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伙計敲門走了進(jìn)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那伙計端著一個木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熬好的湯藥：“師傅，桂枝芍藥知母湯熬出來了,，按您說的,，減了半兩芍藥，加了一兩白術(shù),?！?p>　　“放下吧,，辛苦你了?！毙l(wèi)老大夫指著面前的桌子說道,。

　　那伙計放下碗，把衛(wèi)老大夫的手牽到碗旁邊,，恭敬地退下去了,。

　　衛(wèi)老大夫端起碗聞了聞，對小六說：“姑娘稍等,，老夫先嘗一嘗這藥,。”說著就喝了一口,，含在嘴里,，細(xì)細(xì)地品味著。

　　“先生也病了嗎,？”小六好奇地問,。

　　衛(wèi)老大夫笑了：“這劑湯藥能治肢節(jié)疼痛，魁贏腳腫,，老夫身上倒沒這些毛病,，只是這方子剛調(diào)了劑量，開給病人以前,，我需先親自鑒一鑒,。”

　　“先生開出的藥劑,，都是自己事先親嘗嗎,？”

　　“我若不嘗，又怎么放心開給病人,？”

　　“先生仁心仁術(shù),，著實令人佩服！”

　　“這不算什么,，古人說，‘醫(yī)能治一病謂之巧,，能治百病謂之良,。是故良醫(yī)服百病之方，治百人之疾’,，這‘服百病之方’,，本就是醫(yī)者應(yīng)該做的事?！毙l(wèi)老大夫笑著說,，“剛才說到你郁結(jié)于心,，姑娘不妨說與老夫聽聽，有些事堵在心里解不開,，一旦說出來,，就不藥而愈了?！?p>　　“只怕說出來,，會冒犯了先生?！毙×⌒牡鼗氐?。

　　“但說無妨，老頭子活了大半輩子了,，什么事沒見過,，不會被一個年輕姑娘的話冒犯的?！?p>　　“我有七個朋友,，下礦干活，中了瘴氣,，被救出來時都已雙目失明,。原都是正值壯年的人，是家中的頂梁柱,，出了事后,，他們意志消沉，這七家的日子都快過不下去了,。每每想到他們,，我總覺心痛壓抑，晚上難以入眠也是因為此事,?！?p>　　“不知中了什么瘴氣？”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在砷礦里出的事,。”

　　“砷……”衛(wèi)老大夫搖了搖頭,，“這可就難辦了,。砷毒難解，又過去了這么久,，再想要復(fù)明,，怕是無望了。老夫知道眼盲是什么滋味,，他們不是天生的眼盲,，突然遇上這樣的劫難,，一時半會兒難以接受也是能理解的。好在命沒舍在礦里,，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姑娘既然擔(dān)心他們,，何不多加勸導(dǎo),，讓他們重振精神？總好過自己憂思多慮,，也變得消沉了,。”

　　“他們自暴自棄,，聽不得勸,，日日縮在家里，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早已對以后的日子不報什么希望了,。”

　　“人啊,，就是靠著一口氣,，一使勁，也就扛過來了,。這就是一個坑而已,，只要掙扎著往外爬，爬出去了,，便會越來越好,，早晚有一天會守得云開見月明。爬不出去的,，只會越來越卑弱,。”衛(wèi)老大夫兩目緊閉,，抬手指了指南墻,，“我這屋里掛著一張畫，畫得是蜻蜓點水,。姑娘瞧瞧畫技如何,，可猜得出是誰畫的？”

　　小六眼珠一轉(zhuǎn),，答道：“不會是先生親手畫的吧？”

　　衛(wèi)老大夫點了點頭：“是老頭子我畫的,，我一輩子沒見過蜻蜓,，也沒見過荷葉,，即使是這樣，不照樣能畫出一幅畫來,？這些后生雖說遭了難,，可他們畢竟見過二十多年的太陽，我老頭子可是一日都沒見過,，他們總歸是比我強的,。二十年不會白過，經(jīng)歷過的,、學(xué)到的,，總是能用得上的?！?p>　　“先生,，可是他們已自暴自棄，不愿意往外爬,?！?p>　　“唉?！毙l(wèi)老大夫長嘆了一口氣,，“畢竟還是年輕，經(jīng)受不住打擊,。老頭子一出生兩只眼睛就是瞎的,，聽?wèi)T了冷眼熱諷，十六歲前沒有人瞧得起我,，現(xiàn)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嗎,？這些年來，老頭子是深有感觸,，雖然眼前是黑的,，但是我知道眼瞼外頭有光。我看不到光亮,，但是我能感受到熱,。這么一想，心里頭也就有光了,，就不覺得黑了,。我常跟小輩們開玩笑，這看不見光的人,，努努力,，就變成了造光的人?？吹靡娋湍苋f事一帆風(fēng)順嗎,，看不見又能怎樣,？看不見就給自己造些光，心里頭的光不比這外頭的光差,。不能因為一件苦難,，就放棄了整個生活啊。人吶,，只要有恒心,，再難的事都會向你臣服的?！?p>　　小六想了片刻,，也說出了一些推心置腹的話：“先生是了不起的人，可是世間大多數(shù)人都不像先生這般幸運,。說他們不幸,，并不是他們遇到的機緣不好，而是他們從沒想過要成為了不起的人,。遇到苦難,，疑惑缺陷，先生能從容面對,，而他們卻只會遮掩缺陷,，寧愿自欺欺人，也不敢升起絲毫信心,，不敢為了自己拼上一拼,。對于他們來說，人生沒有什么輸贏,，命理也無所謂能否改變,，就只有認(rèn)命這一條路。這些人,，遭了難也好,，受了排擠也罷，都沒有反抗的能力,，打算就這樣活下去,，渾渾噩噩的，過一天是一天,?！?p>　　她看了看衛(wèi)老大夫，他雖閉著眼睛,，卻聽得很仔細(xì),，于是繼續(xù)說道：“好比從山崖上跌落下來，先生懂得抓住崖邊的樹枝，努力向上攀爬,，苦難也不過是向上攀爬的梯子罷了,。而對于他們來說，苦難就是深淵,，既然失足跌了下去，就只能任由自己墜落,。讓一個人變得有勇氣,，重拾希望，并不是容易的事,?？墒沁@些自甘墮落的人……”她停頓了一下，“難道就不值得我們憐憫嗎,？”

