚娶,,裴姐姐何不替他與令妹牽牽線?”
竹渙一聽,,立馬向她瞪過來,,她卻一副全然沒察覺的樣子。
“不行不行,!”裴氏搖著胖手道,,“竹少主是何等身份,哪是我們能亂攀扯的,。不說別處,,僅僅宛城,多少名門閨秀想嫁給竹少主,,哪里用得著我牽線搭橋,。”
“這么說,,裴姐姐相中我,,只是退而求其次,。”
“當(dāng)然不是,。雖是遠(yuǎn)親,,但我待她如同親妹妹,哪里舍得她遭罪,。像我們這等尋常人家,,不祈望攀高結(jié)貴、自找不痛快,,只愿找個忠厚之人,,踏實過日,如此而已,。思前想后,,還是時公子最合適。莫非時公子是覺得我家表妹配不上你,?”
“不羽萬萬不敢這樣想?!?p> “這還差不多,。舍妹雖不及大家閨秀,但也是父母心頭肉,,識得幾個字,,就是心氣傲,一心要找個才貌雙全,,有出息之人,。你喊我一聲裴姐姐,我們也算有緣,。倘或不是覺得你這人不錯,,我才不愿將表妹許婚于你?!?p> 一番推心置腹的話下來,,越發(fā)讓尤長安難以拒絕??捎H事畢竟不是兒戲,,不能報以玩笑。
“多謝裴姐姐厚意,。不說婚姻大事,,需稟告父母,至少不羽眼下一事無成,,不敢生娶妻之念,。裴姐姐疼惜妹妹,,總不愿叫她跟著我受凄涼吧?他日,,令妹心中若怨你,,豈不是傷了姐妹情?”
“這……”裴氏略為一想,,確實有些得不償失,。可她一早應(yīng)承了表妹,,替她選個好郎君,。如今這樁親事成不了,多少有些讓人難為情,。
“不過,,像令妹這樣好的女子,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裴姐姐若信得過我,,我這有個法子,你看成不成……”尤長安湊近裴氏,,對她耳語了幾句,。只見裴氏雙眼旋即恢復(fù)神采,連連點頭贊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