　　衛(wèi)老先生靜靜地坐著,，沒有說話，似是在沉思,。這么多年來,，街上的人常說，遇到苦難的時候,，想一想他衛(wèi)老大夫的遭遇,，咬咬牙也就挺過來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世人皆頌揚自強自立的人，卻少有人像這位姑娘這般,，能對弱者如此的體諒,。

　　“這些人，跌倒了就很難再站起來,?！毙×囂降卣f，“除非……除非有人愿意拉他們一把,?！?p>　　衛(wèi)老大夫的眼皮動了動，說道：“我就知道,，姑娘不是來看病的,。”

　　小六站起身來,，誠懇地說：“不敢再瞞先生,，我今天來，就是為了這七個人求先生的?！?p>　　“可你沒有說實話,。”衛(wèi)老大夫說,，“剛才我給你搭脈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衣襟，你穿的是簇四金雕錦,，是蜀錦里首屈一指的好緞料,，一般人根本穿不起。你說這七個人是你的朋友,，我不信你同七個下礦的苦力人會是朋友,。”

　　小六看著衛(wèi)老大夫緊閉的眼睛,，他雖看不見,，心里卻似別具慧眼一般，只好說出了實情：“實不相瞞,，我與他七人本是萍水相逢,，但我今日為了他們來求先生，也是真心實意,?！?p>　　“既與他們素不相識，又為何愿意為了他們來求我,？”

　　小六抬頭望了望屋頂,，吸了一口氣，鄭重其辭地說：“‘真觀清凈觀,，廣大智慧觀,，悲觀及慈觀，常愿常瞻仰’,，人應(yīng)當(dāng)有慈悲之心,，哪怕是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是嗎,？”

　　衛(wèi)老大夫愣住了,，這四句偈子他再熟悉不過了，出自《普門品》,。伏災(zāi)堂門口掛著“能伏災(zāi)風(fēng)火,，普門照世間”，也是出自《普門品》,，這丫頭是有備而來啊,。

　　衛(wèi)老大夫點了點頭：“沒想到姑娘小小年紀(jì),，也讀過《普門品》。是啊,，若沒有慈悲之心,，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又怎能觀世間之音，聞世間之苦,？”他若有所思地說,，“梵音海潮音，勝彼世間音,。你我雖為凡夫,，何嘗又不可學(xué)學(xué)菩薩的慈悲之心？”

　　過了良久,，衛(wèi)老大夫又問：“姑娘想讓我怎么幫他們？”

　　“請先生教他們推拿正骨,，好讓他們有個謀生傍身的手藝,。”

　　“僅此而已,？”

　　“這就足夠了,。”

　　“就算我教會他們這門手藝,，你又怎知他們能靠著維持生計,？”

　　小六笑了：“這個先生不必?fù)?dān)心，只要他們學(xué)會了手藝,，我自有辦法給他們謀生路,。”

　　“我要是沒有猜錯,，姑娘怕是個生意人吧,？貴號如何稱呼，可否告知老朽,？”

　　“不敢當(dāng),，小號磐匠坊?！?p>　　“磐匠坊,？”衛(wèi)老先生的眼皮又跳動了一下，“‘八居固,，新安巷,。撫災(zāi)民，筑新房,?！媚镎f的可是新安郡的那個磐匠坊？”

　　“正是弊號，如今已在汴京開了分店,，這才有緣分來叨擾先生,。”

　　衛(wèi)老先生站了起來,，一臉肅穆地說：“姑娘把這七個人帶過來吧,，交到老夫手上，定當(dāng)好生調(diào)教,，傾囊相授,。原是瞎子間的事，倒讓姑娘費心牽線了,?！?p>　　“先生這是應(yīng)允了？”

　　“身為醫(yī)者,，不可能見死不救,。百姓多寒無可救，一身獨暖亦何情,。何況這些還是與我同病相憐之人,。我會好好教他們，等出了師,，許他們對外說是我衛(wèi)老瞎子教出來的徒弟,。要讓外頭的人知道，老瞎子帶出了七個小瞎子,，瞎子若是自強自立了,，也沒人敢瞧不起！”